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月亮很低,懶得攀爬的樣子,暗影很深,不樂意照明的樣子。

孤獨的人能感知到月亮的情緒,施然是其中一個。

大多數時候,月亮是不說話的,它沉默得像裝飾人間的挂畫,但偶爾,月亮也很吵,如錄音機一般回放記憶裏的聲音,如此刻。

施然洗完澡,坐在陽臺邊的躺椅上翻書,月亮吵得她看不下去,于是看落地窗。這座城市很小,建築也不高,視線不用穿很遠,便能收納萬家燈火。

燈火裏有一盞,是照亮小貓的。一只剛生産正在恢複的小貓,三只沒有睜眼嗷嗷待哺的小貓,一只勤勤懇懇梳洗畫皮,僞裝成人類的小貓。

施然注意到阮阮,是在開機的第一天。

接觸到香水味,她立刻起了過敏反應,手背抵住鼻子跟對手戲演員和導演說完抱歉,小林便帶着她去洗手間整理。

小林幫她簡單查看了一下臉部和脖子後方有沒有起疹子,被接觸後的腳腕上有沒有紅痕,确認沒什麽大礙後,施然洗了個手,率先出去,小林順便上廁所。

擡頭便見不遠處的道具廳,演員副導演火急火燎地找手機,說制片讓換人,耽擱不起,他想要手機打電話。施然看到他的手機了,就躺在離他三四步的沙發上,不出意外,他再看兩眼便能找到。

然而旁邊伸過來一只柔弱無骨的手,将這支手機不動聲色地藏到沙發縫裏。

施然擡了擡眼,看到一張人畜無害的臉。

她穿着簡便的T恤和運動褲,等開工的常用打扮,妝化得很通透,眼睛水靈靈的,仿佛吸着一層霧,坐在沙發上,怯生生地望着演員副導演,用清涼的嗓子說:“導演,我現在沒戲,我化好妝了,沒噴香水,而且,我花露水都沒抹。”

演員副導演一怔,手還在習慣性地摸日常裝手機的褲兜:“阮阮,我們是要找前景。”

話語很隐晦,她是女配,去搭這場戲有點降咖。

阮阮清甜一笑:“我可以,走吧,別耽擱了。”

起身前,她将手裏的抱枕放下來,剛好把藏手機的縫隙遮住。

阮阮……施然有印象,哪怕只是兩年前合作拍攝過兩三天的綜藝,她也仍然有印象。

只是記憶裏她不愛說話,比現在要小一些,瘦弱一些,總是乖乖的樣子,配合度很高。

再度被帶到面前,阮阮已經換好服務員的衣服,頭發綁了個低馬尾,略微局促地站在一旁,聽現場副導演講戲。

她聽戲,施然聽她。像一塊水豆腐,連聲音都像,仿佛一用力便要散了,水汪汪地跪在施然面前,那雙藏過手機的手要撫上施然的腳腕,按照劇情為她穿鞋。

施然握住她的手,比看起來更柔軟,真的好像沒有骨頭似的。

施然說:“不好意思。”

阮阮擡頭對她溫軟一笑,用口型回答:“沒事。”

觀察到藏手機之後,她的神情的一分一毫都仿佛另有目的,好比說這個“沒事”,她選擇用氣聲講,形同她與施然的秘密,好似剛剛捉手腕的動作,都不太清白。

結束短暫的交集,阮阮離場,施然端起酸梅湯喝。

小林在一旁笑:“施老師,你知道嗎,你喝的這個酸梅湯,就是阮阮熬的。”

是嗎?這麽巧,施然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這類事情其實很好想,在片場也不是沒有見過,擋人財路的,拓寬生路的,求神拜佛的,裝神弄鬼的。可阮阮長得過于膽怯,以至于“心眼”兩個字往她身上招呼,都太重了。

無意喝了湯,卻沒有任何表示,施然覺得不太好,于是在小林收拾東西時開口:“你手上那個是什麽?”

“哦,上次去給那個動畫片配音,人家送的,黑貓警長。”

施然停頓兩三秒,讓她待會兒下去時帶給阮阮。

二十來分鐘,小林便回來了,施然一面玩手機,一面問:“她說什麽了?”

“我跟她說謝謝,她挺開心的,又問合作方怎麽會送你這個,”小林扯一張衛生紙擦汗,“我說你喜歡貓嘛,完了合作方就找了個貓的玩偶送你。”

得知施然喜歡貓的幾天之後,一只小貓蹿上了施然的房車。

瘦弱纖細的阮阮順理成章地探頭,小聲說:“小貓跑進來了。”

小林更順理成章地讓她上來找,于是阮阮抱着小橘,第一次在施然的房車裏坐下。

而施然注意到的是,阮阮在兩個小時之前曾經來通知她們開工,随手将擦過的紙巾扔在房車內部靠近門口的垃圾桶裏。

換車送阮阮回家時,施然瞥了一眼垃圾桶,裏面有一點淡淡的香味,她對香味向來很敏感,很輕易便能聯想到出處。

紙巾上的香味和阮阮掏出的喂貓營養膏一模一樣,小橘十分貪戀這個味道,雙手捧着舔,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音,吃完意猶未盡地舔嘴巴。

野貓怎麽會忽然竄上房車呢?除非受到了驚吓,或者有人引誘。

施然開始觀察阮阮,這只皮毛泛着黑色的小貓警官,看似軟弱,卻勤快又機靈,人緣好得驚人,劇組上下都認識她,她靠酸梅湯收買了不少人心,施然不是唯一一個,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個。

她用小貓耍心眼,卻被房車裏的施然看見真的在喂養流浪貓,小貓嗑她手心裏的貓糧,咯吱咯吱的,她笑得眉眼彎彎,拍拍手上的殘渣,背上包又走了。

除了蓄意接近施然,其他方面她沒有任何異常,為人好得幾十雙眼睛都挑不出錯來。

一個月後,所有的靠近都有了答案,像行動的指針指向十二點。

那天施然已收工,化妝師和其他工作人員都撤了,小林臨時接到導演通知,溝通明天調整場次的事情,施然便獨自在房車裏等着。卸完妝空氣裏有股略微惱人的化妝品味兒,小林去之前習慣性地地給車窗閃了個小縫,通通風。

施然靠着車窗,翻之前拍的時尚雜志,忽然聽見了吳玫的聲音。

天隐隐壓黑,房車周圍也沒什麽動靜,她應該是以為施然她們換車走了,繞到角落裏打電話。

房車背後是院子裏較為隐蔽的地方,之前施然去片場工作的時候,時不時有男演員跑到背後來抽煙,上車通風時偶爾能聞到未散的煙味。

吳玫的聲音壓了壓,可她天生嗓門大,仍陸陸續續地通過空氣傳到施然耳朵裏。

“我說了呀,我說你倆都一起錄過節目,她又記得你,多巴結人家,跟她炒CP呗。”

施然翻雜志的手停下來,後腦勺往房車牆壁輕輕一靠,冷漠地擡起臉。

外頭沉默了一會兒,吳玫扯牆上的雜草,又踢着石子兒嘆氣。

“是呗,都二十好幾了,紅也紅不起來,現在的小姑娘,水靈得要死,人說00後都算老了。”她一面說,一面煩躁地撓頭。

最後她放低聲音,嘟囔:“沒戲拍咋整,沒戲拍咋整,難道真去跟副導睡啊,睡了人家也不鳥你。”

“對啊,上個月那誰讓喝酒,完了動手動腳的,說給上就給上。”

“草,都喝惡心了。”

聲音很低,如果不是施然的注意力被吸引,又靠常年浸淫片場的見聞補全,恐怕拼湊不出什麽信息。

她的指腹在雜志上輕輕一碾,随即擡起來,拇指蹭了蹭,有細小的粉灰。

看似光滑的頁面上也難免有印刷留下的雜質,哪怕這本時尚刊物被标榜得如此高級。華服加身的名人們昂着光鮮亮麗的頭,好似從不曾被生活主宰。

施然認識吳玫,是阮阮的助理,因此她口中的主角自然是阮阮。

施然想,她大概知道那個看似香軟的小面包,為什麽要加上增香劑,費盡心機對自己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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