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眼 你心眼也挺多的
第27章 心眼 你心眼也挺多的
蕭約坐在對面, 看薛照低頭吃東西,莫名想到兩個字——
害羞。
死太監閃躲的目光和發紅的耳垂實在稀罕,以至于蕭約不錯眼珠地盯着他。生殺予奪再果斷, 終究是個十八歲的少年人, 也會茫然放空,一臉局促的傻樣。
想什麽呢?
他該不會真看上自己了吧?
雖然老爹老娘不催婚也不催生,但蕭約絕沒有彎的打算。
薛照孩提時就進宮了, 按理說, 那種世俗的欲望是徹底扼殺在萌芽狀态了, 應該不會有這種心思吧?
雖說我模樣俊身段好,性格也很不錯,也不至于這麽人見人愛吧?蕭約想。
無聲的審視仿佛化為實質,薛照将碗筷拍下:“我說過,不要在我面前太狂妄。收起你肮髒下流的心思。”
“哪有。”蕭約摸摸鼻子,“你火眼金睛啊,能看穿別人心思?我什麽都沒想……我還沒跟你要說法呢,好端端為什麽把我捆起來, 吓得我——”
薛照定定看他:“別裝傻。”
這回輪到蕭約眼神飄忽了,他的确猜到薛照為什麽要綁自己,就跟用香模固定香篆一樣。香道博大精深, 香料種類繁多, 富貴人家用沉檀,清雅之處用花果。
死太監另辟蹊徑, 用活人。
蕭約不覺得自身有什麽香味,若是有,也是每次調配新香時染上的,那都是別人的味道, 不是他的。
不過也未必是香味,畢竟薛照那個山豬吃不來細糠的鼻子只是個好看的擺設,他能聞見什麽。
我這樣心地善良又從容睿智的人,什麽都不做,待在這就能給人安全感,這也不難理解。
蕭約頗有些自戀地想。
這樣也好,手裏拿穩了籌碼,再也不是自己單方面求着薛照,真正各有所需,能和薛照好好談條件做交易。
薛照指背輕叩桌面:“還走神。我睡着時有沒有說什麽?”
蕭約回神:“啊?沒有——不!”
蕭約嘴比腦子快,改口太急舌頭險些打結:“有啊,你說餓說累,還說以後再也不接這樣兩面不是人的差事。說周圍沒一個好人,只有蕭約值得信任。”
薛照唇角一扯,冷笑出聲:“還要臉嗎?堵上你的嘴,看你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蕭約聳聳肩:“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塞得不深不嚴,我非給棉絮嗆死不可。你長這麽大,說不說夢話,自己不知道?況且,我哪能真被捆一天一夜陪着你,這一碗東西有多難準備,你清楚得很。”
薛照垂眸,他将這碗金湯魚明驚吃完了,他偏愛甜食,這樣沒什麽滋味的東西,即使弄得再花哨,他從前也不屑一顧。可今日都吃完了。
大概真是餓了吧。
“為什麽給我做這個?”薛照将碗筷推開。
蕭約想起薛照沉睡時緊皺的眉頭和額上的冷汗,嘆一口氣,沒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提起了趙意如:“可惜姓孫的是披着愛妻之名死去的,趙夫人怕是要守一輩子寡了。”
口無遮攔又不受約束的壞貓确實有點小聰明。
薛照說:“你希望她再嫁?”
蕭約搖頭:“人家自己的人生,輪得着我希望不希望?何況嫁人難道是什麽好事?做人家媳婦,伺候公婆,給男人張羅小老婆,大着肚子去鬼門關轉悠幾圈?別拿吃苦受累當福氣,要是當人家妻子是什麽美事,男人們還會讓女人們撿便宜?”
薛照:“按你這麽說,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惡人,全天下沒有心甘情願做夫妻的。”
“倒也不能一概而論。有的人家丈夫體恤公婆慈愛,苦樂相抵,便不覺得吃虧受罪。有的麽,純粹是倒黴透了。”蕭約說,“譬如趙夫人吧,她分明不是個跋扈的人,卻鐵了心要把伺候自己的小丫頭攆走,不就是怕小姑娘和自己受一樣的罪?小小年紀,模樣又好,要是被禍害了,真是造孽。我聞到趙夫人身上的藥味了,她連把手燙爛都不怕,可見她平日裏飽受煎熬。做女人難啊。”
薛照道:“好像你做過女人似的。”
蕭約還嘴:“就不許囫囵個的男人将心比心啊?”
不囫囵個的薛照目光肉眼可見地冷了。
蕭約不怕他,咱們現在也是香饽饽了,活體安眠藥,珍稀藥品得避光保存輕拿輕放。
“我只是惋惜人生在世總是身不由己,千好萬好不如自由自在的好。不幸中的萬幸,她現在可以安心釣魚,然後吃一碗金湯魚明驚。其實到這地步,這道藥膳也沒什麽必要。魚驚石能定驚,但更徹底的法子是直接除掉致病源,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了。”蕭約看着薛照,由衷道,“你也挺能體諒女人的,她一定會感謝你。”
薛照聞言目光黯了黯,沒有接話。
蕭約想起先前聽人說孫豐從前待郡主很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瞧趙意如的處境,為他生育後代的枕邊人尚且如此,可見他對誰都絕對是不怎麽好的。
但問題是孫豐這種人面獸心又上不了臺面的貨色,怎麽會和薛照的娘有關聯呢?
難不成……
“想說什麽就說。”薛照道。
蕭約斟酌一番,還是決定不要當面問,知道內情的人可能不多但肯定不止薛照一個。
“你說碧波藕榭是別人送給馮燎的,誰會出手這麽闊綽?要說押寶讨好,怎麽看也是老二當世子更有戲。要說疏通門路,老四沒權沒勢,想買官還不如找你。”
薛照說出個讓蕭約驚訝的名字:“周靈安。”
“怎麽會是他?!”蕭約懷疑自己聽錯了。
可薛照的神色不像開玩笑。
“可他是老二那邊的人,先前太醫都說他妹妹懷的是兒子,那就是老二的長子,大有可能成為繼嗣的。”蕭約一頭霧水,“雖說局勢未明,可兩頭下注分明不可取啊,叛徒是最可恨的,要是被老二發現周家有二心——”
蕭約瞬間頭皮發麻:“難道周靈安是二公子馮燎殺的!”
薛照笑:“人死在緝事廠大牢裏,你不覺得是我殺的?”
“你殺他做什麽。你或許有點自負跋扈蠻不講理陰晴不定變臉如翻書——”
薛照聽對方控訴了一串,更覺得好笑:“這叫有點?蕭約,你再口無遮攔,後果自負。”
蕭約道:“要收拾我,你早就動手了。即便是因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心裏惱我卻不得不容着我,但你待我并不算壞。傳言不一定真,你這人脾氣糟糕,但心地其實還好。我沒冒犯你太狠,你不會和我一般見識。”
——就像摸狗,就算是惡犬,順毛捋一捋,應該也不會炸毛,蕭約想。
薛照仿佛聽見了這輩子最好笑的笑話,誰會把他當好人。
“你不會無緣無故殺人。我雖然不清楚這樁案子來龍去脈,但直覺是不好辦的。”蕭約道,“事關兩位公子,又死了巨商,許多的官鹽就意味着巨額的財富,到底流向誰手就是值得考慮的問題了。薛照,這樁案子背後,到底誰在獲利啊?”
這大概還是蕭約第一次直呼其名,薛照默了片刻,并不覺得唐突冒犯,畢竟身後就是兩張并排的床,半天之前他還将蕭約捆在自己身旁。
此時兩人中間的桌上還擱着碗筷。
薛照沉默了許久,問:“你不是想置身事外?”
蕭約:“不是有你罩着我嗎?這裏又沒有旁人,一兩更不會洩密。這事我是真的好奇——我不願意惹麻煩,也不願意壓制着自己畏首畏尾過一輩子——到底誰是最後的贏家啊?”
不願意壓制着自己。
可自由自在哪有那麽容易?
天真的蠢貓。
薛照盯着蕭約看了許久,随後出口的話再次讓他震驚:“梁王。”
“梁王?我不懂。”蕭約道,“奉安缺鹽,從外地調配,虧空的到底還是國庫。梁王是一國之主,國內發生動亂,獲益的怎麽會是他?”
薛照将話題回溯:“你說,馮灼為何要殺周靈安。”
“因為周靈安左右逢源啊。”蕭約即答。
“為何左右逢源?”
“這……”
蕭約答不上來了,有一瞬間他覺得薛照成了自己的先生,像齊咎懷一樣循循善誘。而齊咎懷已經年過而立,薛照才十八歲,比蕭約還小。
俗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大概沒根的孩子也早當家吧。
“出什麽神?”薛先生叩兩下桌面。
蕭約搖頭:“你給的線索太少了,我推測不出。”
“腦子笨就承認,找什麽托詞。”薛照道,“你難道不知道馮灼正妻無所出,只有周氏的兩個女兒?”
“怎麽不知道,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太醫院的老頭們都覺得砸了招牌,齊齊診錯了胎兒性別,不好意思出門呢。這算什麽線索——”
蕭約說着突然靈光一閃:“孩子!關鍵在孩子身上!你的意思是!”
薛照點頭印證了他的猜想。
“好刺激的一樁秘辛!你窺探王室隐私不會有殺身之禍吧,完了,我也知道了,不會牽連我吧?!”蕭約怔怔搖頭,目光都發直,“難怪周家會暗中資助老四,老二的孩子竟然是老四的,周家其實是老四的親戚!好一招鸠占鵲巢!好大一頂、兩頂綠帽!老四怎麽可能忍得下這口氣!難怪周家兄妹先後死去!”
薛照勾唇輕蔑:“若是為情激憤殺人,那多可笑。”
蕭約很快從聽到大八卦的亢奮中鎮靜下來,仔細推理:“是啊,若只是想洩憤,何必弄出這麽大的動靜……正妻是青梅竹馬的表妹,成婚數年無子。娶進來妾室三年抱倆,可這倆大概都不是他的……所以說,不能生育的其實是二公子馮灼!”
話一出口蕭約覺得自己脖子上涼涼的* ,這樣秘事真是誰知道誰該死。
該死的死太監,怎麽把自己帶坑裏了!
但蕭約推理得正上頭,沒功夫和薛照計較,繼續道:“梁王不可能讓沒有後嗣的兒子繼位,朝中官員也不會臣服,更何況請封世子以及新王繼位都要上邦許可,陳國不會輕易考慮無子之人做藩王。所以馮灼必須有兒子,這孩子還得當真是馮家的血脈,所以只有老四了!老二從一開始就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甚至有可能就是他自己促成了二人私通!”
蕭約已經快還原出真相,但他還有一點不确定:“這樣冒險且不讨好的事,周家怎麽會肯幹?事關個人及王室臉面,好做不好說,一旦馮灼翻臉,喏,就是今日這樣去母留子。他們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薛照為他解惑道:“周氏和馮燎早有私情,馮灼知道卻裝作不知道。”
蕭約豁然開朗,擊掌道:“他暗暗利用二人!馮氏或許都不知道老二不能生育,自以為行事隐秘,沒人發現她和老四的事。有孩子在,無論将來哪個公子繼位,周家都可安然無憂。”
有了以上前提,蕭約總算明白薛照說梁王是最大獲益者的含義——
是老二策劃了此次官鹽翻覆私鹽橫行,他将矛頭指向周家,指向自己,很自然地撇開了嫌疑,将禍水引向老四。
所以才将鹽藏在靈光寺的菩薩殿,栽贓給孫家,剩下的官鹽也一定安排到了老四那裏,只待清查出來就是人贓并獲——
“碧波藕榭!”蕭約突然想到,“那所別院是周靈安送給馮燎的,馮灼一定是把鹽藏在了那裏,才好咬死周家和老四!”
薛照點頭:“芡實之下,堆積若幹油布包着的官鹽。”
蕭約右手握拳擊在左手掌心:“從水裏沒的,又藏到了水裏。難怪先前一直查不出!誰敢查到四公子頭上!老二将官鹽盜取轉移,并在奉安大肆售賣,不久之後事态擴大,梁王專人清查——就是你——老二算計了周靈安的死,自身斂了一筆財,又除掉了不忠之人,還陷害了對手,可謂大獲全勝。老四則無可辯白,只能認罪。”
然而真實的走向并不如馮灼之意——
薛照查明真相,借神佛之名擺平此案,馮灼計劃敗露自然無話可說,還要把贓款吐出來。馮燎做出不倫之事巴不得息事寧人,也就樂呵呵地裝傻充愣。
販賣私鹽所得不在明面的賬目裏,自然全部收歸國庫。繳獲的剩餘官鹽也并未以常平價格售賣給百姓,差價又是一筆賺頭。原本骨肉相殘,結果偃旗息鼓大而化小,王室又能多些安穩日子。
果然梁王是最大受益者啊。
“梁王可真小氣啊。”蕭約感嘆,“就算在覆船案中損失了一些,将剩下的鹽原價賣給百姓又能如何?非得在百姓頭上把損失掙回來。”
薛照敲桌:“再提醒你一次,別口無遮攔。”
“好好好……對了,梁王知道二兒子不能生育嗎?”蕭約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但不必薛照解答,只要對方一個眼神他就明白了,“——他知道。所以才會親自去看望剛出世的小孫女,還給縣主的封號,既保住了這孩子性命,也敲打了老二一番。啧啧,梁王沒把事情挑明,就是不給兩方準話,讓他們繼續鬥下去——”
“等等!要鬥也是旗鼓相當的人來鬥,否則雞蛋碰石頭有什麽懸念?老四也未必從頭到尾被動無辜吧——螳螂捕蟬,或許是想引黃雀死于彈弓之下。他知道老二知道他和周氏的私情,刻意以周家兄妹為餌,讓老二下手打破平衡,只要最後梁王知道老二不育,那對方就無緣世子之位了。雖然最終結果沒有如他所願,但也重挫了老二。不過這樣一來,他算是和對方明牌了,沒法再蟄伏藏拙。”
薛照的目光證明了蕭約猜測得不錯:“時常大放厥詞,腦子竟還沒長草。”
“什麽話呀,我哪裏說話不過腦了?”蕭約長舒一口氣感嘆,“有的人看起來好吃其實志不在佳肴,有的人明面上寵愛妾室背地裏卻算計枕邊人性命,到這種地步了梁王還不肯表态……馮家人真是一肚子心眼,血脈裏流淌的都是算計。你心眼也挺多的。但這樣一來,梁王借你的手擺布兩個兒子,老二老四都要把你當成随時可能洩露秘密的眼中釘肉中刺了,你可得防備——哎?去哪?”
蕭約見薛照沉着一張臉起身往外走,怎麽叫都不答應,心想自己又是哪沒對惹着這位爺了?這不是好言好語關心他嗎?
死太監真難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