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第 31 章

早上六點, 空氣裏帶着潮氣,周衍在一家老字號早餐店門口排隊,此前他已經光臨了四家店。每家都買不一樣的東西, 有上京當地特色的奶油炸糕、糖油餅, 也有普通的小籠包, 以及西式的歐包、可頌和佛卡夏。

拎着幾個袋子回到家,他看到餘笙蜷在沙發上的時候愣了一下。這會兒, 她的面容有一種病态的白, 帶點恹氣, 在那兒看手機,像個碎掉又修複好的瓷娃娃。

餘笙在郁期通常不會早起。格林威治标準時間, 他健完身回來,留在桌上的早餐早冷了,她還躲在被子裏冬眠。

周衍的眼皮跳了下,腦海中浮現出四個字:草木皆兵。倫敦那個陽光很好的上午, 她一樣起得早。

他把早點在大理石桌面上一一鋪開,叫道:“吃飯。”

餘笙慢吞吞地把視線從手機轉移到寬大的液晶電視上,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倒影:“好。”

她的動作讓周衍聯想起他大學時候,隔壁另外一所大學的工科學生在校園裏測試新研發的機器人, 好似程序裏的數值設置出了問題, 走得特別慢。

“你怎麽買這麽多?”餘笙看着一個又一個餐盤, 目光輕微波動。

“不知道你回來以後早飯吃什麽,索性幾家店都買了點。”周衍把炸糕推過去, “要不試試這個?上京當地口味, 我爺爺經常愛去這家店。”

餘笙注視着純白盤子裏的炸糕, 酥脆的外皮金燦燦。

“我吃什麽都可以。”

周衍沒和她争論這個問題,他希望餘笙在上京這個新環境裏也能過得舒坦。就像游戲裏來到一處新城鎮, 她會在地圖上标記出她喜歡的地點,從此以後只光臨這些地方。

他要做的就是記住這些地方。

餘笙把炸糕球掰成兩半,跟吃果凍一樣把裏面的餡兒用勺子挖出來,最後才吃外面油嫩的脆皮。

放置于桌角的手機震動一下,餘笙瞥了一眼消息,臉上的表情又生動起來,彎起嘴角笑。擦幹淨手,她飛速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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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放下手機,餘笙用一貫的口吻對周衍說:“我下午要出去。”

“今天會下大雨。”周衍看眼窗外,提醒她。

上京的雨和倫敦不同。

倫敦總是小雨稀瀝瀝,不會過分磅礴,卻綿延不斷地煩人。但上京的雨天,就像老天爺打翻了一盆墨,直愣愣地往城裏澆。

“我還是要出去。”餘笙放下筷子,看眼窗外壓在城市上空的烏雲,“菡菡跟我說,有人要買我的小提琴。我想越快越好,對方說今天下午就可以面交。”

周衍掀下眼皮,問她:“為什麽要賣琴?”

方菡已經問過一次她答案,他還想再問一次。

“缺錢。”餘笙答得很從容。

他的手指敲在桌面上。

“你留給我的二十萬英鎊,我沒有動。”

言下之意是可以還給她,她不需要賣琴。

“阿衍,那不一樣。”

她換了個稱呼。周衍垂下眼眸,細碎的黑發貼在額頭,胸膛起伏,握住筷子的手抖了下。

餘笙笑得眉眼彎彎,像飛過春天的燕子。

“很早之前,我就覺得有什麽東西留在身體裏了。還記得我說我去紐約嗎?那次槍擊案之後,我才真正反應過來。”

駐美大使館都貼了個公告,會密切專注中國公民在美被槍擊一案。她的外公外婆或許在電視上偶然看過這則新聞,但他們不知道新聞裏的受害者就是餘笙,連餘正嵘都不知道。

陳婉清接到通知以後,單方面封鎖了消息。工作人員在電話裏安慰她,餘笙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現在正住在ICU裏,詢問她是否需要協助辦理緊急簽證赴美。陳婉清婉拒了,表示自己有十年美簽。

挂斷對方電話以後,陳婉清在手機上取消了飛往紐約的機票。

餘笙從周衍漆黑的瞳孔看見自己。

她認真說:“我不能讓它再繼續傷害我。”

*

下午,餘笙回了漿水口37號,她從費力地床底拖出行李箱,拿出琴盒。

她給這把陪了自己快十多年的小提琴做了最後一次保養,用專門的清潔布擦拭琴弦,從琴頸到琴尾。

松香落在布上,高音階的吱吱聲在房間裏躍起,像一把鑰匙打開思緒,回憶珠子串在一條線上。

她在很多地方奏過這把琴,旁邊有過陳婉清的藤條,室友的女士香煙,教授的鼓掌,廚房裏偷偷鑽進書房的飯香,一點點串起她的人生。

餘笙把清理幹淨的小提琴放進去,看着琴身上松木的紋理,如同漩渦一樣一點點鋪開。她倏地回神,啪啦一聲合上琴盒。

将那些創巨痛深的碎片一同關押進去。

拉緊拉鏈,餘笙喘着氣,鬓角有絲汗,右邊腹部燒得疼。

她出門的時候正好碰見從老家回來的張姨。

張姨叫住她:“欸,小餘今天還上班嗎?我從老家帶了自家熏的香腸,”

“謝謝張姨。”餘笙留步,手搭在樓梯扶手上,“但我今天晚上應該不回來,去朋友家住兩天。”

張姨詫異兩秒,然後反應過來,叮囑道:“那你自己多注意。等你回來我們再蒸香腸。”

交易見面是約定在安靜的咖啡廳。

方菡一邊攪動咖啡裏的方糖,一邊對餘笙說:“我就在朋友圈随意一發,沒想到真的有個朋友的朋友來問了,不過我不是很熟。”

說這話的時候,方菡單肩聳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因為那條朋友圈只有餘笙一人可見。

餘笙還是很感謝,以她現在的關系網要想找個買得下這把琴的人難于上青天,更別提陳婉清絕對不會同意她的決定。

“沒關系,你真的幫了我一個超級大的忙。”

她在想要怎麽答謝方菡。

“請問您是餘小姐嗎?我們在微信上聯系過的,我是石行。”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走到桌邊,彬彬有禮地問。

“對,我是。”餘笙禮節性地跟對方握了握手。

石行微笑道:“可以檢查一下琴嗎?”

“當然當然。”餘笙連忙打開琴盒,介紹起來,“這把琴當初是我母親從佳士得上拍回來的,有兩百多年了,來自意大利那不勒斯很出名的專制小提琴的一個家族。我用了十多年,保養得很好,但最近沒有拉,也許過一陣需要換琴弦了。”

方菡探出頭,打量一眼,滿滿的vintage感。

石行只是簡單目光掃了一圈,口吻依舊禮貌:“理解,我朋友也認識方小姐,方小姐的朋友自然也信得過,沒什麽問題的話我們就簽購買合同吧。”

餘笙愣住,她之前做好了被刁難砍價的準備,畢竟是不走中介擔保私人買賣。

沒想到石行打出一式兩份的合同,爽快地簽了自己名字,當場把錢款轉到餘笙卡上。

餘笙目送對方一手提琴一手撐傘,上了一輛黑色的SUV。

看了很久,她才收回目光,手裏空落落的,心髒酸酸脹脹地疼。

方菡看她樣子,拉了下她的袖口,輕問:“笙笙,你真不後悔嗎?”

“後悔什麽?我該慶祝才對。”

慶祝重新獲得新生。

餘笙眼角滲出淚。

“周先生,您要的東西。”年輕男子恭敬地把黑色的小提琴盒遞給後座的周衍。

周衍凝視一會兒琴盒,緩緩說:“去安玖大廈。”

年輕男子點頭,順從地發動SUV的引擎。

車很快停在地下停車場,周衍提上琴盒,修長的腿邁下車,吩咐:“你不用跟着,在車裏等吧。我最多半個小時回來。”

還有一家三口同樣在等電梯,樓上有個購物中心,大概是周末出來玩的。

周衍讓了他們一班電梯,繼續等下一班,電梯門緩慢打開,他走進去按下負3樓的按鈕。

電梯門一開,冷冰冰的四個映入視野:昌榮金庫。

這家位于地下40米的公司二十四小時有人巡邏,數據系統不聯網,專門為富人提供保險櫃租賃服務,一年的租費貴得咂舌,存放在此的大多是富人收藏的有價無市的古董、字畫、高定珠寶和翡翠。

“周衍。”周衍向前臺身穿西裝的工作人員報出名字。

通過指紋和虹膜驗證後,工作人員打* 開保險庫的大門,很快領他到一個保險櫃前。

保險櫃需要同時插入兩把鑰匙才能打開,安保公司有一把,另外一把又客戶周衍保管。

鐵門徐徐打開,裏面空無一物。

工作人員鞠下躬,指向另外一個房間:“那邊是驗物室,您自便,有需要可以叫我。”

等工作人員到走廊盡頭,周衍低頭拉開琴盒的拉鏈,那把複古漂亮的小提琴靜靜地躺在裏面。

他食指指腹薄薄的繭子順着琴弦往上滑,落在琴弦擰緊的接口處。

有一點紅,幾乎和旁邊深色融在一起,但周衍還是敏銳地發現了。

餘笙在清理的時候漏掉了這個地方,是她的血,早幹涸成了朱砂痣。

周衍面無表情地合上琴盒,放進保險櫃,連同一起進去的還有餘笙在倫敦随身攜帶的那個本子,寫了他的名字。

他啪地一聲關上鐵門,清脆的聲音落在房間的地板上。

餘笙的痛苦被他埋葬在此。

記在周衍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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