第32章 醜陋傷疤
第32章 醜陋傷疤
即使對方是容星熠, 是血脈相連的親弟弟,席冷也不習慣和他黏黏糊糊地抱在一塊兒。
好在容星熠只是在做夢,席冷面無表情把他扯下去, 塞回被子裏。
緊接着上樓拿到自己的手機,叫了個送藥到家服務。
預計只要二十幾分鐘就能送達,比他親自出門去一趟藥店更快。
席冷仰頭靠坐在沙發上, 雙眼平和地閉着,靜靜等待。
只有交握在身前的雙手,骨節緊繃泛白, 手背浮現出明顯的筋脈。
……
半小時後,值夜班的物業管家按下門鈴。
雲頂壹號嚴格限制外來人員入內,外賣小哥和快遞員也不例外。所有食物、貨物都會轉交給物業,再由物業管家接力送上門。
管家清楚這層兩套房都屬于闵致, 雖然手裏的單子寫的是隔壁的門號,但他仍按照自己的記憶, 按下闵致住的那邊的門鈴。
等了三分鐘, 他疑惑地撓了下頭,猶豫着走向對面……
咔嗒, 身後的防盜門剛好開了。
管家滿面笑容地轉身回來, 禮貌道:“闵先生,你的外賣到了。”
闵致皺了下眉,去看他遞來的紙袋。
紙袋上大剌剌一個“藥”字, 管家便多了句嘴:“闵先生,如果您或者家裏人身體有什麽不适,請随時聯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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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致看了他一會兒, 沒否認這話,把紙袋接過去:“好。”
高檔住宅的物業服務相當貼心。
他們貼心地記住每一位衣食父母, 按照根深蒂固的經驗行事,結果把外賣送錯了門。
物業管家走後,闵致半天沒把房門關上。
他拎起手裏黃色的紙袋,分辨小票上的黑色小字,買家正是他的鄰居席先生,下單時間,藥品的種類,備注加急……
大半夜的,退燒藥?
按理說闵致不該知道這蘊含怎樣的深意,但誰讓他有個風流成性的基佬損友?
回神的時候,他已經重重擂了兩下那扇緊閉的門。
先發洩了,理智才重新回到大腦裏,他想到幾個小時前席冷在雨中找人的事,忽然反應過來,但這時,眼前的門打開了。
席冷臉上帶着明顯的急色,看清來人的瞬間,猛然僵住。
只是過來取個外賣,他身上穿着的是居家的睡衣,V形領口漏出一小片白皙鎖骨,脖子上當然也是空的,被他臨時用手擋着。
闵致喉嚨一滾:“藥送到我家了。”
“啊……”深夜裏,席冷的反應略顯遲緩,“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沒事兒,我還沒睡。”
闵致說完卻沒松開手裏的袋子,席冷一下沒接過去,只能擡眼看他,試探着說:“謝謝,給我就好。”
可闵致不但不給藥,甚至支進去一條腿,強勢地擋住門:“有什麽事兒,我也來看看?”
“畢竟,你是我粉絲。”
“……”
除去房子的所屬權不提,席冷都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享受了作為粉絲的好處,總得承擔些許義務。
況且席冷實在着急,果斷讓出進門的通道,闵致終于松手讓他拿走退燒藥。
“小熠發燒了。”
只來得及對闵致簡單交代一句,他立馬扭身去了容星熠的房間。
又要拿藥又要開門,這下他兩只手都忙了起來,脖頸完全失去遮擋,可惜留給闵致的只有一個匆忙背影。
闵致快步追上去,再次擋開他順手帶上的卧室房門。偶像的皮冠冕堂皇,作風渾然強盜流氓。
不過看清床上面色紅熱、滿頭大汗的少年的剎那,他不由自主學着席冷動作放輕,沒去驚動打擾對方。
席冷叫了幾次“小熠”。
容星熠睜開一雙茫然的桃花眼,“咦?”一聲,先摸了摸席冷伸過來的手,涼涼的,真實存在的,和過去幾年的夢裏不同。可一擡眼發現闵致,又覺得不真實起來,似夢非夢地呢喃:“……哥?闵致哥哥?”
“你在做夢。”席冷面無表情把他拽起來,遞上藥和水,“吃了。”
容星熠并沒有抗拒,順從地吃下具有安眠效果的退燒藥。
席冷坐在床邊安撫他,睜着眼說瞎話,讓單純的少年深信不疑,偶像的突然出現只是他在做夢而已。
想來反正只是在做夢,容星熠便抓住哥哥的胳膊,把他當成安撫巾,再次進入了夢鄉。
闵致欲言又止:“……”
目光幾次來回,最終在席冷的側臉停駐。
再往下稍許,就是長期以來被席冷藏在衣領或者絲巾裏的,喉結下神秘的皮膚。
“別看了。”席冷察覺到他的注視,卻仍低着頭,垂着眼,“很惡心。”
闵致憶起那天在前往密室的大巴上,他似乎也是這樣的表情,說了一句很輕的沒聽清的話。
直到現在才從潛意識裏挖掘出來。
當時,席冷撫摸着脖子上的遮瑕貼,說:“是很惡心的東西。”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拼湊出殘忍自貶的,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苦痛的句子。
那是一道傷疤。
喉結正下方,橫向,大概五六厘米長,暗紅色,微微凸起、扭曲,像蜈蚣之類的蟲子,由豎向的縫針痕跡組成觸角。
饒是對方頂着張精雕細琢、氣質超凡脫俗的臉,那道傷疤還是以極強的存在感,搶占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人總是熱衷于窺探醜陋,并為此津津樂道。
尤其是美麗中的瑕疵,美好中的醜惡,善良的黑暗面。
此時的席冷面無表情,沒去遮擋已然暴露的傷疤,只低着頭。
忽然,他站了起來,站在闵致面前,沒事人似的暴露自己隐藏的所有。
“出去吧,讓他睡。”
席冷撥掉容星熠的手指,平靜地起身。
那種平靜絕對不是無所謂。
而是習以為常的死寂,萬念俱灰。
好比他蝸居在破敗不堪的老房子裏,滿地雜物無從下腳,他滿不在乎當作沒看到,讓光鮮亮麗的偶像“随便坐”。
人總是向往光明、向往美好,渴望被喜歡、被誇贊、被敬仰。這是人的本能。所以,他們才會努力遮掩醜陋,拼盡全力,以最好的面目示人。
再看看床上的容星熠,闵致有一肚子話想問,張了張嘴又閉上,到底什麽也沒說。
兩人前後腳來到客廳,誰也沒先開口說話。
【……這是什麽啊?醜死了。】
席冷背對身後的人,輕輕閉了閉眼。
又出現幻聽了。
原本以為,經歷過死亡那種最深層的恐懼之後,這些已經不算什麽了。
【離我遠點!】
出神地注視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珠,席冷喃喃自語:“怎麽還在下雨?”
【好惡心……好恐怖……】
腳步聲混雜在幻聽和雨聲裏,雜亂無章,窗外的雨幕看起來像是萬千混亂的針腳,刺進他的耳朵,紮進他的大腦。
【你該不會自殘吧?天吶,我不要和你同桌了!】
餘光裏出現一片衣角,席冷倏然一驚,偏頭,闵致已經近在兩步外了。
他還記得闵致說起自己的音樂時,那諱莫如深的樣子,便找了個委婉的逐客托詞:“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打算聽一會兒你的歌。”
【這種傷疤不應該遮起來嗎?這裏是學校!吓到其他孩子了怎麽辦!?老師,這種孩子……真的沒問題嗎?】
可闵致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一般,臉色嚴肅,黑漆漆的眼睛凝在他臉上。
【容昭同學……你以後能盡量穿帶領子的衣服來學校嗎?】
席冷從幻聽中抽離,與面前真實存在的人對望,正要再說些什麽。
闵致卻先開了口,問:“誰幹的?”
……
在席冷漫長黑暗的記憶裏,容星熠剛學會走路,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他跌跌撞撞地朝着父親走過去,卻被後者煩躁地推開。
容海高從這次經歷找到了另一個有趣的玩具。
長子是個悶葫蘆,打起來不用擔心被鄰居敲門警告,但那也無聊透頂。
相反的,幼子會哭,會鬧,給他帶來一種虛假的強者快感,仿佛在這個家裏肆意妄為,就能證明他不是這個社會的失敗者,而是權勢滔天的王。
那年,容星熠六歲,準備上小學,正是席冷當年失去母親的年紀。
兩個孩子都算不上調皮搗蛋,卻總要經受無妄之災的暴力懲罰。
十二歲的席冷放學回家,還沒開門就先聽到容星熠的哀鳴,他用盡全力把反鎖的門撞開,就見繼母衣衫淩亂、鼻青臉腫地歪倒在廚房裏,捂着臉瑟瑟發抖。
目光所及,是被父親掐着脖子奄奄一息的容星熠。
她或許仍對那個男人抱有一絲期待,或許是害怕恐懼極了,以至于失去行動的能力。
十二歲的席冷,比成年女人更高挑、更有力,葉楠就像發現一根救命稻草,眼眶濕潤地看向門口沉默陰郁的少年。
容星熠虛弱無力趴在地上,容海高正要去廚房收拾葉瀾,卻又被他抱住了腿。
“不、不準,不準打我媽……”
“啪!”
容海高反手就是一巴掌。
“老子他媽這麽多年白養你了。你搞清楚,是那個婆娘先偷偷藏錢!你這個沒良心的玩意兒,就這樣兒還是老子的種呢!?當年花了大幾萬,才把你這小混賬搶救回來,媽的……我早該知道,你來我家就是讨債的!”
席冷冷眼注視着這一切,默不作聲從架子上取下一把水果刀。
他帶着有去無回的決心,直接沖到了容海高面前。
容海高瞳孔縮了縮。
他看得很清楚,那裏頭的情緒是恐懼。
原來容海高也會怕他。
然而十二歲的少年,他的力氣遠遠不及三四十歲身強體壯的成年人,一眨眼,銀光森森的水果刀便落到了容海高手中。
那時候的席冷,只覺得死亡是解脫,是他們唯一能做到的反抗。
死了就死了。
可是,容海高奪過刀揮向他的時候,捂着喉嚨躺在血泊裏的時候,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他不要死啊……
容星熠被吓得失聲,繼母也差點暈厥過去。不幸中的萬幸,她在診所做護理工作,有急救的經驗,反應過來馬上過來給他綁住傷口,呼叫救護車。
他活下來了,但長有五六厘米深四厘米的傷疤,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過了十幾年,陪着他迎來真正的死亡。
再到重活一世的現在。
——“誰幹的?”
兩輩子第一次,有人這樣問他,憤怒的口氣。
在此之前,只有一個人和其他人不同,只有洛嘉言。洛嘉言看向他的傷疤,沒有嫌棄與恐懼,反而滿是憐惜。
洛嘉言小心翼翼,唯恐對他造成二次傷害,看到了就當作沒看到,然後試探着問他想吃什麽,想去哪兒玩,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照顧他。
可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麽需要安慰照顧的。
他很努力地活着,并不悲慘,也不可憐。
家庭幸福的洛嘉言不能體會到他的心情,共情更是無從談起。那些同情只是一種,被教育出來的憐憫。
洛嘉言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反而是闵致,闵致為什麽會這樣問他?他眼睛閃了好幾下,這麽簡單的問題,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這強烈陌生的感覺,比小時候面對暴力更讓他慌亂無措。
用于保護他的那層薄冰外殼,總是把他與所有人隔開的外殼,好像被敲開了一個小洞。
闵致的視線強勢地闖入,試圖窺視那個被藏起來的,他自己都不願面對的,弱小、可憐而可悲的他。
潮水般的慌亂卷走了席冷的思考能力,他手足無措,深深低下頭,用兩只手一起捂住脖子。
“……別看。”
闵致爽快地把臉轉開。
席冷起伏的心緒卻仍如飓風中的海浪無法平複,偏偏,窗外還一直下雨,滴滴答答。
待在幹燥安全的室內,他好像也變得濕漉漉的,單薄的衣服全部黏在身上,讓所有的秘密全部無所遁形。
闵致反倒泰然自若,比他更像這個房子的主人,坐到沙發上漫不經心道:“你想放我的歌就放吧。”
“……為什麽?”席冷聲音有點澀,問出積壓已久的疑惑,“為什麽是詛咒?”
闵致擡頭,前額散着點碎發,烏黑沉冷的眸色,仿佛窗外無盡的雨夜。
“這是秘密,我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闵致說,“你想知道的話,就用秘密來換。”
席冷沒吭聲,捂着脖子的手緩緩松開。
可能是意識到這是多此一舉,也可能是發現,闵致的注意力早已從那上邊轉移了。
現在,闵致在看他身上的白色半袖。
胸口有一行黑色的字母,手寫般随性,席冷擅長畫畫,DIY改件衣服應該也很簡單。
總之闵致直覺這行字是他自己塗畫上去的,很沒有道理。還特意選用了大部分人都看不懂,也不會在意的法語。
剛好,闵致的專業需要閱讀大量外語文學原著,他剛好學過一點法語,剛好看得懂。
Le sort je ne m'y soumets pas.
——命運不能使我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