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一天的景區場地借用,收完一集半的量,時間不可謂不緊張,劇組忙碌起來與打仗沒什麽兩樣,AB組圍繞湖面形成兩個小小的片場,現場忙碌卻不吵鬧,滑軌的聲音清晰可聞。
對講機此起彼伏,現場副導演小跑來回,場記抱着筆記本電腦填寫時間碼,同時觀察每場戲的細節,鍵盤要敲到飛起,畢竟景區只能來一次,多半沒機會補錄。
阮阮跟着劇組調度走,拍完湖邊釣魚的戲,又翻着劇本趕B組草坪上聊天的鏡頭,忙到看施然一眼的空隙都沒有。出外景最不可控的便是自然時間,為确保連戲,經不起太多NG或拖延。
而施然則從容很多,現場有導演帶來的金毛,油光水滑地蹲在等待轉場的施然旁邊,施然翹着二郎腿坐着,偶爾伸手托一把金毛的下巴,眼神淡淡的。
阮阮曾聽人說,頂級藝人除了業務能力,拼的其實是身體和心态。後者自不必說,而身體好通常意味着有清醒的頭腦,能夠将臺詞一一記住并消化,尤其是在長時間日夜颠倒的拍攝中,仍保證狀态良好。
這也是演員的天賦。
施然無疑是各項天賦都拉滿的那一類,對手戲演員皆面帶倦容,強迫自己将飛頁上的方塊字往腦子裏塞,而施然默背臺詞與機位時,還能不帶感情地撩兩下金毛耳朵上的毛發。
湖面一點點暗下來,現場導演不再焦急地喊“搶天光”,鏡頭收得差不多,掌機老師坐在監視器前看回放。統籌與制片組拿起喇叭,安排大家在天完全黑透之前返程。
高強度的一天,鐵打的人也吃不消,蹲下拆帳篷收道具的工作人員早沒了來時的精氣神,個個同賴活的老狗般縮着幹活,不聲也不響。
等細碎的腳步與收整的動靜都消失殆盡,便能聽見夜蛙的鼓腹與逐客的風聲。
夕陽的餘晖挂在半山腰,主要演員們先行上車離開,之後是零散擠着的劇組人員。和來時安排好的不同,由于各個組的收工進度不一樣,劇組人員是招呼到哪個便直接上車,裝滿後陸續駛出景區。
阮阮角色小,沒人特意喊她,她留在最後幫後勤收拾整理,繞到湖邊洗了個手,再回來時,小夥伴們已經走得比地面還要幹淨。
山谷頓時空虛而又寂寥,白日裏仙女鏡一般的水黑壓壓地蕩着,似容納湖怪的沼澤。
最後一輛商務車,司機都等困了,車上的人喊阮阮快點,她連忙過去。沒坐滿,加上司機一共三個男同事,要麽木着臉玩手機,要麽低頭打瞌睡。
機油的味道掩蓋草木的清香,車輛緩緩向山下駛去。
下山的路更是難走,司機為保證安全也不敢開太快,從繞山的小路出來,轉入兩旁有田地的泥道時,天已經比鍋底還黑。
阮阮筋疲力盡,渾身快被抖得散架,車上也沒人說話,只餘偶爾的咳嗽聲。
拿起手機想要刷一下消息,剛看兩眼便暈得腦仁疼,于是緩緩呼半口氣,趴在車窗處看烏壓壓的山景。
車身颠幾下,底盤在石頭上碰出悶響,阮阮扶住把手,車子卻往前聳動,猝然停下來。
“操。”司機暗罵一句。
“怎麽了?”阮阮有不好的預感。
後排坐的同事也醒了,皺眉打哈欠。
“抛錨了,”司機經驗豐富地打雙閃,“操這破路。”
他抻着眼皮子下車,打開手電筒,阮阮依着車窗等。幾分鐘後,同事們坐不住,紛紛下車查看,阮阮想了想,也跟過去。
風往衣服裏灌,冷得她當場打了個哆嗦,也冷得她徹底清醒。
她吸了吸鼻子,用大圍巾裹住自己,啞聲問:“能修好嗎?”
“夠嗆。”“我不會。”“叫拖車?”
三人站在前引擎蓋前,愁眉苦臉,七嘴八舌。
“我給他們前面的打個電話。”燈光組的小李又打了個哈欠,掏出手機。
他說着便走到路邊,只言片語稀稀拉拉地傳過來。
“壞了,車壞了,我說你們還能不能擠下啊?調個頭回來捎我一段兒呗……他說等拖車,我哪有功夫等啊我去……那你問問,你問問。”
他“啧”一聲,回來:“還不行?”
司機搖頭,說跟劇組報備了,看劇組怎麽說。
等在路邊,小李他們抽了根煙,阮阮回到車裏,沒關門,凝神聽着動靜,無意識地摳手上的死皮。
她曾聽吳玫說遇過的倒黴事,有次她拍年代戲,熬大夜太困,在道具車上睡了一宿,劇組找不着她,另外叫了群演,第二天她頂着鼻音去還衣服,燒得暈頭轉向還不忘跟人賠不是。
而現在,阮阮不知道自己要在車裏待多久。
二十分鐘後,劇組打來電話,司機接起來應了幾句,兩三分鐘便挂了。
“這景區沒開,進來要報備,這點兒了也沒人給批,拖車進不來,他們出去了,也倒不回來,說是,那個,打聽了裏面有試營業的民宿,讓我們找找,不行對付一宿,明兒天亮了來接。”
司機說完,看其餘幾位的意思。
“哎喲我操。”小李把煙滅掉。
另一位同事用手胡撸臉,困得腦子都不動彈了。
阮阮深吸一口氣,用手機在地圖和點評軟件上搜索附近的民宿,正好1.2公裏外有一家,不過營業狀态寫的“未開業”,打電話過去沒人接,阮阮看一眼頂上的時間,已經8點過了。
“我找到一家民宿,不确定開沒開,想過去看看,你們去嗎?”她踏下車,瘦削的胳膊扶着門框,小聲問。
“走,走。”他們點頭。
萬籁俱靜的山野,連路燈都沒有,只有幾簇手機電筒的光線在影子前晃,阮阮細心地追随光标,幾位同事跟在身後,司機仍在打電話,另兩個斷斷續續地聊天。
“唉我說,這草裏會不會有蛇?”小李支着脖子看漆黑的草叢。
阮阮咽了咽喉頭。大自然就是這麽神奇,白天的紅花綠柳失去光影之後,變成未知的怪物,風吹草動都在撩撥人的想象力。
她不怕蛇,或許因為顧不上,但更可怖的是,她聽見身後男人的聲音,脊背不自覺地冒冷汗。人類社會也這麽神奇,白天的衣冠楚楚如果落到黑暗中,便足夠生出恐懼。
只有她一個女生,她害怕。
不怕荒山野嶺,不怕流落在外,不怕蛇蟲鼠蟻,怕人。
像溺在水裏,而不遠處的民宿是綠洲,如果它開門,她便能上岸。腳腕發酸,脖子也酸,太陽穴突突跳,心髒也突突跳,走到腦門上沁出汗珠,才依稀見到光亮。
前面的路好很多,看起來是新修的,路燈整齊地排列在兩側,亮了三四個,點燃微弱的希望。
阮阮跟後面的人說了一聲,便快步跑過去,路燈的盡頭坐落着一個中式小院兒,與圖片上的樣子十分接近。
但民宿沒開。大門緊閉,一看就是毫無人氣的樣子。
阮阮伸手揩頸邊的汗,不死心,拍兩下門,又提高音量喊幾聲。山野傳來回音,此外沒人應她。
她纖細的眉頭壓下來,轉身只見路燈下幾位同事又在抽煙,阮阮抿住嘴角,什麽也沒說。
手機咯噔兩聲,最後一次低電量提醒,還有60秒鐘關機。
阮阮神色複雜地扯了扯嘴角,把抛棄她的手機放兜裏,準備回車上對付一晚。
這次她跟在幾位同事身後,因為她沒有手電筒了。風将草浪吹得悉索作響,她揉着酸痛的肩膀,無聊又麻木,也開始想草裏有沒有蛇。
短短的1公裏路,走了差不多半小時,同事們哆嗦着上車,發出飽受折磨的低呼。
阮阮一言不發,坐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将頭靠在車窗邊,閉目準備休息。
她必須養足精神,好等劇組明天來接她。
車裏很悶,呼吸幾下便難受得厲害,她将車窗按下來,耷拉在車門框上打盹兒,這下空氣通暢多了,思緒仍恍恍惚惚,像被人用錘子砸過一般零碎,在腦袋裏哐當亂響。
頭疼,阮阮蹙眉,眼睛不自覺地睜開一個小縫,望着前方灰蒙蒙的路面發呆。
等到了下一個劇組,就不會這樣了吧?會有人先招呼她上車,畢竟她是女主角,能坐第一輛或者第二輛車。劇組處處是類似“吃雞”一樣的生存游戲,被重視的人永遠有優待,能在第一時間前呼後擁地進入安全圈,而那些沒什麽裝備的平民玩家,要拼命地跑,才能不被毒氣吞噬。
阮阮是真的困了,她聽見了扳機的音效,聽見了生存游戲裏的槍聲,和車輛行進的聲音。
車輛行進的聲音……由遠及近。
暈暈乎乎地睜眼,脖子上立時起了一層小栗子,被冷風猝不及防地冒犯。
她看見兩束晃悠的車燈,一輛黑色的商務車駛來,慢慢停在離他們三四米的側方。
車門開了,有高挑的身影彎腰從車上下來,熟悉的襯衣和西褲,換了一雙平底鞋,裹着深灰的羊毛大衣,在黑暗中輪廓若隐若現。
施然站在自己的車邊,看向倚着車窗的阮阮,微微擡了擡頭,示意她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