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第 28 章

多年的教學工作讓謝一菲養成了早起的習慣, 當窗外第一縷光亮投進卧室時,她就醒了。

她迷蒙地睜開眼,緩了片刻, 忽然整個人就清醒了過來。

她想起來今天不同以往, 因為家裏多了一個人。

她連忙從床上爬起來, 快速穿好衣服,對着鏡子把睡亂的頭發整理好, 打開門前又猶猶豫豫地等了一會兒。

很奇怪, 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 是還沒起嗎?

當她輕手輕腳拉開門,看到門外的情形時, 提着的那口氣就慢慢洩了出來。

隔壁鼓房的門大敞着,裏面整齊如初,房間的窗半敞着,可能昨晚沒有關, 也可能是剛被打開,晨風徐徐帶進來濕漉漉的味道。

她忽然有點不确定,他究竟什麽時候走的,是昨晚, 還是今晨?

簡單洗漱了一下, 也該到去醫院的時間了。

正在這時, 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與此同時屏幕上跳動着“師母”兩個字。

……

早上, 科室的病例讨論會進行到一半時, 秦铮的手機就想了, 是謝一菲。

他剛從她家離開幾小時,她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也不知道是什麽事,總歸不會是來質問他為什麽不告而別的吧。

感受到會議室裏其他人投過來的視線,他按熄屏幕,繼續聽師妹李燦講述病歷。

“患者,女,28歲,近三個月來出現疼痛和兩側不對稱的乳、房腫塊,兩側有紅斑、柔軟、并且有局部的、可觸及可移動的腫塊,右乳、房增大明顯,比三個月前大一倍,患者沒有服用任何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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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燈片上的那對乳、房大得很不正常,且□□紅腫,完全看不出本來的樣子。

李燦繼續介紹道:“半年之前患者發現右乳、房有腫塊,活檢發現是良性增生性乳腺組織。患者沒有乳腺癌或卵巢癌的家族史。X光和超聲顯示雙側腫塊較大,考慮到皮膚表現、快速生長以及腫塊的巨大、不規則和異質性,放射科醫生将乳腺影像報告和數據系統分類為5類。”

分類為5類,這表明該病變高度懷疑是惡性腫瘤。

“看這個分析,像是炎性乳腺癌。”說話的是他們科室裏的另一位副主任張濤。

李燦說:“可是大約50%的炎性乳腺癌是摸不到腫塊的。”

張濤:“這不是還有另外50%嗎,取個病理就什麽都清楚了。”

這時候,秦铮的手機再度響了起來,依舊是謝一菲。以謝一菲的性格,打一次電話他沒接,一般不會這麽快再打第二次,難道是有什麽急事?

似乎是注意到了秦铮的心不在焉,周意芝忽然點了他的名字:“秦醫生怎麽看?”

秦铮只好放下手機,他掃了眼患者病例說:“超聲圖像上可見雙側腺體內大量間質增生,皮膚增厚,與炎性乳癌不符。我看病歷上說,患者六個月前進行了依托孕烯皮下埋植,很有可能是依托孕稀引起的乳腺炎性增生,建議先取出皮下埋藥,再觀察患者症狀有沒有好轉。”

李燦笑道:“我也覺得師兄說的這種可能性大。”

周主任點了點頭:“那就這麽和患者溝通試試吧。”

會議結束,周意芝剛一離開,張副主任便陰陽怪氣道:“還得是咱們主任的關門弟子啊,考慮問題就是比我們這些人全面。”

秦铮早習慣了對方這樣的态度,而且他心裏一直惦記着謝一菲的那兩通電話,也就沒理會張濤。

誰知他一離開會議室,就聽到張濤罵罵咧咧地說他目中無人。

秦铮只當沒聽見,快步往研究生辦公室走去。問過才知道謝一菲今天沒有來。

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可什麽樣的私事讓她這麽着急?

他撥通了謝一菲的電話,對面人像是一直在等候着似的立刻接通了。

“秦醫生,是我,有個情況想咨詢你一下,你現在方便嗎?”

她與昨晚截然不同的語氣讓他意外,也讓他不由得鄭重起來。

“方便,你說。”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有着某種無形的力量,讓謝一菲的心安定了不少。

她定了定神,把虞潔的情況挑重要的說給秦铮。

幾個月前虞潔在家打掃衛生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胸部,當時撞得不輕,怕有什麽意外,謝一菲特意帶着虞潔去醫院做了檢查。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兩人就沒再當回事。但虞潔沒說的是,那次之後她的胸部就留下了一個腫塊。

她以為這個腫塊會随着時間的推移漸漸變小乃至消失,但是已經過去幾個月了,腫塊非但沒有消失,反而還會隐隐作痛。

她隐約覺得不對勁,抱着讓自己放心的初衷又去做了檢查。讓她沒想到的是,短短幾個月而已,她前後兩次的檢查結果竟然完全不同。超聲結果給那個腫塊分類是4C,門診醫生的那些話更是幾乎給她的情況定了性,是乳腺癌。

謝一菲不解地問:“外傷也會致癌嗎?會不會是誤診?”

秦铮沉吟了一下說:“這個情況一兩句解釋不清楚,你現在在哪?”

謝一菲看了眼周遭烏泱泱的人潮:“我在門診。”

“好,我馬上到。”結束通話前他又問了一句,“患者是你什麽人?”

“我師母。”

挂上電話,謝一菲安撫地朝身邊人笑了笑:“我這個朋友是乳腺外科的專家,放心吧,有他在您肯定會沒事的。”

虞潔點點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不多久,有人穿越熙攘人流朝她們所在的方向走來,優越的身高讓他在人群中也非常顯眼。

那一刻她懸着的心終于落回了實處。

謝一菲發現,不管兩人之間經歷過什麽,但似乎總有那麽幾個瞬間,她一看到他,她的心莫名就安穩了。

秦铮将她們帶到一間診室裏,再次為虞潔檢查。

之前的那次檢查,謝一菲并沒有跟着,這一次她才看到了師母那所謂的“撞傷”。

虞潔的左乳已經産生了輕微的變形,局部皮膚還有像橘皮一樣的改變,在秦铮的手輕輕按壓到某處時隐約可見皮下有腫塊。

這段時間謝一菲也學到了不少關于乳腺的常識,她知道這樣的乳、房形态絕對不正常。

在這之前,謝一菲還抱有一絲僥幸,希望是誤診,希望一切都還有轉機,可是這一刻,心裏最後的那扇窗仿佛也被關上了。

現代醫學這麽嚴謹,尤其是在這樣的三甲醫院,哪會有那麽多誤診?

虞潔觀察着秦铮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醫生,這個腫塊會不會就是淤血?我幾個月前才做過檢查,當時還是好好的,這才幾個月怎麽就這樣了?”

秦铮:“幾個月前的檢查結果只能代表當時的情況,現在幾個月過去了,情況可能有變化。”

手診結束,秦铮寫了張字條遞給虞潔:“您拿這個找您今天挂過號的門診醫生,他會給您開個钼靶,您做完檢查拿着結果來找我……或者讓謝老師來找我也可以。”

虞潔垂眼看着手上的字條半晌沒有再開口。

謝一菲起初以為她是看不懂秦铮的字,正想湊過去幫她看看,虞潔就在這時候擡起頭來。

她看着秦铮,面色沉靜,但通紅的眼眶暴露了她此刻的心境。

“是癌症嗎?”她問。

聽到這句話,謝一菲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場三人都清楚,虞潔想要的只是最後一絲生的希望。

謝一菲緊張地看向秦铮,生怕他說出什麽讓虞潔無法接受的話,可是她也清楚,醫生該是客觀的。

“乳腺結節的分類是根據惡性概率來分的,如果評級為4c通常說明惡性的概率比較高。所以光看這個不能說絕對是惡性,也不能說不是,只能說是惡性的可能性比較大……”

随着秦铮說出這番話,虞潔眼中的光仿佛也在一點點的流逝。

“我明白了。”

秦铮頓了頓話鋒一轉:“但乳腺癌也分很多型,每一種類型的惡性程度相差很大,而且不同階段的癌症治愈率也相差很多。時代變了,醫學在進步,其實現在對待癌症的态度不用那麽悲觀。有人說,如果人這一輩子一定要得一種癌症的話,在早期階段确診乳腺癌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虞潔怔了怔,那消失的光好像又重新聚攏起一點。

謝一菲很感激秦铮能說這麽多來安撫虞潔。

她對虞潔說:“不管結果怎麽樣,咱們聽醫生的,肯定沒問題的。”

虞潔點點頭:“謝謝您,秦醫生。”

從門診出來,她們又去做了幾項檢查,到醫院下班才回家。

謝一菲一直陪着虞潔,直到虞潔睡下。

她關掉卧室的燈,正打算離開,虞潔忽然說:“其實就算是最差的結果也沒什麽可難過的,年紀大了就該接受這種事,你導師他比我還小半歲呢,甚至沒活到我這個歲數。”

月光從窗簾縫隙投射進來,床邊鬥櫃上的相框反着亮光。

謝一菲記得那張照片,那是導師、師母以及他們同門師兄弟的合照。

導師的學生有很多,足足站了有兩排,大家簇擁着導師和師母,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那時候導師的身體還算康健,頭發雖已白了一半,但每天都會被他打理得整整齊齊,他很少笑,可那張照片卻是笑着的。

而就在那張照片拍完不久後,他的身體就出了問題。

謝一菲不由得想起導師臨走前的那段日子,每一天都是灰敗的,而她作為師弟師妹們的大師姐、師母當時的依靠,卻要在這灰敗中強撐起微笑。

她記得他們師生二人曾有過一次短暫的交流。

導師說他今生放不下兩樣東西,一個是他沒有做完的研究,希望謝一菲能繼續下去,幫他完成他未盡的事。而另一個,就是他的愛人虞潔,說她先是經歷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又要經歷老伴的離開,肯定很受打擊。

那時候,他們的兒子已經去世好幾年了,他們剛從最初的震驚和悲痛中走了出來,生活回歸平靜,導師又生病了。這樣的打擊給任何一個人或許都無法承受吧,所以導師希望謝一菲有空的時候能看顧一下虞潔。

謝一菲自然不會拒絕,而且當時的她也沒覺得這是件多難的事。

直到這一刻,她才覺得力不從心起來。

這才過去多久,導師屍骨未寒,師母的身體就出了問題。

如果她能再重視一點,那次檢查過後再帶着她複查一次,或許不會到今天這種程度。

虞潔靜了靜又說:“雖然秦醫生說這病分好幾種情況,但誰能保證自己就能比別人幸運?人各有命,不管是什麽結果,我都接受。你也是,別為我的事着急上火。”

看着夜色中床上那微微隆起的身影,聽着她平靜無波的談論着生命的盡頭何時到來,謝一菲的心就像被砂紙磨過又撒了把鹽一樣,密密麻麻地刺痛着。

她不敢開口勸慰什麽,怕一開口就洩露了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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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虞潔家出來時,已經九點多了,雖然時間不算早了,但還沒進入北京真正意義上的夜。昨天的暴雨過後,又斷斷續續下了十幾個小時的小雨。街道上的積水退了,但有些地方還沒來得及打掃,袒露出被暴風雨洗劫過後的一片狼藉。

謝一菲沿街往家走,過往這些年和導師一家的記憶,走馬燈一樣反複在腦子裏重演。

人這一生太無常了,說不準就是峰回路轉,而更多的卻是急轉直下一瀉千裏,尤其是在過了某個年歲之後,人生的基調就從“獲得”轉變成了“失去”。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到了家,正在這時,忽然看到有人從前面的陰影處走出。

“怎麽不接電話?”

謝一菲怔了怔問:“你怎麽來了?”

秦一鳴像往常一樣自然而然地接過她手裏的包:“昨天雨下那麽大,我本來想問問你有沒有事,但家裏漏水太嚴重了,一整晚都忙着‘抗洪救災’,也沒顧上問你,今天一有空我就過來了。”

秦一鳴母親家是老房子,還是頂樓,昨晚雨下那麽大,他那的情況可想而知。

“我沒事,你家漏水的地方修好了嗎?”

“哪有那麽快,得等雨徹底停了物業才能找人上去修。對了,你怎麽這麽晚回來?又加班嗎?不是我說你,這麽拼小心累壞自己,項目的事也不急在這一天兩天……”

聽着他數落自己,謝一菲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他的臉上……這是一張端正溫潤的臉,不足以讓人一見傾心,但卻能給人踏實的好感。

那是他給她的初印象。

她恍惚想起了她和秦一鳴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導師一向是個心無旁骛的人,好像眼裏除了科研和學術就再裝不下其他了,但師母一直記挂着謝一菲的終身大事,不放過任何給謝一菲做媒的機會。

秦一鳴是師母嚴選出來的學校裏最有前途的年輕老師之一。

她和秦一鳴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導師家裏,師母做了一大桌子菜,向來不愛應酬的導師硬是陪着秦一鳴聊了幾個小時的歷史。

後來他們在一起後,師母也總是叫他們去家裏吃飯,久而久之,導師和師母對待秦一鳴也像是對待自家晚輩一樣。所以此時此刻,或許只有秦一鳴能理解她的崩潰。

話說一半,秦一鳴似是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停下來問她:“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視線中的那張臉逐漸扭曲。

謝一菲閉了閉眼,立刻感到天旋地轉。

而就在她搖搖欲墜的時候,秦一鳴将她擁入了懷中。

秦铮從不遠處收回視線,重新發動車子朝着初澀的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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