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上元同樂

39   上元同樂

◎從年少垂髫到白發蒼蒼◎

乾隆九年上元節, 一頂淺褐色的轎子在圓明園的小路上前行着。

鄂以筠一身淺紫色的旗裝,腳上穿着一雙軟緞繡花鞋,端坐在昏暗的轎子裏,她不知今日的目的地是哪裏, 只知道, 是赴宴。

胎穿來的第四年, 最開始的時候, 她只能感覺到自己是穿越, 但對那些上一世的故事記憶模糊,四年過去,自己才漸漸清楚了一些自己現在所處的地位。

但對于自己的未來,對于前世的記憶,尚且迷茫, 只能跟着家中長輩,步步為營。

“祖母,我們要去哪兒?”四歲的以筠,仰起肉嘟嘟的臉, 看着祖母喜塔臘氏。

喜塔臘氏把人攬到懷裏,替她捋了捋額前的劉海, 方才說道:“去圓明園。”

“那是去玩嗎?”如今的她,還仍舊充滿着孩童的稚氣。

喜塔臘氏未及說話, 轎辇就停了下來,旋即,聽蘭和聽蓉兩個侍女先一步下了轎子,不一會兒, 就有一姑姑打扮的婦人掀開了簾子:“伯夫人到了, 快下來吧。”

鄂以筠下了轎子, 面前的這座宮殿,四面環水,走過一條橋,方才到了正殿。她仰頭看了一眼殿門上的牌匾,幾個字很常見“萬方安和”。

她輕聲地讀了出來,卻被喜塔臘氏聽在了耳裏,她微不可察地朝着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出聲。

“小姐好聰慧,這兒正是萬方安和,是太後娘娘的住處。”那位姑姑并不冷語,笑着接了鄂以筠的自言自語。

鄂以筠仰頭看看祖母,沒再出聲。

“小孩子罷了,叫德因姑姑見笑了。”

萬方安和內,已經端坐了好幾位诰命夫人和太妃,以筠并不認識,寂靜無聲的大殿,陌生無比,直到此時,她才升起一分短暫的恐懼,但很快,腦海裏前世的記憶似乎又在告訴她,不必怕,這些人便是那最上頭坐着的,你若細細想想,你也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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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身一品诰命夫人喜塔臘氏給太後請安。”

聽蘭在背後拉了她一下,鄂以筠才回過神,跟在祖母身邊跪了下來,有些緊張,但卻不露怯,聲音甜美:“臣女西林覺羅氏,給太後請安,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起來吧。”慈祥的女聲從頭頂傳來,她不敢擡頭,只能跟着祖母緩緩地起身,“德因,把那個小姑娘帶上前來。”

鄂以筠才四歲,身量小,這會子躲在祖母身邊,被祖母拍了拍,才跟着德因上前。

太後一身明黃色的朝袍,紋樣簡單。

出門前,額娘百般叮囑,進了宮,切記不可随意張望,然而此時,她早已忘了額娘的叮囑,走至太後身邊,她微微欠過身後,便仰起了頭。

估摸着,太後和祖母差不多的年歲,甚至還要年輕幾歲,她很和藹,眉間有淡淡的皺紋,但卻只會讓她顯得愈發可親。

太後笑盈盈地拉過她小小的手,問道:“你叫什麽?”

“回太後,臣女名叫以筠。”太後的手暖暖的,在宮裏生活了多年的人,手上光滑細膩,全無歲月的痕跡。

太後把“以筠”兩個字重複了幾遍,贊道:“妘字好啊,溫柔美麗,又有吉祥之意。”

以筠聽完,有些嬰兒肥的臉上,眉心微蹙,糾正道:“《廣韻》有雲“筠,竹皮之美質也”,祖父一生為官,也希望後世子孫無論做什麽都公平正義、清正廉明,臣女雖為女兒身,但也要不負祖父期望。兩個筠字同音,祖父亦有期盼臣女一生吉祥之願。”

這些話都是祖父和祖母平日勸告他的,她早已銘記在心,只是因為年歲小,說話并不利索,說得慢一些。而後面那句,是她自己加上的。

“好聰明的孩子!”太後頗為贊嘆地看向祖母,說道,“伯夫人把這孩子教得真不錯!哀家才聽她說了幾句話,便喜歡的不得了!”

鄂以筠站在一旁沒動,背對着祖母的方向,也看不見別人,只能聽見聲音。

“太後既然這麽喜歡這孩子,不如就把這孩子留在身邊,也算是給宮裏的幾個阿哥公主作伴了!”

這聲音聽着陌生,一時間也不知是誰說的話,但很快祖母便出了聲:“貴太妃言重了,小女年幼,宮中規矩還不懂,如何能入宮陪伴太後。”

“快起來,不用拘禮,德因,給伯夫人賜座。”說罷,太後又拉了拉鄂以筠的手,俯下身與她對視,輕輕地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說道:“想不想逛逛這園子?”

鄂以筠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頭。

“德因,叫明齊帶筠姑娘去後頭玩會兒。”太後的聲音在命令人的時候有幾分威嚴,大殿之內都無人出聲,但很快,她又很柔和地和鄂以筠說話:“去跟着明公公逛逛這園子,一會兒讓明公公陪你去山高水長處赴宴。”

很快,一個太監打扮的人引着鄂以筠和聽蘭出了萬方安和。

直到這時,鄂以筠才意識到萬方安和的獨特之處,不同于這北京城內常見的院落,四四方方的。

萬方安和繞啊繞的,并不規整,但此時她尚且不知這是個什麽形狀。

明公公走在前頭,聽蘭跟在她身邊,也不多話。

聽蘭本是祖母的丫鬟,但因為跟在她身邊的丫鬟和她差不多大,祖母并不放心,這才讓她跟在自己身邊。

三人又踏過了來時的小橋,被帶去了後頭的一座院落。

也許這便是圓明園的別致所在,每一處院落都有它的獨特韻味。

前有陶淵明作《桃花源記》惹世人猜忌那樣別有洞天的桃花源會是什麽模樣,這武陵春色便給了世人一些遐想的空間。

“小姐,這兒便是武陵春色,那兒有個桃源洞,這兒原是皇上還是寶親王的時候在這兒讀過書,這些年便沒人住過。從洞口進去,有小舟,劃過去便到了桃花塢等處。”明公公一邊往前走一邊說道。

鄂以筠看了眼聽蘭,趁明公公不注意,低聲叮囑了一句,聽蘭會意,在明齊下一次回頭的時候,走上前,遞了幾粒碎銀子過去。

明齊先是一驚,但很快便有喜笑顏開,躬了身說道:“哎喲,姑娘實在是太客氣了!”

“無妨,明公公帶我游園,這本是應該的。”才四歲的鄂以筠,盡管對明齊陌生得很,也對這武陵春色好奇得很,但還是竭力地像祖母教的那樣,穩重大方。

她不讨厭明齊,本以為太監都是滿臉橫肉、聲音尖細,但明齊卻并不是這樣。

“明公公是要泛舟嗎?”

幾人正這麽對站着,身後便傳來了一聲稚嫩的童聲,是個男孩。

鄂以筠轉身看過去,來人一身銀灰色的毛邊長袍,臉色白皙如玉,頭上戴了一頂毛邊的瓜皮帽禦寒。

他看着不比自己大,畢竟只比自己高了那麽一點點一點點。

但他舉手投足間透露着一絲貴氣,讓人不敢忽略,鄂以筠明白,是要請安的。

但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只能偷偷拉了了明齊的衣袖。

明齊會意,打了個千兒:“給五阿哥請安。”

身後的鄂以筠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他是阿哥,轉瞬,又福了身:“給五阿哥請安。”

永琪向前虛扶了一下明齊,說道:“明公公快起來。”

說罷,他站在那裏,打量着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孩,很面生,但卻莫名地合眼緣。

以筠被永琪不加掩飾的視線看得小臉通紅,怯怯地往聽蘭身後躲了躲。

“這是……”永琪察覺到女孩的躲避,方才回神問道。

明齊笑道:“這是襄勤伯鄂大人的孫女,才剛四歲。”

永琪點了點頭,看向女孩,從身後的乳母随身帶的食盒裏拿了一塊桂花糖蒸栗粉糕,放在了以筠的手心裏,說道:“你長得很好看,給你吃。”

以筠愣了愣,接過糕點,微微福了身:“謝五阿哥。”

“你不用對我這麽有禮。”永琪略蹙了眉,還想說什麽,身後的乳母就出了聲:“五阿哥,愉嫔娘娘還在等您呢。”

永琪略顯不悅地撇了撇嘴,沖着以筠笑了一笑,道:“我先走啦!下次見哦。”

等永琪走了,明齊才帶着鄂以筠上了船,進了武陵春色。只可惜,如今是冬日裏,那些桃樹如今都不過是枯樹。

“小姐日後春日裏來才好看呢!滿園的桃花,真真兒就是個仙境!”明齊一臉的笑容。

以筠這會兒的嘴邊還都是方才在船上吃下去的那塊栗粉糕的味道,泛着淡淡的桂花香,但此刻,卻久久地萦繞着。

等她去到山高水長處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明齊沒有把它帶去正殿,而是帶去了一間暖閣。暖閣裏,坐滿了各個阿哥公主還有宗室女子和世家小姐。

他們的年歲都不大,都只在十歲以內。

“太後說了,讓姑娘和幾位阿哥公主們一起在這裏用膳,不必拘束。”明齊把以筠和聽蘭帶到了以筠的位置上,又叫了個年長一些的嬷嬷過來看着,才退了下去。

鄂以筠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腿尚且夠不着地面,兩條腿只能漫無目的地輕輕晃着,看着小桌案上擺着的各色菜品,并不敢動手。

她正覺得一人坐在這兒陌生且無趣,忽的被人拉了拉袖口,她轉頭去看,就見永琪站在一旁。以筠短暫驚訝過後,忙挪了挪自己的身子,拉過聽蘭,有些手足無措地從椅子上下來。

以筠欠了欠身,還是行了禮:“見過五阿哥。”

可才說完,面前的人就嘟了嘴:“我不是和你說了嗎?不用行禮!”

以筠直起身,想解釋一下宮規森嚴,她不可逾矩,還未說出口,就見五阿哥身後有一個與他一般大的男孩喊道:“五弟快過來!”

永琪回身看了眼,又看向以筠,說道:“你和我一起去吧!”

鄂以筠猶豫了一會兒,那邊催得急,只能點了頭。

“這位是?”方才的那個男孩看了一眼永琪,問道。

永琪略顯尴尬,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忙回頭看她。

以筠看向他,旋即福了福身,在過來的時候,就已聽明公公派來的嬷嬷介紹過,這幾位都是阿哥公主:“給各位阿哥公主請安。”頓了頓,答道,“西林覺羅氏,鄂以筠。”

若說五阿哥的初印象是溫潤,那對這與他差不大的男孩的印象,便是活潑。

一如此時,他徑直繞過了椅子,走到鄂以筠面前,伸出了一雙手把人扶起來:“快起來,不用行禮!”說完,又看向周圍的各人,介紹道:“我是四阿哥永珹,我額娘是嘉妃娘娘,這是五弟永琪,他的額娘是愉娘娘。”

直到此時,鄂以筠才知道了五阿哥的名字,永琪,很好聽,琪者,美玉也。和他給人的初印象一樣,溫潤如玉,哪怕如今的他才四五歲。

永珹又轉向。一旁的兩個女子,說道:“這位是四姐姐,她是皇阿瑪的養女,是五叔和親王的女兒。”

以筠望過去,這位公主要稍大一些,約莫八九歲的模樣。

“這是怡親王的外孫女,自小養在怡親王福晉膝下的,比我小些,名叫書儀。”

在座的,除了和親王的女兒以外,彼此大多都是同歲。

“三哥還未過來,想來是還在讀書,他和四姐姐差不多大,叫永璋,你見了便也認識了。”

以筠點了點頭,也許是在這宮裏難得再見一個這般同齡的女孩,幾人很是熱絡,幹脆叫人把以筠的碗盞都搬了過來。

幾人圍在一起,談了談彼此的年歲,除卻和親王的女兒名喚時鳶的,和姍姍來遲的永璋,其餘的四人都是乾隆四年出生,永珹與永琪稍大一些,書儀和以筠其次。

與投身皇家,父母地位尊崇的這些人相比,這是家宴,他們更為自在,而對于鄂以筠而言,這是宮宴,自小祖父祖母就教育自己,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家族的榮辱,故而此刻,她亦不敢太過随意。

但卻也這是這種明明很好奇,卻故作滿不在乎的姿态,讓幾個阿哥格格格外在意,再加上以筠如今嬰兒肥的圓臉,幾人格外熟稔地拉着以筠說話,時不時還要告訴她,今日那些菜更可口。

“哀家頭次見筠丫頭的時候,她才不過四歲吧,小小的一個,還沒這羅漢床高哩!”

萬方安和裏,太後在上頭坐着,底下分別坐着裕貴太妃、襄勤伯老夫人、和敬、和婉、書儀還有以筠。

那日明齊去襄勤伯府傳話,以筠未曾全然應下,可次日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倒是說什麽都一定要進一趟宮,還好大夫看過以後說老太太的身子并無大恙。

耳邊是太後似有感觸一般的話,以筠也堪堪地把思緒從十年前拉回了現在。從前在這兒坐着的,是一衆太妃和诰命夫人,而現如今,太妃們走了不少,上元節宴也因着準噶爾的事情,不曾大辦,只宴請了一些親近的王公貴族。是以她和祖母才能坐在這萬方安和的太師椅上。

“太後這麽說,倒叫妾身想起來那會兒在山高水長處,永珹還揪了筠妹妹的辮子呢!”書儀順着太後的話頭敘了下去,以筠握着湯婆子的手緊了緊,她已經快忘了這件事了。

太後是頭次聽說這樣的事,她素日裏也知道永珹幼時貪玩,可也不曾想到有如此的時候,忙問道:“哦?怎麽回事?哀家竟沒聽說過。”

書儀娓娓道來,而那些陳舊的往事,此刻也早已在以筠的心頭,紛至沓來──

還是那日上元節宮宴,宴席快結束的時候,永璋與和婉都相繼離開,暖閣裏只剩下了他們四人。她是後來者,難免是孤獨的,更何況,那邊永珹同書儀在一塊兒玩魯班鎖玩得正樂乎,她倒顯得無所事事了起來。

只是,短暫的寄人籬下的孤寂感還未徹底湧上心頭的時候,永琪拉了她的衣袖,與她一起玩了三國華容道。

她不會玩。

這個東西不管是在她前世朦胧的記憶裏還是穿越而來只有四歲的腦袋裏,都陌生而又困難。

于是乎,她只能撐着腦袋趴在桌邊,看着永琪玩,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堪堪垂到肩膀處的辮子。

永珹揪她辮子的時候,永琪正輕輕地握着她同樣小巧的手掌,一面與她一起移動着手裏的木塊,一面又給她耐心地解釋着這東西是如何玩的。

“嘶”,她輕聲地喚出了聲,眼眶霎時紅了,卻又不敢再有別的聲響。

皇宮大院,不可張揚,是額娘教的。

她低聲的啜泣,立時引起了永琪的注意,他忙問她:“怎麽了?”

與永琪的聲音一道傳來的,是身後那陣低低的笑意,雖然好像并沒有多少惡意。

以筠回過頭去,就見到了站在二人身後的永珹和書儀,看清楚以筠通紅的眼睛,兩人俱是一驚。

“四哥,怎麽了?”永琪不明就裏地來回看着幾人,可永珹收斂笑意過後,只是不知所措。

反觀一旁的書儀,見以筠哭了,忙“哎呀”了一聲,抽了手帕過去:“妹妹快擦擦,可別哭了!叫太後看見要怪罪的!”

說完,又轉頭看向永珹,雙手叉腰,有些氣呼呼地瞪大了眼睛,說道:“你幹嘛揪她的辮子!”

永珹微微蹙眉:“我不過是看她的頭發和你和四姐姐三姐姐都不一樣,有些好奇罷了。”

是了,她只梳了雙髻,餘下的頭發,編了個不長的辮子,與宮裏的公主們自幼梳着小兩把頭确實不同。以筠這會兒早已不哭了,只是眼眶仍舊紅着,她聽見永琪說:“四哥,咱們也算是哥哥,得好好照顧筠妹妹,再說了,筠妹妹初次入宮,咱們豈有主人欺負客人的理?”

那日,以筠初次入宮,被幾個阿哥格格輪番地哄着,雖也惶恐,但卻也第一次覺得,比起永珹的欺負人,永琪這樣的哥哥她更喜歡與他玩多些。

這邊廂,幾人聽書儀說完,都笑了好一會兒,太後良久才說道:“得虧有小五從中圓了,不然只怕筠兒要以為這宮裏頭的阿哥各個都是纨绔的主,再不入宮了!”

“那祖母可得好好獎賞一下永琪,若非他一句話,只怕今日祖母還多了一件事要愁呢!”和敬抿唇笑了笑,方才說道。她說得含糊,可彼此也都聽懂其中的玄機,故此各個都看看以筠,一臉笑意。

以筠無奈扶額,好像彼此都已心知肚明了。

可不知為何,她又很享受這種感覺。

山高水長處的午宴過後,太後仍舊“押”着幾個孫輩一同陪她聽戲。小時候倒也罷了,如今他們幾個或為人母或為人妻,又或将成親,早已無心多聽幾場戲了,一時間陪着太後的只剩了幾個宗室女子和诰命夫人。

倒是永琪和以筠,被太後強拉着在身邊聽了一會兒戲。

戲班子演的還是《紫釵記》。

以筠還是頭一次看這出戲,雖說她往日裏看的話本子裏也沒少有這樣的故事,但看人演卻還是頭一遭。

太後坐在最中間,邊上是裕貴太妃和祖母,他們的邊上又後一些,以筠與永琪坐在兩邊。

兩人之間隔着三個人,少有交集。

直到上頭的戲子緩緩唱道:“水上鴛鴦,雲中翡翠,日夜相從,生死無悔,引喻山河,指誠日月,生則同衾,死則同穴。”(1)

以筠擡手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耳垂,端起杯盞輕抿了一口,下意識地側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永琪。

兩人的視線在伶人尖細動聽的嗓音律韻裏緩緩交彙,似乎彼此都不曾料到,對方會看向自己。

剛喝下去的茶水驀地嗆了她一口,以筠輕輕地掩帕咳嗽了兩聲,生怕擾了太後看戲,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微微發燙,他那邊……應該看不見吧。

因為低着頭,她不曾注意到,那邊餘光瞥見兩人對視的老太太,不着痕跡地揚了唇,尚算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日晚間,也許是聽聞前些日子老太太病了一遭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确實有太久不曾見到以筠,太後特地将二人留宿在了萬方安和。

以筠本以為祖母會拒絕,卻不想,祖母竟應下了。

萬方安和的正殿裏,太後邀着祖孫二人一起用茶:“後院配殿那兒是從前筠丫頭住的地方,哀家已經讓人去收拾了,再過一會兒便可過去了。”

“程晉,你帶着筠姑娘去同樂園那邊轉轉,我與老夫人兩個老婆子一同說說話,別拘了筠丫頭的天性。”太後又說道。

兩人很快離去,大殿之內,只剩了太後與老太太兩人,太後轉頭看着窗外逐漸遠去的身影,又回頭看着老太太問道:“你有什麽事要與哀家說?”

同樂園買賣街。

以筠早早就聽說過這地方的用處,每年上元節,都有宮人們假扮成商賈,在這裏買賣一些民間的玩意兒,供常年在宮裏頭憋壞了沒法出宮的主子們玩樂。

只是,以筠從來都認為,真正會來這兒的,不會有那些主位娘娘們,他們要什麽沒有?便是有,那也不過是來這裏“體驗體驗生活”。

她不曾來過這兒,一是覺得,這些民間玩意兒她在宮外沒少見過,二是從來沒有過機會。

因此今日太後有此話,她一點沒有猶豫,全然不曾在意方才萬方安和裏,祖母幾次的欲言又止。

“姑娘,那是五阿哥。”身邊的語芙低聲說道。

以筠擡頭時,停在了原地。

同樂園燈火輝煌,挂着各色的宮燈,天上還飄着不少的孔明燈,在墨黑的夜空中恍若一顆顆璀璨奪目的星星。沿街都是形形色色的小攤,或有民間小吃,或有珠寶首飾,又或者有家中的小擺件,吆喝叫賣之聲不絕于耳,當真與外頭的長街無異。

不遠處,永琪仍舊是一身墨色的毛皮大氅,一步一步地走來,迎着冬日的晚風,衣角輕輕拂動。

不是偶遇,他分明是朝着自己走來的。

他如何知道自己在這兒?

以筠微張着嘴,有些驚訝,直到他走到了自己面前。

他擡手替她捋了捋被吹散了的鬓角碎發,輕聲說道:“傻站着做什麽?”

“你怎麽來了?”她回神,轉了身,繼續打量着一旁的鋪子。

身後的人循着她的視線望過去,是一個賣文房四寶的小鋪子,還有一些桌面上的小擺件,不是多昂貴的物件,但勝在樣式精美,所以在此駐足停留的也不少。

聽見她問的,永琪只說:“同樂園買賣街年年都有,怎麽就你來得麽?”

眼看前面的人要轉過來對峙兩下,他笑着攔了她,示意她繼續看看自己要買什麽。

他來這兒,本就不是為了玩樂,不過是太後特地派了明齊來尋他,嘴上說着,是萬方安和備下了新鮮的茶點,但筠姑娘去了同樂園,便送來給他吃,可誰又不懂這背後之意呢?于是他便也跟了來。

“喜歡哪個?”一邊回想着,他一邊問道。

以筠手裏正把玩着幾個彩釉的唐仕女擺件,幾個臉如玉盤圓潤的仕女,各手捧福祿壽喜財大字,又或者手捧柿子,憨态可掬。她轉身笑得明媚:“你覺得?哪個好看?”

永琪并不作答,只是看了眼宮女扮的攤主,從袖口取了銀子遞過去,說道:“這六個一樣來一個。”

“買這麽多做什麽?”她本沒想買這麽多,不過是圖一樂罷了,何至于全買了,這擺件不過是個看着好玩的,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用途。

“福祿壽喜財,缺一不可,自然要都買。”

“迷信。”以筠低語,沒讓人聽見。

兩人沿街一路走,一路觀望着那些別樣的首飾,也不知太後這一程叫永琪來是不是就是專程來付錢的。程晉和語芙手裏的銀子,是一點沒撒出去。

買了簪子、買了絹花、買了胭脂水粉,程晉懷裏抱着一大摞東西。

“今日在萬方安和,聽說老夫人前些日子因着容安大人出征的事,病了一場?”永琪忽地想起了什麽,問道。

以筠點了點頭:“大伯父出征,祖母一時擔心,便病了一場,現已無礙了。”

永琪聞言,看了一眼身後的程晉,他大概此時只想着趕緊回去把懷裏的東西放下來,并無心也無膽去偷聽一些主子的話。那日程晉去襄勤伯府的事,他也聽說過,還派了雲啓去問問發生了什麽。

她也是着急的吧,不管是祖母還是大伯父。

“你不用擔心,蒙古那邊,我會替你看着,若有事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他側身看着她,有些鄭重地說道。

以筠假作看着沿街各色的商鋪,實則內心波濤洶湧,她抿緊了唇,待二人漸漸遠離了些人煙,方才說道:“多謝。”

買賣街眼看着就要到頭,兩人也不再多逛,畢竟程晉搬着這些東西,也确實是累。

正要往外走,就見雲啓忽地在永琪身邊低聲說道:“那邊,好像是皇上和皇後娘娘。”

幾人的步子皆是一頓,以筠轉頭看了一眼永琪,眸底盡是震驚,轉瞬又不住地在周圍張望着,卻并未看見帝後的身影,直到自己的腦袋被人強行轉了個方向,她才順着方向,和耳邊永琪無奈的一句:“在那兒。”看見了帝後的背影。

兩人都是民間的裝束,從背影看過去,除了那股子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外,一時間看不出來那是帝後。

“要過去……請安嗎?”以筠雖如此問,但卻也是有些不願。

其實,她還未曾近距離見過乾隆,只在每次宮宴上遙遙地見一面,看得不真切。至于皇後,雖見過,但彼此還是不見面得好。

永琪知她所想,勾了勾唇,帶着她轉了個身:“不用。既是喬裝打扮,何必打擾?”

他雖笑得輕快,可以筠卻在不經意間察覺到了他眼底的一絲無奈。

帝後這個背影,老夫老妻,相敬如賓伉俪情深,也許永琪從前在皇帝和孝賢皇後身上見過。可自他記事以來,應該從未在皇上和愉妃身上見過吧。

以筠沒有說話,她突然在想,這樣琴瑟和鳴的背影,日後會不會有出現在他們身上的一天。

等到彼此老年遲暮垂垂老矣,陪在自己身邊并肩而行的人,是不是還會是他?

他們一起,從年少垂髫,走到白發蒼蒼。

買賣街的盡頭,是一家玩具鋪子,他們最開始就在這兒,以筠還買了一個魯班鎖給鄂琛。

本沒有不對勁,可繞了一圈回來,這兒倒是多了個三國華容道。

兩人都是往外走的步伐,饒是經過也未曾停下。

自買賣街出來,人聲漸息,只有遠遠的幾聲吆喝,和四周不時走動的侍女宮人。

永琪忽然開口悠悠說道:“方才瞧見那個鋪子那兒有個三國華容道,倒叫我想起來,小時候大哥給我送過一個三國華容道,上頭的字還是大哥親自雕刻上去的。只是後來不知怎的,不見了。”

以筠走在他身邊,不經意地握緊了手裏的湯婆子,抑制住心裏的緊張,緩了緩才說道:“興許是落在了哪個角落裏,也許日後便尋得了。”

永琪低嘆一聲,說道:“也許會吧。如今大哥走了好些年,想再得一個一樣的,只怕也難了。便是得了,我也早不是年幼時的樣子了。”

以筠擡眸看了他一眼,險些就要告訴他了。

冬日的夜晚,還是冷得很,兩人一路過去,打發時間身上倒也暖和些。

只是乍然一陣寒風吹過,還是凍着了以筠,鼻尖凍得有些紅,她輕輕地吸了吸鼻子,沒打算讓旁人看出來自己的異樣。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身邊的人忽然停了下來,再看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解下了身上的毛皮大氅,蓋在了她的身上。

昏暗的假山陰影裏,兩人面對面地站着,以筠感知着猝不及防落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感知着永琪溫熱的指尖輕輕地替她扣上氅衣領口的盤扣,指尖隐隐地擦過她的下巴,又迅速地離開。

“你也會冷的……”直到他替她弄好,又退開了半步,以筠才輕輕地說道。

每每兩人獨處,她總有那麽一會兒,像是喪失了語言功能一般,平日裏再能說會道的她,此刻也噤了聲。

永琪嘴角上揚,朝她伸出了手。

以筠看着自己面前那比自己大上一些的掌心,不解卻也還是把手從蓋了兩層的衣服底下抽了出來,輕輕地放了上去,他的掌心大而溫暖,好像比自己手上捧着的湯婆子還要暖和一些。

她的手不冷,但永琪還是在她把手放上來的那一刻,就緊緊地握住了她,也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他再出口的話,帶了些痞氣:“我冷麽?”

以筠無語,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不冷。”

“走罷,天色晚了,再不回去,太後要擔心了。”假山背後,她被他籠罩在他的陰影裏,讓本就有些昏暗的夜晚更甚,再加上他如月色一般柔和的目光,若再不從這假山離開,她只覺得,自己會溺死在這溫柔之中。

永琪肯定地點了點頭,手上的力道,卻沒有要松開的意思,他轉身的時候把她的手輕輕地拉了一下,人便又靠近自己了一些。

“兩件披風難免重些,又穿着花盆底捧着湯婆子,走路不穩,我扶着你。”兩人靠得很近,他幾乎是貼在自己耳邊說的這句話。

──他好像很喜歡貼在自己耳邊說這些,盡管她很受用,他似乎也知道。

以筠暗中勾了唇,其實也不會不穩,但這一路過去多是小徑,又月黑風高的,這樣的裝扮一路過去,是容易摔倒,還容易摔得不輕。可那樣的理由背後是何居心,她難道還不清楚麽?

兩人的相握的手,其實幾乎是隐匿在披風之下的,他輕輕地摩挲着她滑嫩的手背,掩在圍脖背後的喉結上下的滾動着。

不管是幼年時兩小無猜,還是如今少年時的情窦初開,他不是沒有牽過她的手,可今日這般,帶着些七情六欲的,帶着些少年心性的,還是頭一遭。

思及此,永琪微仰了頭,假借看月色的機會,臉上的那抹笑意,愈發深了。

一夜好夢過後,以筠和老太太也踏上了歸家之途,只是,以筠幾度問祖母昨夜在萬方安和同太後說了這麽時,老太太都緘默不言。

無奈,以筠也只能閉了嘴。

回到襄勤伯府,老太太倒是一改前些日子對鄂容安的擔心,也不再鬧了。

只是從圓明園回來的第二天,屏山院那邊,聽蘭托一個小丫頭來傳了話,說老太太晨起便去了西府祠堂誦經祈福,只求大老爺平安歸來。

以筠心知勸說不了祖母,只能說道:“祖母既有此心,便讓她去吧,只是務必得看着她些,萬不可傷了身子,府上交好的大夫也要每日都叫進來替祖母診脈,每日的湯藥也還是要喝。”

正月将結束的時候,是恂郡王的喪禮,乾隆特地派了三阿哥帶孝。

從恂郡王府出來,永璋已然換了一身衣裳,身邊的小厮問道:“爺要回府麽?”

永璋擡手捏了捏後頸,又轉了轉腦袋活躍了一下筋骨,沒急着說話,上了馬車,思索良久,從袖口取出一張小小的樸素的信箋。

“去醉莊。”他捏了捏眉心,開了口。

馬車緩緩地行進在路上,他看了眼門口的白布還未撤下的恂郡王府,頗為自嘲地一笑。

自從那年惹怒了皇阿瑪,自己能有這些殊榮,全仰賴着自己腰間的黃帶子,也仰賴着額娘,可若有一日,這些仰仗漸漸淡了,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比恂郡王好呢?

醉莊裏,也許是今日一時興起的到來,沒有如上次一般包下了全部。

故此今日的醉莊,人聲鼎沸,前頭的正院裏坐滿了賓客。

“三爺來了,您常去的雅間,已經有人了,您進去便好。”店小二見了他便立馬迎了上來,永璋點了點頭,往裏頭走去。

雅間內,那人背對着他,仍舊是上次差不多的裝束。

“我還以為,上次沒應下你的要求,你便不會再要見我。”他一邊說一邊脫下了身上的披風,語氣冷淡地問道:“說說吧,這次見我又是為何?”

他坐下來,自顧自地倒了一盞熱酒喝下去,暖暖胃。等他抿了一口,面前的人才與他一樣,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抿一口過後,才不疾不徐地開口,好像自己并不如信箋上略顯潦草的字跡一般着急。

“三阿哥,一個人想要報仇雪恨,多的是辦法,也多的是時間,我從不急于一時,今日求見,自是為了與你商量着,從長計議——”

【作者有話說】

1出自《紫釵記》

耶耶耶!萬字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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