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柑橘花之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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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櫻花時,日葵幫忙在地上鋪毯子,鳴人從自己的背包裏手忙腳亂地掏出便當盒,遞給博人,再由博人放到毯子上。這些事情以往都是雛田來做,自從妻子離家後,鳴人不得不從工作當中擠出時間,和孩子們一起處理這些生活瑣事。此時旁人看去,雖然顯得笨拙,但一家三口十分其樂融融,與往日那個沉迷工作毫不顧家的火影判若兩人。

雛田舉着攝像機,專心地錄下這樣的場景,白眼透過取景框,看着鳴人時而爽朗微笑,時而有些發窘地撓着頭,像是看到了他年少時的樣子,唇角忍不住露出上揚。

櫻在旁邊也擺開了食物,仔細一看,和鳴人做飯是同一個風格,都是三明治、烤面包、水果片之類的西式做法,簡單快速,也容易做得好吃。只不過,鳴人做的那堆,明顯歪七扭八了些。

佐助喜好和食,因此只是随便吃了兩口,便舉目賞櫻,但見風中櫻花如雲輕搖,灑下漫漫點點的粉雨,映着晴朗的遠天,竟在這片繁華熱鬧之中生出幾分安靜之感,令人心曠神怡。

他向來不喜人群,只覺得人多是聒噪庸碌,利來利往的生物,前些年四處雲游的經歷,更讓他懂得欣賞自然之美,從中尋得片刻寧靜。

另一邊坐着的雛田似乎也沒胃口,對着勸她多吃點的鳴人,只是微笑。

“哎呀,老爸你真笨,”博人一邊往嘴裏塞牛肉三明治,一邊含混地說,“媽這幾年都吃得很少的,你還硬給她!”

櫻稍微從莎拉娜身邊離開一點,肩頭挨着佐助的手臂,明豔的臉上帶着一抹羞澀:“佐助,你看這櫻花……美不美?”

對于這種欲蓋彌彰的雙關游戲,佐助打從心眼兒裏覺得很無聊,如果按他以前的個性,必然是冷嗤一聲了事。但年歲漸長,他也漸漸掌握一種要領,能夠用最小限度的妥協避免此後而來的更多麻煩:“嗯。”

吃完飯後,三個孩子都要到小劇場去準備傍晚的話劇,鳴人一行人自然也跟着過去,要去前排搶個好位置。誰知到了那裏,早已是人聲嘈雜,愛子心切的父母們令座位區比街市還要更加擁擠一些。

鳴人憑借着火影的威嚴,好不容易在前方的兩排找到四個位子,負責錄影的雛田坐在靠前一排,其他三人坐在她的後面。

今年排演的話劇,是童話故事《海的女兒》的改編版,主演王子的是所有女生一致推選的宇智波莎拉娜,扮演小人魚的則是幸運抽中簽的漩渦日葵,博人對這種分配很是不滿,嚷嚷着要做主角,但最終還是乖乖站在舞臺上扮演一塊礁石。

故事前半段遵照原著,後半段卻強行逆天改命,在小人魚要變成泡沫的那一刻,王子沖出房門,打敗女巫,對小人魚的犧牲既憐惜又感激,當場與她立下了婚約的誓言。

這種對結尾的狗血改動倒是很符合廣大觀衆的愛好,話劇以盛大的婚禮作為結尾,全場人一齊起立鼓掌,熱情的歡呼聲幾乎要震破房頂。

華麗的布景中,演員一一走出謝幕,博人和自己同期的同學們脫下了戲服,站在莎拉娜和日葵兩人身後,接受大家的掌聲。這是他們在校的最後一年,度過今天,就要正式畢業,走上社會,不再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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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人與櫻也站起來用力拍手,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嘩中,鳴人笑得很是開心,沖着身邊的櫻大聲道:“要是日葵以後!能嫁一個像莎拉娜這樣的男孩!我也就心滿意足啦!”

櫻一臉自豪地笑起來。邊上的佐助雖然被這嘈雜的氣氛攪得有點心煩,但望着臺上英姿飒爽,日漸長大的女兒,心中竟也生出一絲驕傲來。——畢竟是他宇智波家的女兒,當然是不同凡響的。

這時,大家似乎都是歡笑着的,但佐助視野的餘光中,卻忽然捕捉到雛田的神情。

攝影機顯示屏的微光,稍微照亮了她的側臉,也照亮她臉上濡濕的淚痕。那雙白瞳緊緊盯着和自己樣貌很像的年幼女兒,淚水仍在淙淙而下,目光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憂傷。這一向溫婉而少波瀾的秀麗面孔,在歡鬧的人群中哀傷地沉默着,像是一朵即将在風雨中凋謝的蒼白花朵。

而此時此刻,在這天地之間,在這漫漫的人生之中,竟只有宇智波佐助,恰巧看到了這樣的她。

散場時,佐助只和莎拉娜說了幾句話,就立刻離開了;櫻雖然有些戀戀不舍,但這幾年也懂得不能逼他太緊,便沒有挽留,領着莎拉娜也回家了。

劇場門口只剩下旋渦一家。博人興高采烈地搶過攝像機要看表演的盛況,竟然比兩個主演還更上心一些。他毛毛躁躁地快進着,忽然奇怪地問:“媽,怎麽謝幕的時候,什麽聲音也沒錄上?”

雛田正在給日葵整理衣領,這時手停了一停,才微笑答道:“哦……可能是媽媽一不小心,錯按到靜音鍵了。”

鳴人走了過來,站在她身邊,嘴巴動了動,也不知到底是想說什麽,還是并不想說。對于一向心直口快的他來說,這幅表情實在古怪極了。

雛田把日葵的領子撫平,向後退了一步,對着鳴人微微鞠躬,道:“那麽,我這就回去了。”

鳴人幾乎是立刻地就要回答,但總歸覺得不太好,就刻意又頓了頓,才說:“好,你路上小心。”

對于這種回答,白眸的女人似乎早就預料到了,而且一點也沒有不悅,甚至露出一種很奇妙的輕松的笑,從容地再次鞠躬,然後轉身獨自離去了。

她走在夜晚的林間道路上,工整優美的細步,無可挑剔的姿态。

這條沉默的路途,只有兩側沙沙的樹影相陪,但她卻像是要和誰較勁似的,兩手交握在身前,全然不顧已經痛到麻痹的左臂。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要悄悄地走過,小心地走完,直到終點之前,不讓任何人發現其中的關竅。

雛田在心裏這樣想着,但快要到家的時候,垂頭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忽然想起佐助的影子,腳步不禁有些緩了。

再擡頭時,她看到路口的那棵樹下,有一道瘦削高挑的身影。

墨色的發,漆黑的眼,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外衣。他正如他的影子一樣,享受着這份暗色所帶來的森冷的自由,像是不遜的黑翼飛鳥。

宇智波佐助。

這五個字宛如一聲悠長的喟嘆,在她心底幽幽響起,那強烈的黑像火焰一樣烙進白眼。

一種不知是酸,是甜還是苦澀的味道,鋪天蓋地地向她襲來,随着那每到夜晚便會愈加強烈的痛楚,驟然在五髒六腑間翻攪。

從小到大,她一直修煉着自己的忍耐,只因自己的生活和命運正是良師。本以為一切都是可以忍耐的,從生忍到死,也不過是蟪蛄與朝菌的轉瞬之間。但此時此刻,她忽然覺得承受不住。

再也承受不住,就連倔強的細步也踉跄起來。

她跪坐在地上,像突然委頓的花枝,淺紫色的袖口掩蓋嬌小蒼白的嘴唇,冷汗涔涔而落,忽然咳嗽了幾聲,在衣袖上咳出一塊殷紅的血跡。

11

佐助回到家後,本打算直接睡覺,但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安穩。

他幼年失怙,又幾度遭逢人生大難,雖然因此長成現今懶于委蛇,缺乏社會協調性的個性,不過心思也變得比常人更細一些。沉默的人本就更容易看清周遭,何況對方是自己多年以來的至交好友。

今天一天,鳴人和雛田都表現得貌合神離,互相甚至沒有流露出一分思念之情。也許他們兩人之間并非是單純的夫妻吵架、鬧鬧脾氣,而是已經積重難返,最終才以分居求得解脫。鳴人本人看起來更是明顯地輕松許多,連親子關系都進步了。

一念及此,佐助不禁有些想嘆氣,但最終沒有嘆出來。婚姻對他而言本就是一種有些荒誕,卻又不得不經歷的關系,他連自己的婚姻也懶得耐心維護,別人的感情,于他更是沒有半分要緊了。

反正,鳴人本質與他也相類似,不是那種甘願把時光消磨在家庭瑣事中的人。

游廊外的池塘在微風中輕起漣漪,池上的睡蓮娴雅地沉默着,好像不論發生什麽,也都只會靜靜開放似的。

佐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水面之上,忽然站起身來,從房中走了出去。

屋子裏有些悶,不妨到路上散散步。

他這樣對自己說着,走到門口的路上停下,看到那座空無一人的小木屋,只感到胸口很不暢快,便又向前走了一段。

走到路口時,他站在那裏,又感覺自己這種行為十分可疑,便轉身想要回去。但幾番舉步,終于還是沒有離開。

在這樹蔭下,既看不到月亮,也無法欣賞夜景。

男人忽然覺得有些氣悶。他宇智波佐助,向來自由自在,來去随心,堅定了要去做的事,便誰也無法轉圜一分。此時此刻,卻拖拖拉拉,猶猶豫豫,哪裏還有往常的半點兒潇灑?

就在這時,從路的另一邊,從樹枝飒飒的疏響間,傳來木屐敲打石子路的聲響。

他感覺心猛地跳了一下。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像是敲在耳膜上,清楚極了,如同連系着神經。

佐助其實沒有料到她真的會回來,略微驚訝中,擡眼望去,正好與那雙白瞳視線相遇。在昏暗樹影的籠罩下,她的眼睛像是兩團灼灼燃燒的白火,不過片刻對視,竟令男人那涼慣了的心裏,生出一種煽動的熱力。

佐助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話來說,便像往常一樣閉着嘴巴站在那裏,誰知下一秒她就倒在地上,捂着嘴吐出一口血來。

他幾乎是立刻就拔腳沖過去。這個女人對心髒健康實在有害。

走近了看,愈發感覺那袖上的血跡觸目驚心,又見她的臉色在月光映襯下慘白如紙,不禁緊緊擰起眉頭:“……我帶你去找櫻。”

雛田坐在地上垂着頭,把嘴角的血痕擦淨,又将手背到身後,把那染了血跡的衣袖藏在腰帶下面,咬着嘴唇搖了搖頭。

這種近乎小孩兒耍賴的舉動,讓他莫名動了氣,墨色的瞳子如冷刀一般盯着她,寒聲道:“既然有病,就去看醫生。”

佐助身量本就很高,這時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更顯得氣魄逼人。她被瞪得有些瑟縮,不情不願地開口,聲音細細地:“我……很早之前就已經看過了。”

這句話大概也就是從小孩兒耍賴進化到了小孩兒說謊,佐助不為所動,仍然冷冷望着她:“既然看過了,怎麽不治?”

雛田肩膀一抖。他的問話淡淡的,卻像是一陣狂風,令她的眼睫如受驚的小鳥般不住顫動。啞然許久,她合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再次張開眼睛時,那雙白眸中,方才的慌亂和驚懼全部悄然消失,只剩下一種波瀾不起的平靜。不知為何,這種平靜讓他覺得很不愉快。

而她并不在乎他的愉快與否,一字一句地回答說:“因為已經治不好了。”

那柔柔的答語,驚雷一般在耳邊炸響。

落雷的眩暈還未消退,過去所有難以解釋的斷片,便相繼串聯,把前因後果清清楚楚地呈現在面前。他那被生活錘煉出的迅捷而缜密的神經,萬沒想到,竟在此時完美地發揮功效。

在佐助一片空白的腦海中,率先冒出的想法,是一句“為什麽”。——為什麽,與這個女人從來不曾深交,不曾長談,卻根本不需要費心,就能理解她的想法。

這沉默的,頑固的,咬牙硬撐的,讓人氣到頭暈目眩的可惡女人。

“你,”佐助深吸了一口氣,可是仍抵不過窒息的感覺,“是因為這病,才離開自己的家,獨自來山中隐居。”

他的聲帶,帶着一種連自己都沒有想到的顫抖。

這是一個陳述句,像是一個終究到來的裁決。

而日向雛田,就是那個接受判詞的罪犯,罪行昭彰後,木然地閉上雙眼。

在長久的寂靜中,她靜靜凝視自己眼睑中的黑暗,聽着他的呼吸聲從激烈變回平靜,直至仿佛不存在了。這個并非她丈夫的男人,卻為她死灰般的心帶來喜悅與悲傷,令她如今即便在死亡的囚籠中,也仍忍不住追尋他的呼吸。

最終,他開口了,在乍暖還寒的春夜裏,聲音裏沒有一絲感情:

“你想一個人死,與我無關,只要別死在我的門前。”

她仍然緊緊閉着眼,不去看他離開的背影,用力攥緊左邊的手,冰涼的石子路讓腿也麻木了,緊緊咬住的嘴唇上滲出一絲血痕。

乍暖還寒的春中,多少難免會有一兩朵花的凋零。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的回複,作者表示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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