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阮阮首先感到的是一陣眩暈。

随後便是心悸,她仿佛要病了,鼻端有強烈的機油味,還有幾個男人抽煙後刻進肌膚的鐵鏽味,白日的熱浪化成風塵黏在臉上,頭發糊作一團。

她像坐在一個囚牢裏,昏昏沉沉地望着施然,原本沒覺得車上的環境這麽糟糕,可她看到了施然,幹幹淨淨地立在前方,像在另一幅畫上。

她一定是病了,眼睛灼熱,呼吸也是,心跳得乏力又慌亂,恍惚注視好幾秒,接着手腳無力地下車。

站到施然面前。

等眨了眨眼,才後知後覺地确認:真的是施然嗎?為什麽是她?

真的是,小林也在,遞礦泉水給司機和剩下的幾個同事。

施然看見阮阮慢吞吞地下車,手在兜裏摸了一把手機,之後便一言不發地望着自己,眼圈兒紅了。

人在困境,像在與情緒作搏鬥,委屈、無助和恐懼是一定要藏起來的東西,要等到确認安全,才敢松懈掉綁住壞情緒的繩子。

施然見她牙關似乎在發抖,于是想要上前,阮阮卻豎起小臂,停在腹部,顫着手指拒絕性地擺了擺。

她臉色發青,身心俱疲,急需一個擁抱,卻克制地讓施然與自己停在原地,狠狠吸了吸鼻子。

同事們都在,她不能抱施然,最好別說話。

埋頭咽下口腔的酸澀,阮阮用瘦小的身子竭力平複情緒。

耳朵眼不堵了,有砰砰的心跳聲,以及細碎的說話聲。小林跟司機解釋說她們本來準備在山腳吃飯,聽劇組說被困,就想開進來看一看,運氣好沒被攔,門口也沒人值班,便又叫了輛車過來。

大概十多分鐘就到,讓他們等一會兒,施然的車裏堆了道具,坐不了那麽多人,先把女孩子帶走。

施然冷淡地轉身上車,小林扶住阮阮的背,陪她鑽進後排,拉好車門再自個兒回副駕。

天色太晚,沒再耽擱,司機瞥一眼後視鏡倒車,沿着土路退回。

逼仄而封閉的空間,同乘坐前一輛車的感受卻截然不同,車裏有打得很足的暖氣,有施然身上慣用的護膚品的幽香,還有她的衣服,因為昂貴,聞起來總帶着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冽。

她的商務車是專用的,小林時常放幾杯新鮮飲料,因此也有若有似無的抹茶味。

衣服、化妝品、抹茶……這些東西将流落在外的阮阮撿回來,逐漸生出重返人間的實感。

車上其實沒有堆道具,無人敢往施然的車裏塞東西,她坐得寬敞又懶散,将披着的外套拆開脫掉,随手搭在後排。

阮阮沒問她們是怎麽發現,又是從哪裏折返的,只不過她又明白了一些事情。

施然能回來,說明劇組不是不可以,只是嫌麻煩,嫌折騰,大概了解到被困的是哪幾位以後,就覺得沒必要再想辦法,甚至可能自我開脫,心想他們一定能找到民宿,吃飽穿暖睡個好覺。

或許阮阮與劇組都在自我寬慰,劇組用“他們沒事的”來纾解自己的責任感,而阮阮用“劇組真的沒辦法”來防止自己鑽牛角尖。

因此,阮阮都沒想過給吳玫或者別的朋友打電話求助。

當然,也因為在外景地熬到天亮這事并不陌生,她不該那麽矯情。

遇到施然之後,她有了底氣,卻也漸漸生出軟弱心,表面上她從未試圖聯系施然,可那些紛至沓來的懦弱與恐懼,卻未必沒有施然的原因。因為嘗過了好東西,也因為确信自己将得到更好的,所以才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害怕變故、害怕受傷。

她在一無所有的時候,甚至都沒懼過死亡。

阮阮沉默地擰頭看窗外,想起那個被砸失明,仍然端着板凳坐在路口,笑眯眯地與黑暗共處的小姑娘。

“還冷嗎?”耳邊傳來施然孤清的嗓子。

“不冷了。”

“你手機沒電了。”

“對,”阮阮掏出手機,雙手合十捧在大腿間,“我帶充電寶了,白天充了一次,又借給小K,然後就沒電了。”

她說着說着語氣就斷掉,小K帶走了她的充電寶,在微信上告訴她時,阮阮得知小K是坐第四輛車走的。

施然沒再開口,倆人也沒商量去哪裏,阮阮額角貼着窗戶,看山景逐漸消失,道路逐漸開闊,從荒無人煙到車水馬龍,從暗影沉沉到繁華似錦。她像經歷了漫長的城市進化。

街上的每個人都陌生,也每個人都熟悉。

畫面有聲音似的,夜市裏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到了阮阮的眼睛,人群又逐漸變少,被寂靜的高樓替換,商務車駛入熟悉的酒店地下車庫,停到套房專屬電梯的門廳前。

阮阮跟随施然上樓,刷卡進房間,施然只遞了半個眼神,阮阮便去衛生間洗澡。

她身上太髒了,不洗幹淨都不想講話。

女人總是容易被水源所救贖,沖刷幹淨疲乏後,阮阮真心實意地喘了口氣,抹好護膚霜出來,還沒進卧室,便與施然吻在走廊處。

她們沒開燈,只沉默地交流彼此的喘息,她摸到施然也換了真絲睡袍,用的跟自己一樣的沐浴露,頭發半濕,像天然的擴香器。阮阮的手腕交叉在施然頸後,用指頭做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施然的長發,也梳理自己一塌糊塗的情緒。

等施然吻夠了,稍稍退開,阮阮才小聲說:“今天很累。”

她想施然也是,拍攝一整天,來回奔波十餘個小時。

“謝謝你。”她又啞嗓道。

“嗯。”施然應下這聲道謝,睫毛交叉。跌宕起伏的一天,白天精神抖擻的小面包來蹭她的鏡頭,乖巧順從地站在旁邊,到晚上,她就被扔在山裏,沒想過給自己打一個電話。

她與阮阮之間究竟稱得上什麽關聯呢?熟到知道彼此的性興奮點,又生疏到做不了對方的第一聯系人。

“今天拍完,你就殺青了,是嗎?”施然緩聲問。

“對。”

“之後還回組裏嗎?”

阮阮觸碰施然頸後的皮膚:“如果不需要補拍,大概就不了。……哦,還有一個通告,線上的,下個月有一場連麥直播,我和大萌她們,會cue到這部劇。”

“她們在組的直播一點片場花絮,劇組說,我們可以聊聊拍戲的趣事之類的。”

知道配角們開茶話會也沒什麽爆點,劇組說得很隐晦,暗示她們把話題有分寸地往主角身上引,營銷號再推幾個切片,算是預熱。

施然靠得很近,伸手捏捏她的耳垂,擡眼觀察她的神色:“你可以聊今天。”

“今天?”

“你說,我去接你,會很有話題。”

只要阮阮吐露半句,勝過蹭十次代拍的鏡頭。

阮阮軟綿綿地望着她,呼吸打在施然的腮邊,搖了搖頭。

“搖頭?”

“我不想說。”

她認真地與施然對視,用柔弱又深藏的目光。

心裏塌陷了一小塊,施然感覺到了,她神色複雜地眨眨眼,飛快抿一下嘴唇,又放開,随即在微弱的心律中偏頭,印上面前的嘴角。

她一邊吻,一邊将阮阮的右腿扶起來,搭在自己腰間,站着要了她一次。

沒做完,到床上繼續,從挂在她身上,到被覆在身下,阮阮永遠那麽單薄,施然含住她情難自禁的低吟,滿腦子卻是在山裏見到她時,她悄悄豎起的手。

那時她無助得十分狼狽,像被扔掉的玩偶,紅着的眼圈和鼻頭都在希冀——撿我吧,撿我吧,可當她盼望已久的來人真要彎腰俯身時,她又搖頭,隐忍地堅持地搖頭。

施然從來就沒有了解過阮阮。

她會藏手機、藏營養膏,處心積慮地投其所好,又在施然主動提出發生關系時,冷靜而理智地問,“我可以得到什麽”。

她會直言不諱她想紅,不讓經紀公司占便宜,會買冰棍蹭鏡頭,在幾十個代拍的設備中,得寸進尺地制造交集,卻又在四下無人的山野,用眼神對施然說,“不要過來,不要抱我,不要跟我說話”。

她的身體如此熱情,把施然的指縫都打濕透了,足見她有多渴望彌補那個擁抱。

可當時她在怕什麽呢?

怕的是不可控,不是別人的眼睛或嘴巴不可控,而是自己心裏的一發不可收拾。

阮阮的眼睑又紅了,是被折騰的,一半被生活,一半被施然。生活将她踩在谷地,施然将她捧上青雲,她舒服也是眼紅紅,痛苦也是眼紅紅,兩者在黑暗中交疊,愉悅與痛苦都成了秘密。

只有施然見過。她目不轉睛地觀察這個秘密的模樣,以身體,以靈魂。

在靈魂發出嘆息的一刻,她抱住阮阮,輕輕地抖起來。

阮阮蹙眉,不敢相信,手往下探,卻瞬間被施然阻止。

“到過了。”她冷淡地說。

阮阮感受她一起一伏的呼吸,愣愣地失語道:“我,我都沒有碰你……”

怎麽會呢?

施然呼吸淩亂地起身,眼神也還沒有整理好,發絲垂下來,細細密密地掃在阮阮的肩膀,她第一次帶着壓迫感自上而下地看着阮阮,聲音卻低得仿佛在收集夜露:“你不知道嗎?”

“你不懂嗎?”她微微偏頭,發梢拂過阮阮的鎖骨。

“我很有感覺。”

“所以到了。”

她瞥下淡淡的目光,收攏眼簾,重新吻上還未回神的阮阮,手卻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腕,将阮阮的手指送入隐秘的、濡濕的、從未被涉足過的去處。

施然傾身抱着她,胸腔輕輕一縮,自己适應了幾秒,才說:“動。”

随即與之交頸相纏,閉上的雙眼埋在枕間。

施然被很多人貪圖過,卻沒有被人以拒絕的方式珍惜過,她很有感覺,有感覺得要命。

希望阮阮再快一些,出入都不必有章法,似她從未被施然預料到的進攻與撤退一樣。

阮阮像在做夢,她仿佛仍然陷于那個山谷,青山綿延成施然的呼吸,湖面潋滟成施然的眼波,而自己是那些雜草,用渺小的生命感受山谷的形狀。

施然的形狀。

她懂了,她知道了,她也很有感覺了,輕輕蹭着腳腕,想把自己也交出去。

思緒又回到施然下車的那一刻,她迷迷糊糊地想。

——如果出現在生命裏的每個人都在乎我就好了,這太難了,是嗎?那,如果施然在乎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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