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 布日固徳
49 布日固徳
◎“正是太後身邊的那位姑娘。”◎
七月中旬, 北京城暴雨如注。
“連日裏下了好大的雨,也不知道阿瑪靈柩回京的時候天氣如何。”出雲軒裏,馬佳氏與完顏氏俱在。
以筠是昨日回家的,原先定下的日子是這幾日靈柩回京, 可連日的暴雨, 一路上難行, 只得推遲了幾日。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雨, 才回了馬佳氏:“今日雨小些了, 想來也快回來了。”
“也不知是不是阿瑪靈柩要回京了,額娘這幾日身子又不爽利了。”完顏氏在一旁低嘆了一聲。
祖母去後,大夫人病了半月,本是痊愈了的,可這一入夏, 大約是暑熱難擋,又病了,直到昨日,才堪堪好些。
乾隆二十一年七月二十日, 固倫額驸複位,與鄂容安之子鄂岳鄂津、班第之子一道, 自準噶爾奉在平阿睦爾撒納叛亂中殉節的鄂容安、班第二人靈柩回京。
襄勤伯府門口,沿街跪滿了百姓也跪滿了襄勤伯府滿門穿着孝服的子侄, 前者卻并不是為了殉節的鄂容安。
以筠跪在人群裏,一身粗麻孝服,今日是個無雨的陰天,饒是七月的風, 吹在身上也有些冷。
今日的這些人為着的, 不過只是乾隆親自扶靈的榮耀罷了。
只是這些榮耀, 在死人面前又有什麽作數的呢?鄂爾泰走了十年尚且能從賢良祠裏撤出來,又遑論鄂容安自盡殉節而亡。
鄂容安的葬禮,因為乾隆親自扶靈的緣故,辦得頗為隆重。
葬禮前,乾隆下旨,谥“剛烈”,圖形紫光閣,次子鄂津襲“襄勤伯”爵位。
鄂津襲爵的事并非空穴來風,早前在府裏就有傳聞,可真正等旨意下來的那日,以筠還是瞥了一眼馬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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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位被次子襲了去,長子那頭沒點想法倒也不像說得過去的。
也許是察覺到以筠的視線,馬佳氏在晚膳的時候,低聲說道:“襲爵的事,額娘找過我。”
以筠看過去,就聽馬佳氏繼續說道:“二弟膝下有阿瑪長子,爵位傳給他也是應當。橫豎我同你大哥也并非是看重這些名利的人。官場上游刃有餘的那些事,二弟和三弟倒還比你大哥擅長些。”
她說得不錯,鄂岳在官場上确實比不上鄂津和鄂瀾,既如此,只要沒有那些兄弟阋牆的事發生,自然也無可不可。
鄂容安喪儀過後,大夫人住進了空置許久的屏山院,原先的伏楓堂一帶,因為是正院的緣故,撥給了鄂津夫婦居住,從前的杏塢閣一帶給了鄂岳夫婦二人居住。
饒是伏楓堂換了主人,府中的中聩仍舊在大夫人手裏。這是完顏氏提的。
府中的長輩還在,何至于讓她一個才嫁進來沒幾年的人掌了家。
——
西府的沒落,在這一年夏末也終于畫上了句點。
鄂樂舜因向鹽商索要白銀和假公使銀而被乾隆賜自盡,至此,西府徹底沒落,鄂以南在宮裏的日子也愈發難過。
春禧殿裏,以筠才回宮幾日。
胖橘正在太陽底下曬太陽,以筠歪在廊前的長椅上,身後是舉着傘的宮女,安靜閑适的畫面,西府的那些事似乎并不能影響到她。
影壁背後傳來腳步聲,還未看清來的是誰,程晉已經快步上前:“姑娘,鄂常在來了。”
以筠慵懶地擡手遮了遮頭頂的太陽,把懷裏的胖橘給了身後的語芙,站了起來。
鄂以南已經進來了,一個站在臺階上,一個在臺階下。
以筠随意地行了個扶鬓禮,轉身往裏頭去了:“請進來吧。”
“鄂常在這麽忙碌,怎麽今日過來了?”她并沒有給鄂以南多少好的臉色,往軟榻上坐下,又讓人給鄂以南倒了茶水。
鄂以南坐在一旁,炕桌上擺着的茶點是慈寧宮送來的上好的茶點,是延禧宮不曾有的。
可縱然如此,也并非是她愛吃的那些。
她看着桌上的茶點,許久才端起茶盞,用杯蓋撇去了些氤氲的熱氣,但仍舊沒有喝一口。
“我阿瑪的事……府上如何安排的?”她遲疑了許久,還是踟蹰着問出了口。
似是沒想到鄂以南會問這個,以筠喂貓的動作頓了頓,旋即放下了手裏的東西,把貓放到地毯上,任由它自己在這殿裏走着。
直到看着胖橘走到了殿門口被平蝶抱走,她才說道:“獲罪之人的喪事能如何安排?想要隆重的葬禮?白日做夢。”
鄂以南的臉色并不好,以筠又繼續說道:“祖母在時,早已厭倦了西府的那些作風,大伯母亦是如此,如今大伯母肯允許西府挂孝,又允準阖府上下前去宗祠祭拜已是百般仁慈,你還要妄想什麽呢?”
“我阿瑪到底……”她似乎是想誇贊幾句鄂樂舜的功績,可不知為何,竟說不出半句來。
以筠冷笑了一聲,旋即說道:“太後允準我過幾日回府一趟,我自會替你多上一柱香,但也只是念在你我幼時到底也一同在祖母膝下受教育的情分。若是祖母還在,也不會放任了西府不管。”
她本有意要再說些什麽氣人的話,可思來想去,還是沒說出口來。
沒必要,鄂樂舜已死,西府如今一個能成事的男丁都沒有。如今西府餘下的幾間屋子,也在重新修葺,東府人多,也該挪幾個去那邊住。
“你……一定覺得我是一個笑話吧。”鄂以南自嘲地一笑。
年幼入宮,本以為能獲榮寵光耀門楣,卻淹沒在了後宮的萬千佳麗裏,寂寂無名,久居常在之位,母家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事被罰。
“我從不覺得你是個笑話,也不屑于看你的笑話,若你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笑話,那我自然無話可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換來的,從始至終認為自己是一個笑話的,只有你。”以筠依靠在軟榻上,無奈地擡手摁了摁眉心,言辭冷厲。
鄂以南并不細究她對自己的無禮,什麽禮數,他們之間誰尊誰卑,早就有了定論。
“你回去吧。”以筠站起身,不欲多留人,徑直往後頭寝殿去了。
鄂以南還坐在原處,她忽然想起幾年前,有一次以筠來找她,她那會兒還年輕氣盛,做着有一日皇上還能看自己兩眼,然後自己可以讓西府雄起,一躍居東府之上,額娘再也不用看東府臉色的美夢。
她記得那一日,以筠說:“若與我為敵便可以讓你重振西府的榮光,那你當真是辜負了祖母自小的苦心教誨。”
她今日忽然明白了這句話,她從來都辜負了老太太的教誨。
只是如今,為時已晚。
昔日的姐妹,如今早已是形同陌路。
—
夏去秋來,紫禁城的銀杏葉褪去了夏日的翠綠,鍍了一層金色,仿若傍晚烏金西墜。
木蘭秋狝的隊伍,也在穩步向木蘭圍場前進。
這一次秋狝,是以筠第一次陪伴在太後左右。
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對她而言,都難掩新奇。
初到木蘭圍場,幾個阿哥格格就已經先去草原上騎了一圈馬。
以筠在最後頭,永琪雖能超過前頭的永珹,可還是怕以筠落單,跟在了她身邊。
“你自去騎你自己的,何苦跟在我身邊?不拘着你也拘了賽風駒!”
草原上駿馬飛馳,又有秋風呼嘯,說話不大點聲,只怕還聽不見。以筠拔高了音量,朝他說道。
馬背上的少年,手握缰繩,嘴角上揚起一個肆意張揚的弧度,言語間盡是揮斥方遒的意氣風發,他朗聲回道:“我若騎得快了,只怕有的人墊底了要哭!”
“誰哭了!”以筠忿忿。
永琪夾了夾馬背,賽風駒的速度就比方才快了一些,他的笑意未減:“誰哭誰是小狗!”
“你自去騎你的!小狗橫豎不是我!”以筠一邊喊,一邊忙趁着永琪不注意,快馬加鞭先一步超過了他。
浩渺無垠的草原,在一陣塵土堪堪落下過後,又一次揚起了塵土,少年始終追逐着女孩從未超越,直到約定的地方快到了,少年方才玩心大起地用手裏的鞭子猛地抽了一下馬背。
伴随着賽風駒的一聲哀叫,它立時沖了過去,只一會兒便輕松越過了本以為自己穩贏的女孩。
女孩看着少年自信又搗亂地越過自己,有些懊惱地錘了一下馬背,嗔怪道:“你耍賴!”
前頭傳來再熟悉不過的笑聲,他擺手回應:“願賭服輸!誰又耍賴了呢!”
以筠氣狠狠地跟在他身後,看他在這草原上意氣風發的樣子,箭亭到底不是草原,光在箭亭,她尚且還是見證不到他這樣的情形的。
她忽然發覺,原來彼此都已經長大了。
記憶裏那個馬背上略顯青澀的少年,如今早已可以獨當一面,初露鋒芒,鮮衣怒馬。
那些馬蹄聲,全都化成了在自己心裏亂撞的小鹿。
草原那麽大,明明還有和敬等人,可在她們的世界裏,又似乎只有彼此,全然沒有發現,不遠處的樹林裏,正有人望着這兒,眼底是滿滿的欣賞。
“快走吧,五弟!晚宴就要開始了!”耳邊傳來和敬的催促,兩人才回神往營帳而去。
今日的晚宴,有皇親國戚,也有蒙古王公。
這一次,乾隆剛得了七公主高興得很,才出生多久,便給年幼的七公主說了門親事。
如此一來,其餘的王公貴族們也早已坐不住了。
“皇弟,姐姐有一個幼子,如今也正是十幾歲要成親的年紀,不如皇上也做個主吧,也算是沾了令妃的光了。”
一個有些無欲無求又有些蒼老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以筠坐在太後身邊,遠遠地看得并不真切。
“是理親王之女和碩淑慎公主,從前養在先帝爺身邊的,也是三福晉的額娘。”語芙在一旁低聲說道。
以筠有些驚訝,公主并未比乾隆大多少,怎麽這聲音聽起來……
可還未來得及細究,就聽見公主繼續說道:“布日固徳,來見過皇上。”
遠遠地,以筠只看見一個蒙古裝束的少年站了出來,她這才看清了坐在那所謂布日固徳身邊的公主。
一身蒙古傳統服飾,本是皇室貴女,可也許是在蒙古待久了,容顏看起來,竟與太後差不多。
“布日固徳見過皇上,見過太後。”
以筠瞥了一眼布日固徳,長得不像公主,可能額驸的基因太強大,算不得多英俊。
“朕膝下适齡的公主不多,倒是宗室裏頭或許有适齡的,朕回頭讓皇後留意着,永璋福晉也可留意着。”乾隆擡手讓布日固徳起來,可對淑慎公主的請求卻并未怎麽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地讓人留意了。
如此對比,也不免讓人唏噓。以筠遠遠看着,淑慎公主倒是有些吃味。
“皇上,臣鬥膽向皇上求娶一名女子。”布日固徳卻未起來,反而又俯身行了個大禮。
乾隆有些不耐地掀了眼皮:“怎麽說?”
“臣今日在草原對一女子一見傾心,有娶她為妻之意,還望皇上成全。”原先以筠只覺得布日固徳有些憨憨的,可這會兒她突然覺得,布日固徳大抵聰明得很。
此言一出,不只是淑慎公主,便是乾隆也是來了興致,問道:“哦?是誰?”
布日固徳的視線在衆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可以筠分明覺得,他并未多認真。
以筠低頭看着碗碟裏還未來得及吃下去的糕點,察覺到幾股視線,有些不自在。
“正是太後身邊的那位姑娘。”布日固徳的話音才落,以筠猛然擡頭,便對上了布日固徳直剌剌的視線。
她微蹙了眉頭,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是何時見過了這位蒙古少年。
乾隆微眯着眼往太後這邊看了一眼,那邊愉妃也是頓住了,往永琪那邊遞了個眼神,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比起永琪,和敬與書儀等人的打量要顯得直白許多。幾人紛紛看了過來,臉上都是一臉的驚訝,轉瞬又不經意地看向臉色并不好看的永琪。
周遭安靜了許久,就在乾隆要開口的時候,太後不輕不重地把手裏的杯子放在了案上,聲音不大,卻足夠讓人聽出其中的不悅。
“不可。”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社畜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