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 終得玉佩

47   終得玉佩

◎“我這一生,也只要你一個”◎

老太太猝然吐了一大口鮮血過後便向後暈了過去, 以筠本就跪在床邊,這會兒更是忙上前和六夫人一起喚着她。

鄂實和鄂弼去了廂房與大夫人商議鄂容安的身後事,鄂圻去了太醫院找餘赫,鄂寧和鄂谟這會兒都還在屏山院, 等待着老太太的蘇醒, 幾位夫人也都已經趕過來侍奉。

直到三夫人來了, 以筠被勸回了出雲軒換身衣裳:“衣服髒了, 先去換身衣裳再來, 老太太最喜幹淨,見了要惱的。”

三夫人握着她的手,低聲地說着,又朝門外努了努嘴:“瀾兒是在找你嗎?”

興許是這後半句話,讓以筠有了要出去的意思。

她點了點頭提了裙擺過去, 用袖口擋住了腰間那零星的血跡。

“三哥,怎麽了?”

屏山院的游廊裏,鄂瀾等候多時。直到以筠來了,他才從胸口拿出一封信遞給他:“永琪托人輾轉送回京的, 碰巧今兒我遣了人去和婉公主府問信兒,額驸便把這信給了我。”

以筠接過信封, 上書“以筠親啓”四個大字,那熟悉的字體別人許能模仿字形, 卻無人能模仿出那種慵懶随性與蒼勁有力共存的別樣韻致。

她看了看無人的游廊,縱然有人,這會兒的關注點也并不在她。

信封被她藏進了袖口,此刻不宜看信。

鄂瀾看在眼裏, 想說些什麽, 可一看到她身上的點點血跡, 又都咽了回去:“你趕緊先回去換衣裳吧。我瞧着祖母這病……換了衣裳早些過來。”

他話說得含糊,可以筠卻聽得明白,她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時又叮囑鄂瀾,餘赫診斷完有什麽情況都要及時派人來傳一聲,必要的時候她也好直接把以馨帶過去。

回到出雲軒,她倒是沒急着換衣服,先看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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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從前一樣,寥寥數語,卻也能勾了她的心弦。

“休如力戰不支,遂自盡,節哀保重,平安勿念,将歸祝安。筠亭”

休如是鄂容安的字,她鼻尖發酸了一會兒,才繼續把信看下去。

平安。那便是沒有受傷了,可夢裏卻是那樣真實。

将歸。他真的快要回來了嗎?

“姑娘,趕緊去換身衣裳吧。”語芙見她翻來覆去地把只有二十幾個字的信讀了好幾遍,只能出聲提醒。

以筠無奈,把信件藏進了妝奁的最深處。

她換了一身梅子青的氅衣,正欲往外走,就見劉嬷嬷從外頭進來,說道:“水之姑娘來傳三太太的話,叫姑娘去屏山院的時候帶上三姑娘。”

這不是個好兆頭。

她一時沒說話,只埋頭扒拉着湯婆子上的拉環,直到劉嬷嬷又催了一句:“太太叫姑娘早些過去。”

“去把馨兒接上。”她低聲地說了句,便走了出去。

屏山院裏,太醫侍女管事和嬷嬷們都在進進出出。

以筠進去的時候,正廳裏坐着滿面愁容的三夫人和五夫人,邊上寝殿裏,二夫人一行人還在守着老太太。

“怎麽樣了?”以筠福了福身,讓人帶了以馨進去,自己則在外頭。

三夫人搖了搖頭:“餘太醫和大夫都說,老太太急火攻心牽扯了舊症,很不好。老太太身子不好了大半年,全靠藥吊着才能偶爾下床略走走,如今一來……”

五夫人在一旁也搖了搖頭,接着三夫人沒說完的話,嘆了一聲:“太醫說,已到彌留之際了,已經吩咐張開他們預備下去了……”

以筠坐在下面,交疊在手捂裏的手緊緊地相扣着,腦子裏只餘“彌留之際”四字。

“我進去看看。”她擡了擡已經發紅的眼眸,有些哽咽地開了口,往裏走去。

往日裏幾步的路,她此刻覺得有萬米長。

她出生的時候,鄂弼同瓜爾佳氏正是新婚燕爾之時。又因為是鄂爾泰當時期盼已久的孫女,甫一出生就進了正院由祖父祖母親自教養。鄂爾泰去的時候,她年紀尚小,這種傷感的感覺尚不明晰。

後來她入宮,也常住出雲軒,但也仍舊是屏山院的常客,是外人眼裏少有的能在老太太跟前左右了她想法的人。

都說隔代親,她與老太太的情誼,比同三夫人更甚。

她仰頭用手指擦了擦眼角不經意滑落的淚,走了進去。

寝殿的床上,老太太雙眸緊閉躺在那兒,雙手無意識地揮動着,嘴裏呢喃着:“容兒……別去打仗,回家吧……”

她嘀咕了好幾聲鄂容安的名字,低聲地喚了許久,才漸漸地平靜下來,卻依舊沒有醒轉的跡象。

“叫太醫來紮下針,再備點參湯,也讓老太太再說說話吧……”二太太伏在床邊,只是搖頭,并未擡頭看他們一眼,“去外頭把人都叫進來吧。”

老太太醒過來的時候,殿內已經跪滿了人,此時此刻也沒什麽男女之大防。

便是鄂淑與鄂沛也趕了回來。

只是西府的人,卻一個沒來。倒不是西府沒良心,鄂實峰如今到底是鄂昌一房趕鴨子上架的掌門人,是打算帶着一家老小來的,但都被以筠言辭激烈地攔在了門外。

老太太與鄂爾泰這一生,活下來六子一女,這會兒連着幾個夫人都跪在了前頭;再後頭是幾個少爺少奶奶和姑娘。

她粗略地看了看底下的人,沒有看見鄂容安的身影,那些似夢非夢的情形又一次浮現在腦海,她又哀戚起來了。

大夫人見狀,忙起身上前,強忍着眼淚,握住了老太太的手:“額娘……容安…在趕回來的路上了,您別亂想。”

方才餘太醫說,老太太這會兒的思緒混亂着,別再提太多刺激她的事了,因而這會兒,大夫人才撒了個謊。

可老太太并不在意,她搖了搖頭,聲音很微弱:“我都知道的……容兒回不來了……”她瘦弱的手回握住大夫人,“只是可憐了你……”

大夫人對于鄂容安的殉節也是難以接受,匆匆聽馬佳氏提了一嘴,她也哭暈過去了的,這會兒更是強忍悲痛的。

這會兒老太太這麽一說,也是淚如雨下,再不能答話了的。

老太太看着已經圍在自己身邊的衆人,視線落在鄂岳鄂津和兩個孫媳身上,低聲說道:“照顧好你們額娘,只可惜,老爺沒看到湘兒和琛兒,我也不能看着他們長大了……”

馬佳氏和完顏氏聞言,忙把兩個孩子往前抱了抱又讓老太太看了看。

老太太又喝了一碗參湯歇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了會兒話。

“筠兒呢?”老太太一直到最後才傳了鄂弼一房的人上前。

以筠從邊上繞到了老太太跟前,鼻間酸澀:“祖母……”

“好孩子,別哭,祖母是看不到你出嫁的那一日了。祖母沒什麽提醒你的,只有一句,瀾兒那邊……你看着些,若有什麽不好的,她也聽你一句。”老太太最後半句話說得極低,可以筠心裏卻再清楚不過,這句話背後是何含義。

老太太沒有再與她多說太多,就傳了以馨上前。以筠仍舊伏在床頭,沒有離得太遠:“你與你二姐姐不同,你額娘與阿瑪日後還得你多照顧。”

以筠半伏在床邊,沒有說話。

老太太與鄂弼說了什麽,她并未聽見,只覺得這裏有什麽不便讓她知道的事情。

“額娘,再喝一口參湯吧。”老太太的氣色說了這幾句話過後,談不上多好。

大夫人上前又端了碗參湯,可老太太卻并沒有多少精力再喝了,只是小幅度地擺了擺手:“你阿瑪不喜歡奢侈,簡單些吧……”

老太太緩緩地垂下手,又看了看衆人,才閉上了眼,像是又睡去了一般。

鄂實早早地讓太醫等在了一旁,這會兒診過脈,看着太醫搖頭的神情,幾個女眷和地上跪着的丫鬟已經低聲啜泣。

襄勤伯老夫人喜塔臘氏,是在半個小時後走的。

以筠并未敢擡頭,只在衆人哀聲起的時候,伏在床頭哭了許久。

壽材今日老太太吐血過後便備下了,短短片刻,襄勤伯府全部挂孝,是比凜冬的雪更刺眼的存在。

以筠被平蝶扶着回了出雲軒,換上了一身深色的棉袍,又褪去了發間的首飾。

首飾盒裏,正好躺着那支及笄時永琪送的花簪。她拿在手裏端詳了一會兒,這樣的時候,若是他在,應該會不同吧。

她搖了搖頭,苦笑,乾隆願意讓他在這樣的時候奔赴蒙古,算不上多好的事。

“皇上,固倫和敬公主和額驸到了。”養心殿總管太監站在書房門口低聲說道。

乾隆看了一眼說話的人,從如山的奏折裏擡起頭,似是沒有想到時隔許久,父女倆的再次會面是由公主主動。

“帶進來吧。”他點了點頭,短暫地忘卻了奏折裏,那些關乎戰争的事。

和敬與額驸請過安便直入主題:“聽聞皇阿瑪準備重整兵力,進攻伊犁。臣請旨率軍出征,将功補過!”

乾隆看着一身朝服在自己面前叩首的夫妻倆,心裏并不好過。

重整兵力的事,本不會讓閉關思過的公主與額驸聽見,固倫公主幹政不是什麽好事。但和敬心裏很清楚,皇阿瑪是有意要她聽聞這樣的事,也是有意要給額驸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這終究還是大清最尊貴的固倫公主,是孝賢皇後唯一的血脈。

固倫公主與額驸一身朝服,聲勢浩大地進入養心殿的事宮裏有不少人都知道,可無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麽。

和敬二人離開後,乾隆去了趟啓祥宮看了一眼病重的嘉貴妃,很快,聖旨傳了下來:“由色布騰巴勒珠爾率兵出征準噶爾,力破阿睦爾撒納!嘉貴妃病重,急召皇四子永珹、皇五子永琪回京。”

永珹與永琪是在接到乾隆聖旨的次日,聽聞襄勤伯老夫人去世的,本就因為嘉貴妃病重快馬加鞭的二人,更是連夜趕路。

趕回宮中時,正是夜晚。

今夜乾隆未曾召人侍寝,迎着夜色,二人與乾隆談了一會兒蒙古的事,永珹便回了啓祥宮去探望嘉貴妃。

“你去哪兒?”永珹看着站在養心門外踟蹰不定的人,問道。

永琪思索了一會兒,才說:“明日便是襄勤伯老夫人大喪,我想去一趟。”

永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二人眼裏都難掩疲憊:“這個時辰太後和愉娘娘還沒睡,你可以去碰碰運氣。這幾日趕路累了,阿哥所想來已經下鑰了,你去我府上睡會兒吧。”

說罷,永珹便先行一步,永琪站在原地,思索了一會兒,去了慈寧宮。

-

以筠已經有幾日不曾好好睡一覺了。

今日大喪,賓客衆多,鄂瀾實在看不下去,才讓靜彤和馬佳氏把她帶了出去好好歇歇。

後院的垂花門外,能聽見前頭傳來的聲音,以筠頓在原地聽了一會兒,又自嘲一笑,想什麽呢,他此刻身在伊犁,他如何能趕回來?

“大嫂,你們先回去吧,有平蝶在,無事的。”她低聲說着。

靜彤有些擔憂,看了眼執拗的以筠,也無奈,叮囑平蝶:“回去好好伺候你們姑娘,讓她好好歇一會兒再過來。”

看着兩人遠去的身影,以筠沒急着回出雲軒,反倒在一旁抄手游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少女一身孝服,臉上未施一點粉黛,巴掌大的臉與平日的白皙不同,更有一種疲累的蒼白感。掩在寬大孝服裏的她,瘦削了許多,孝服顯得頗不合身。

她低垂着頭,身上連披風都沒有一件,她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手上的湯婆子。

永琪出現在垂花門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情形。

“怎麽坐在這兒?”他的聲音談不上多溫柔,他實在不能在這樣的場景下,還能有什麽好語氣。

他一氣呵成地解下身上的墨色披風,抖開,罩在了她的身上。

直到身上多了重量,以筠才堪堪回神,她方才聽到他聲音了,總以為不過只是做了個虛幻的夢,可這會兒肩上的重量,又是真實的。

她仰起頭,就對上了永琪那雙深邃的眼眸,有疲憊有愠怒有擔憂。她有些不敢置信,這樣的從天而降,好像在他身上很常見,他像是會什麽江湖本領一樣,可他眼角的烏青,像是在告訴他,哪有什麽魔法,不過是有人惦念許久,風雨兼程。

永琪微張了嘴,還有什麽話沒說完,可看到她那雙通紅的眼,和眼角那顆淚痣,一下子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他沒再說什麽,大步上前直接把人攬進了懷裏,擡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後腦勺,低聲呢喃了好幾遍:“我回來了。”

今日的天色并不好,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片陰雨綿綿的霧霭之下,這會兒的抄手游廊也昏暗無比。

昏暗之中,兩人一坐一站相擁許久。

懷裏的人低聲地啜泣着,永琪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抽痛,他抱得更緊了些。

直到哭聲漸歇,以筠才站了起來,兩人兩兩相望着。

許久,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瘦了好多。”

“什麽時候趕回來的?”

久違的默契,讓以筠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她欲蓋彌彰地往別處瞥了兩眼。本以為這裏會有許多來往的人,可這會兒她才發現,這抄手游廊是通往知春園角門的,平日裏,并無人前往。

見她低着頭,永琪先一步回答了她的問題:“昨夜,嘉娘娘病重,皇阿瑪急召我與四哥回京。”

提起嘉貴妃的病,以筠才想起來,前些日子就聽餘赫和程晉說起過,可她根本無暇顧及。

“嘉貴妃如何了?”她問。

他沒有要回答她的意思,只是有些沒好氣地問道:“能不能先顧着些自己?”

“我如何沒有……”

“不過這些日子未見,瘦了這麽多,如何就叫顧好自己了?”她話還沒說完,便被永琪搶白了去。

以筠無話,她無法辯駁這句話。

遠處停靈的殿宇裏哀樂低緩,她往那兒看了一眼,隐隐地,殿宇交錯裏,有來往的賓客,饒是這一場喪儀再節儉,今日也有不少昔日鄂爾泰的門生和如今仰着鄂容安殉節的名譽而來的。

“祖父這一生都沒有納妾,只有祖母一人。”昏暗中,一身孝服的女子,惹人憐愛,沒有由頭地說道。

永琪循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并沒有追問她今日沒由頭的一句話是為了什麽。

只是垂手從腰間解下了那枚玉佩,然後在扣在了她腰間的盤扣上,低聲許諾:“我這一生,也只想要你一個。”

以筠正在看腰間突然多了的玉佩,突然聽見他的許諾,猛然擡頭,對上他鄭重溫情的眼,全然不曾設想過他會在這樣的場合忽然與她說這樣的話。

她低頭又看了一眼那枚玉佩,再熟悉不過。

那枚蓮花玉佩,她從四歲那年,第一次見永琪,就對這玉佩觊觎許久——

仍舊是她初入圓明園那日,華容道才玩了一會兒。

“二小姐,聽蓉姐姐來說,夫人叫咱們過去,要預備回府了。”聽蘭在一旁低聲提醒。

以筠看了眼桌上才進行了一半的華容道,有些不舍,但很快還是朝着永琪福了福身:“我要走了。”

永琪一樣不舍地收了華容道,說道:“好吧……筠妹妹再見。”

以筠輕聲應了一聲,轉身和聽蘭離開,才出暖閣,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妹妹留步。”

是永琪的聲音。

以筠和聽蘭俱是一臉不解地回頭,不知他要做什麽。

只見永琪把手裏的錦盒遞過去,說道:“這華容道是大哥送我的,我送給你,你記得多練練,若你下次還能入宮,我還要與你一起玩!我很喜歡你這個妹妹!”

以筠接過那制作精美的錦盒,甚至還有些沉甸甸的,她抱在胸口,朝永琪行了個禮,說道:“今日多謝你,出來匆忙,沒有東西可以聊表心意,下次再見,我也一定會給你帶好東西的。”

說完,她正要離開,視線落在永琪的腰間,想起了什麽,說道:“你的蓮花佩很好看。”

那日永琪沒說什麽,但後來的年歲裏,她從未遮掩過他對這玉佩的喜愛,可永琪卻從未松手把這玉佩給自己。

她重新擡眸看向永琪,與她閃躲不安的眼神比起來,他始終都是那樣沉靜安穩,一寸不錯地望着她,只是他發紅的耳垂出賣了他端着的沉穩。

他沒給她說話的機會,說道:“這确實不是一個說這些的好時候,可我覺得,這話我甚至說晚了。離京前,皇額娘說的那些話,我那日就聽額娘說了,我也知道你說了什麽,可我那日抽不出時間來告訴你,我想着再見你的時候就要告訴你,卻不想是這樣的場合。”

以筠看着他,隐匿在光影裏,那些看不真切地,卻讓她足夠清楚的面容。

“如意館裏,你憧憬郎世寧所說的那些一夫一妻;南郊,你憤憤不平四哥納妾,可你沒聽見我同你三哥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而這一瓢飲,便只有你。”

以筠有許久未曾說話,他說的那些話,在她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

永琪替她攏緊了身上的披風,又說:“這枚玉佩,額娘曾說,日後等我有了福晉,有了孩子,再給他們戴上。以筠,不管是你及笄的時候,還是現在,我的心意都從未改變。”

男女定情,以玉佩為信物,以發簪為信物。

從及笄那日宮道相逢,到今日游廊,他一直都在用古往今來人們慣用的定情之物來向她傾吐他內心最真實熱烈的情感。

兩人分別時,那枚玉佩已經不在腰間了。被以筠卸了下來,緊緊地握在了掌心。

得到了以筠肯定的答複過後,永琪便催促着她回了出雲軒休息。

想起來什麽,以筠看着站在垂花門門口的永琪,喊住了他走上前,小聲問道:“你受傷了嗎?”

永琪俯身聽他說了什麽,忽然被問及這個有些驚訝,但還是搖了搖頭:“不曾,我和四哥上前線的機會不多。”

這是實話。

他與永珹在戰時去伊犁已是例外,以乾隆多疑又對九子奪嫡心懷芥蒂的個性,斷然不允許他們倆輕易在前線上陣殺敵。

以筠看了一眼他的膝蓋,輕舒了口氣:“沒有就好。”

永琪看她,追問:“怎麽這麽問?”

“關心你一下罷了,哪兒那麽多問題?”她有些傲嬌,并不願意說出自己常常夢到他的事情。

她紅着臉回了出雲軒小憩片刻,只等大禮之時再回靈堂。

永琪站在原處看着瘦削的人披着他寬大的披風而去的身影,心有些抽疼。

他來這一趟,是昨夜連夜去慈寧宮去見太後的。襄勤伯府老夫人大喪,鄂爾泰到底配享太廟,老夫人亦是诰命,宮裏頭斷然沒有不派人前去吊唁的道理。

皇後即将臨盆,無暇顧及這些事,太後對永琪的那些心思心知肚明,便做主,派了永琪去,純貴妃自然沒有反駁了的理。

直到人離開了,他才轉過身。

卻見到了垂花門那兒,站着一身孝服的鄂弼。

永琪擡手捏了捏鼻子,有些不自在,到底日後也是老丈人,以鄂弼的神色,大概在這兒等了許久。

他在心裏怨了一會兒在原處放風的雲啓,實在不是很盡職。

“五阿哥安。”鄂弼的聲音有些沙啞。

永琪讪讪一笑,上前躬了身:“大人不必多禮。”

“五阿哥難得上門,不知可有興致與臣去知春園書房小敘?”

——

夜 永和宮

“主兒,五阿哥來了。”宮女從外頭進來,通傳道。

門外旋即進來了一個身穿寶藍色常服的少年,一身墨色披風仍舊是白日裏襄勤伯府穿的那件,上頭沾了些外頭的風雪,卻也藏不住上頭淡淡的花香,是獨屬于女子的。

“請額娘安。”永琪福了個禮,在一旁坐下。

愉妃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許久未見的兒子,笑着問:“從襄勤伯府回來麽?”

永琪低頭輕笑說道:“今日襄勤伯老夫人大喪,兒子替皇祖母去吊唁。”

“什麽替太後去,你當額娘是傻的不成?那分明是你昨夜去求來的。”

昨夜她是知道永珹永琪連夜趕回來的,本以為他會回一趟永和宮,卻不想只得到了他留宿永珹府邸,于次日至襄勤伯府吊唁的消息。

民間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

有了媳婦忘了娘。

也罷,也快了。

不過這既是自己也滿意的媳婦兒,那便也罷了。

她又打量了一會兒永琪,忽的看向他缺了什麽的腰帶,問道:“你那枚蓮花佩去哪兒了?”

永琪伸手摸了摸腰間,第一次沒有掩飾自己的內心:“給筠妹妹了。”

愉妃了然,看了眼門外,本打算傳宮女,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自己起來去妝奁裏拿了一個錦盒,放在了永琪面前:“打開看看?”

永琪狐疑着打開,就見到了錦盒裏躺着一只同他給以筠的那枚一模一樣的蓮花佩。

若非說有什麽不同,大抵便是成色上略有不同,他這枚帶了一點翠綠。

“這玉佩其實有兩塊,只是額娘只生了你一個,如今你既認定了你的玉佩有了歸屬,那額娘便把另一塊給你,也算是湊了一對。”愉妃解釋道。

永琪接過錦盒,也能明白愉妃的另一層含義,他自幼佩戴的玉佩若是忽然不見了,太後和皇帝問起來,都沒有一個萬全的解釋理由。

如此,正好。

而入夜的襄勤伯府出雲軒裏,以筠收起了心心念念的玉佩,把它與及笄那日的花簪和這些日子的書信都放在一個紅木小盒子裏存放着。

她摸索着那枚玉佩,嘴角微微上揚…

她忽然想起今日,她正想着他呢,他便到了。

——

老太太的喪儀已過,襄勤伯府衆多男丁都上奏丁母憂,又有鄂岳鄂津丁父憂。

只是鄂實并未如此。

喪儀過後,便是邊關戰事又起來的時候,鄂實連夜入宮情書代兄出戰,有此氣節,乾隆自然不會拒絕。

至于府裏頭,二夫人雖也不舍,卻也深知鄂爾泰一門在前朝的地位亟需穩固,因此,也說不得什麽,只能咽下了擔憂,替他收整行囊。

以筠在屏山院廂房住了一陣,如老太太臨走前那樣。除卻那日見到永琪外,以筠都還是那樣悲痛的樣子。

直到冬至前夕,嘉貴妃薨逝後大喪祭酒,程晉傳達了太後的意思,要她入宮,她才離開了屏山院。

淑嘉皇貴妃病逝,永琪無需穿孝,但仍有事要處理。以筠只在靜安莊行過禮後,便去了慈寧宮。

慈寧宮裏,太後坐在軟榻上面色凝重,見她進來,臉上才露了些喜色。

她攔了以筠的行禮,看了一眼瘦削許多的女孩,長嘆一聲:“怎的瘦了這麽多?”

一見了太後,以筠便會想起初次跟着老太太進宮的情形,又想起原來上次上元節便已經是老太太最後一次入宮了。兩人又是差不多的年歲,這一見,以筠早已潸然淚下。

“太後!”以筠撲進太後懷裏,下一瞬就已泣不成聲。

太後溫暖的手掌不斷地撫着她的背:“好孩子,不哭了,這些日子,苦了你了。”她看了一眼德因吩咐下去:“你去叫人把春禧殿收拾一下,讓筠姑娘這幾日在那邊住幾天。”

以筠好容易止住了淚,忽得想起來什麽,問道:“太後,祖母最後一次入宮的時候,與您說了什麽?祖母從不曾告訴過我。”

太後像是有些驚訝,看着遠處花架子上擺着的白瓷花瓶,裏頭插着新鮮的紅梅,有些像很多年的冬日裏,以筠替她折的那幾株。

她與喜塔臘氏自先帝起就有來往,這幾年關系自然不錯。那日萬方安和裏只有他們二人,倒讓她想起了不少過去二人促膝長談的日子。

“太後,妾身有一事相求。”兩人對望許久,喜塔臘氏起身行了個大禮說道。

她有些驚訝,忙讓德因将她扶了起來:“快起來,有什麽事坐着說。”

喜塔臘氏并未急着起來,說道:“這些日子,妾身總覺得自己身子不爽利,也知道妾身年歲漸長,這命,也是活一日少一日。妾身這一生嫁與毅庵,一生伉俪,已是第一幸事;一生六子二女,長女早夭,餘下的孝順懂事,阖家幸福是第二幸事。只是妾身尚有一些遺憾……”

德因還是堅持着把她扶了起來,喜塔臘氏坐回了交椅,繼續說道:“西府幾房不成氣候,以筠懂事,承蒙太後喜愛,妾身又深知太後對以筠婚事的打算,若是見不到以筠成婚,妾身懇求太後,一定要護以筠周全。”

才坐下一會兒,她還是俯身行了個大禮。

太後在她說前頭話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她要說什麽,聯想到她這一程的不對勁,這會兒心裏也是百感交集,親自下來扶了她:“哀家喜歡以筠這孩子,她與永琪相配,愉妃也喜歡那孩子,你放寬心,今後,有哀家,有愉妃,有永琪,斷不會再叫她受了委屈,便是西府一旦出事,哀家也必定會保住襄勤伯府和以筠。”

思及此,太後挑撿了一部分告訴以筠。

以筠突然恍然大悟,為何東府在胡中藻一案中幾乎可以全身而退。

“臣女替全家謝過太後恩典。”她俯身行了大禮,卻被太後嗔怪:“哀家喜歡你從前的随性,別為着那些事又守起規矩來了。”

太後把以筠拉到了自己身邊坐下,低聲說道:“今年你的生辰是不能大辦了,便在春禧殿多住兩日,過了生辰再回去吧。”

以筠點了頭,這些日子,額娘阿瑪和幾個嫂嫂都勸她多出去走走,別老把自己困在了屏山院。

“你放心,宮裏頭淑嘉皇貴妃薨逝,但是小五肯定也會想法子替你過一個的。”太後含笑,直到以筠終于展露了笑顏,才讓人把她帶回了春禧殿。

——

以筠生辰那日,永琪下了早朝便來了春禧殿。

身後跟着的雲啓,手裏還鬼鬼祟祟地拎了個紅木食盒。

兩人出現在春禧殿門口的時候,以筠正坐在院子裏,用這幾日的積雪堆了個小小的雪人。

一身瑩白如雪的披風,除去黑發間那支燒藍的發簪外,倒有幾分與雪相融的美感。

聽見後頭的腳步聲,以筠回過頭去,這樣的時候,別人是不會來的。

一轉身,就見到了同樣身穿白色貂裘的永琪,滿臉的笑意,不加遮掩地望着她。

她也回望着他,打量了一眼兩人幾乎同色的外衣,嘴角上揚,酒窩淺淺。

兩人相對無言,可這冬日,卻暖了起來。

“你怎麽來了?”以筠沒再管自己的雪人,只是往裏頭走去,身後緊跟着永琪。這會兒早已吃過了早膳,又沒到午膳的點,平白無故地端個食盒來做什麽?

殿內溫暖,又點着她近來最喜歡的鵝梨帳中香,讓他有片刻恍惚。

他示意雲啓把手裏的食盒放了下來,便把他趕了下去。

永琪從食盒裏端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九鮮面來,木耳、西紅柿、皮肚、肉絲、鹌鹑蛋、青菜等九種配菜和最後澆上的一小勺辣油,讓這碗面愈發的引人垂涎。

“這是江寧府的美食,那會兒随皇阿瑪南巡,嘗了一次,便想着若有機會也要給你嘗一次的。”永琪把面推到她面前,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說道:“嘗嘗?”

以筠見他這樣的神色,有些費解。

從前不送面,送簪子,還有和敬公主府兩人相擁告別,還有被他攔在仁壽寺外的巷子裏,還有前些時候在襄勤伯府的抄手游廊裏,可未曾見過他這樣的神色。

她狐疑着嘗了幾口面,湯底的高湯鮮美,應是熬制了許久的,便是那面條也是筋道而有嚼勁。

“味道如何?”永琪試探地一問。

以筠沒擡頭,一邊吃一邊嗯了一聲。

襄勤伯府世代都是京城人,她又不曾跟着誰出任江南,饒是穿越前嘗了不少各地美食,可在這兒,還是以京城的吃食為主,只偶爾會在宮宴上嘗到幾味江南菜。

這一碗九鮮面于她而言,倒是久違,竟像是比從前嘗過的任何面都更好吃一樣。

直到吃了大半碗,她才放了筷子,很明顯,永琪輕舒了口氣。

“你今兒怎麽了?”以筠又問。

“當真好吃嗎?”永琪像是不确定她方才的答案,又問了一遍。

以筠無語,翻了個白眼,攔了語芙要去收拾的動作,一面陰陽怪氣地說道:“既不信我的話,要不五阿哥您親自嘗嘗?”

“我嘗過了的。”

永琪緊接着她的話說了下去,可話才說完,兩人就察覺到了這話的不對勁。

以筠忙紅着臉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語芙:“趕緊收了。”話落便忙去了榻上,掩去了自己神色的慌張。

永琪低咳了一聲,忍着笑看着語芙收拾了面碗,他才走到她跟前,說道:“就沒覺得不對勁麽?”

以筠聞言,思索了一會兒,有個不大成熟的想法浮在心頭,她本不預說出來,可一對上永琪探究的眼眸,還是問道:“莫非是你做的?”

永琪輕笑,在她身邊的榻上坐下,笑意漸濃,近乎默認。

猜想被證實的以筠倏然站起來,看了一眼門外,想來那還剩下的半碗面都已經被倒掉了。

“你早說啊!早說我就都吃完了!”

拜托,堂堂皇五子,給自己下廚做面,自己還不知珍惜,不曾吃完,罪過罪過。

永琪見她這樣子,朗聲笑了起來,無奈扶額:“吃不下便不吃了,你若想吃,日後還愁吃不上麽?”

以筠回頭看他,就聽他站起來,向自己走過來,繼續說道:“你放心,日後我還能給你做。”

話雖說得輕巧,但永琪隐去了自己做這道面的過程。

春禧殿內,以筠和永琪擺了棋局,盡管以筠并不擅長,但她清楚,永琪必定會讓她。

春禧殿外,雲啓和語芙正在一處閑聊。

“這面是五阿哥做的?”語芙不傻,也能從二人的暗流湧動裏看出點端倪來。

雲啓聞言,往裏頭看了一眼,才低聲說道:“你可別說了,昨兒五阿哥白日裏在兵部忙了一整天,晚上有空的時候已經是戌時了。阿哥所沒有小廚房,阿哥特地去了四爺府上,叫了廚子一面教,一面自己從高湯開始熬起來的。直熬了四個時辰,才又從和面開始,一步一步自己做了的,阿哥又怕第一次做得不好,自己嘗了幾次,才送過來的。”

似是擔心把永琪說得不夠深情,如實陳述完後,雲啓又加了一句:“你是沒看見,咱們阿哥這幾日累得覺都睡不好,昨兒熬高湯的時候,自己都快睡過去了,可今兒還是強忍着困意陪姑娘過生辰呢。”

語芙聽在耳裏,在心裏默默地記下來。

一會兒等他倆走了,自己一定要進去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姑娘。

姑娘一定愛聽這些。

【作者有話說】

筠寶:你怎麽知道我愛聽……

還在醫院,下周的看着發

想努力沖一下勤奮榜,大概就是這個月周末要日萬

我努力一下。應該出院了就能穩定更新

委屈大家了嗚嗚嗚我絕不坑文!

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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