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睡蓮之章·下

21

宇智波櫻紮起頭發,挽起袖子,心中默念着臨時抱佛腳的繁複菜譜,打算大幹一場。

但一走進廚房,她卻有些吃驚地左右打量起來。佐助的廚房從來空空蕩蕩,連菜刀都只有一把,因此每次前來都得大包小包;可現在這廚房裏,各式工具一應俱全,桌子裏側的果蔬框放着一個番茄,旁邊還擺着幾個密封盒,裏面裝了好幾種現成的小菜,顏色清淡,正适合春天時配清酒。

“雛田……”她的眼光盯着那些密封盒,問身後的白眸女子,“這個廚房,你用過?”

雛田垂着眼睛,只敢看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微粉的指節有些顫抖,聲音也跟着顫起來:“我……我住的木屋裏,沒有地方做飯,佐助君很同情我,所以……借給我用的。”

櫻忍俊不禁般笑出來,搖着頭走向案臺,一邊洗手,一邊道:“這個人呀,根本不是雛田你想的那麽好心,肯定是鳴人拜托他了,不然他哪會因為同情,就讓別人進他的房子?”

雛田沒想到櫻會這樣評價佐助,又聽她提起鳴人,心中忽然刺痛,讷讷道:“是,是這樣的嗎?”

“他不愛說話,對人冷冰冰的,”櫻聽到她聲音呆呆的,不禁又笑起來,“雛田不了解他,是很正常的。就連我和他在一起這麽多年了,有時候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呢!”

“他其實不是,”雛田本想說,不是你說的那樣,但頓了頓,改口道,“一個壞人。”

櫻沉默片刻,嘆道:“他當然是很好的……否則,我怎麽會把一生賠在他身上呢?就像你,不也是把自己完全奉獻給鳴人了嗎?”說到這裏,她忽然有些懷念似的笑了,“當年我們互相鼓勵對方要愛護自己的婚姻呢,現在也一樣得互相幫助,放心,我一定幫你和鳴人和好!”

雛田低着頭,附和着笑了笑,但又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很虛僞,很讨厭,便抿着嘴唇,從架上拿起那個番茄,幫忙切開做配飾,手裏的刀卻一直在抖,幾次都差點切到手指。

漩渦鳴人,還有自己的病,是日向雛田很久沒有想起過的事了。這時被櫻提起其中的一個,她便不免把兩者都想起來。

肋下的病竈又開始隐隐作痛,不久之前還被輕松氣氛所包圍的心,立刻變得沉重起來,這些天來的美好回憶,如夢幻泡影般,在眼前一一閃現,一一破碎。

櫻發女子的背影讓她不敢直視,方才莎拉娜的眼光更是歷歷在目。記憶中與宇智波佐助共同度過的日子,突然像是一種可恥行為的罪證,被人從最隐秘的角落裏強行翻到光天化日下晾曬展覽,火鉗一般烙燙心口,令她羞愧,令她難堪。

她縱容自己一步步走向世人所不容許的地方,如今腳尖前就是那條不可逾越的界線,只差了一步。理智在叫嚣,在冰冷地訓斥。

可是,這火鉗的熱,她不願放手。被冰凍了太久太久,才重新從這股熱當中找到活着的實感,哪怕被燙到皮開肉綻,又,怎麽舍得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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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雛田阿姨,你怎麽了?”

黑發少女站在廚房門口,抱着手臂,鏡片後的目光,冰涼地注視着和服女子的側臉,帶着一種警戒,懷疑,和潛藏未發的怒火。

雛田霍然一驚,才發現自己竟流着眼淚,趕緊用衣袖擦了擦,勉強笑道:“沒什麽的,莎拉娜,只是番茄汁濺出來了而已。”

“雛田,要小心啊。”櫻有些傷腦筋地笑了。

就連這一句普普通通的關切,聽在她耳中,都成了某種足以拆穿僞裝,宣判罪行的警告。

她咬緊嘴唇,合上了雙眼,只覺耳中嗡嗡作響。

吃飯時,佐助明顯地發現雛田神情有異,心中不禁暗自皺眉。

如果是在往常,莎拉娜和櫻貿然前來,他一定會生氣,不過今天正好因為若紫而有些挂念女兒,也就并未表态反對。但早知妻女要來,就應該讓雛田離開,現在讓她坐在這裏,恐怕心裏又在瞎想,給自己沒事找罪受。

佐助沉默着不動筷,櫻兩手握拳按在膝頭,小心地觑他的臉色。

莎拉娜見到母親這樣小心翼翼的,心裏覺得很火,擰着眉頭,轉頭對她說:“你是他妻子,就給他夾菜啊!”

櫻撓着頭笑,依着女兒的話,大膽站起來,筷子裏夾了一片北極貝刺身,向他碗裏遞過去:“佐助,這是我今天特意去買的,你在山上可能不常吃到,來試試吧。”

佐助臉上沒什麽波動,沒有反對她的行為,但也沒有舉起碗去接。莎拉娜看在眼裏,忽然更憤怒了,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大聲道:“夾什麽夾!他還有一只手呢,坐下!”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尖刻了,佐助臉色一變,櫻也立刻責怪地打了她一下,訓斥道:“莎拉娜!怎麽可以這樣和你爸爸說話!”

就在這種混亂的時候,麻雀忽然從裏屋的和室飛了出來,壓根兒沒察覺到餐桌上的低氣壓,理直氣壯地落到佐助桌邊,伸頭要去啄他碗裏的飯。

“若,若紫!”雛田沒想到它也來添亂,趕忙探過身子要把它引到別處去。

這兩個字像針一樣,狠狠紮在莎拉娜心上。

霎時間,往日種種浮現眼前,母親和她相依為命,這個男人卻從來不曾心疼,如今倒好,自己在家中豢起一個若紫!好一個“若紫”!

她猛地伸手抓住那只麻雀,訓練有素的手當然比鳥翅更快。這團小小的肉球在手中掙紮跳動,只令她的悲憤和憎惡越燒越旺,從小到大的辛酸和怨恨,此刻全都湧上心頭。

惡狠狠盯着父親,她只覺眼中酸楚,喉頭窒得發痛:“宇智波佐助……這就是你最近養的‘若紫’?”

佐助微微眯起雙眼,回望着她,墨色的瞳子黑不見底,英俊的臉上複又變回那種倨傲冷漠的神情,但聲音卻冷得像冰,寒得砭骨:“我只說一次,放下。”

莎拉娜眼裏的淚忽然好像也幹了,輕笑一聲:“好啊,放下就放下。”

說罷,她猛一擡手,把若紫向地上摔了下去。

這一身麻黑的,平平無奇的小鳥,在地上蹬了蹬爪,翅膀漸漸僵了。

櫻驚呆了,吓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佐助盯着那個小小的屍體,盯了好半天,沉默着,沒有說話,一動也不動,只是盯着。

雛田蒼白着嘴唇,呆呆看着他的側臉。男人的神情被黑發遮擋,她只看到他緊繃的薄唇在微微顫抖,僅僅因此,便感覺心中一陣悲恸劇痛。

突然,他站起來,走過去拉開紙門,又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說:

“滾。”

“你們都滾出去。”

22

“莎拉娜,你今天是怎麽了,脾氣這麽大……難得和你爸爸見面,不該惹他生氣的啊!現在為了一只鳥,和他鬧別扭,過後你們還要一起去外地,到時怎麽辦?”

櫻站在房外的庭院裏,牽着女兒的手,望着她倔強的臉,心裏有點惱怒,但終歸是很疼愛地柔聲道。

莎拉娜對着母親溫柔的目光,心中氣她竟然蠢成這個樣子,但這股氣裏又生出一種痛苦的心疼,一向高傲的黑瞳子裏,終于有眼淚流了下來。

從來不在外人面前流眼淚的女兒,竟難過成這樣,櫻心中不明緣由,但也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傷心來,匆匆走向雛田,在她面前站定,從懷裏掏出一個卷軸塞進她手裏:“雛田,我想帶莎拉娜回家,能麻煩你替我把這個給佐助嗎?其實,鳴人要派他帶畢業生到火之國邊境去戍守一陣,”說着,嘆了口氣,“我本來很希望他能借此機會和莎拉娜多親近些……可是現在你也看到了,他倆這個樣子……他的事,我從來沒辦法多說,你是火影夫人,是鳴人的妻子,如果能勸兩句,說不定他會聽聽的。”

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雛田,驟然被交代這麽一件差事,握着那卷軸的手抖個不停,幾乎拿将不住,最終咬緊牙關答道:“好,我會勸他的。”

恨恨瞪着這個白眼女人,少女突然用力抓住母親的手,簡直是要把她往門外面硬拖,梗着聲音說:“還留在這裏幹什麽,留着讓他讨厭嗎?跟我回去,我要去找個人!”

只留下雛田一個人站在院子裏。

晚春的風已經有些太暖了,她掌心滲出汗水來,沾在卷軸上,這時怔怔低頭去盯着它看,卻見那封條粘得歪七扭八,顯然是已被人拆開看過了。

這樣子交給佐助,他會不高興吧。她這樣想着,怔怔地用指尖撫着那細長的小小封紙,卻怎麽也撫不平。

門鈴被人按響了,鳴人放下筷子,嘴裏嚼着炸雞塊,驚奇道:“這個時候了,是誰來了?”

餐桌對面的日葵站起身來,笑道:“該不會是鹿丸叔叔吧,我去開門。”

誰知,打開門,卻看到莎拉娜寒着臉站在門口,另一邊站着有些躊躇的櫻。日葵有點兒意外,向她們二人打招呼,莎拉娜卻理都不理,徑直向屋子裏走去。

鳴人聽到女兒軟軟的聲音叫着“莎拉娜姐姐”“櫻阿姨”,也有些出乎意料,從餐廳走出來到客廳裏時,臉上卻已不禁挂上了笑容:“哎呀,這不是小櫻和莎拉娜?怎麽,被我家的飯香勾引來啦?”

櫻本來從方才到現在,一直還沉浸在迷茫之中,這時看到他笑容燦爛的俊臉,聽見他一個“飯”字,心裏的怨怼、委屈、悲傷,忽然一股腦全湧了出來,猛地跺了跺腳,向他喊道:

“誰要吃你家的飯!你笑得這麽高興,是不是看我難受,你就開心啦?!”

話還沒說完,一雙怒瞪着的翠眼中,淚水斷線珍珠般滴滴滾落。

她進了門,第一句話就是嗆聲,但鳴人看到她眼淚直流,立時慌了手腳,急忙跑到她身邊,按住她的肩膀:“哎,哎呀,你別哭啊!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誰敢欺負你?你跟我說,我去把那家夥收拾一頓!”

櫻咬着牙擦眼淚,但淚水仍不停掉下來,她鼻子紅紅的,哽咽地說:“沒誰惹我不高興!你惹我不高興!我不用你幫我打人,我就想打你!”說着,恨恨地一拳擂在他胸口。

鳴人吃痛地嘶嘶吸氣,對她的蠻不講理,卻一點兒也沒有生氣的樣子,苦笑着說:“好、好……從小你不就專門打我嗎,我習慣了,來吧!”

莎拉娜在一旁看着,本來滿是憎恨的心裏,忽然也覺得委屈起來,幹涸了淚水的眼睛又漸漸濕潤。

她本打算一進來就跟漩渦鳴人對質,把他妻子的可恥之事攤開說清楚,但如今看到鳴人對母親的溫柔呵護,猛地生出一股不忍之情——如果他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很難過的吧?

父親離家十幾年,平常都是鳴人叔叔時常對母親幫忙和照顧,莎拉娜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只覺得對火影,要比對父親親近多了,有時甚至覺得鳴人才像是母親真正知心的那個人。

一念及此,她對雛田的厭惡又多一分:明明已經有了這麽好的丈夫,那個女人,到底還有哪裏不滿足的呢?

日葵抿着嘴唇,沒有說話,轉身回廚房裏給客人倒了兩杯水,放在客廳的桌上,走出去了。

櫻揍了鳴人兩下,感覺心裏的難過多少減輕了些,便向着日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在沙發上,捧起那杯水。

“氣消啦?”鳴人便在她對面坐下來,笑着看她,那表情像是對這家夥無奈極了,眼光卻又停在她臉上不舍得移開,“到底怎麽了,詳細跟我說說,別一生氣就只顧着撒潑。”

“你說誰撒潑!”櫻又惱了,沖着他揮了揮拳頭,剛剛的淑女樣跑到九霄雲外去,見他連連讨饒,才放下拳頭,嘆了口氣,幽怨地說,“也沒什麽……今天莎拉娜去送任務書,我們一起吃飯,她可能覺得佐助冷落自己,就發了脾氣,和他鬧僵了。”

莎拉娜聽到母親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心裏多少有些不甘,但既然已經打消了最初的預謀,便也沒有插話,悄悄從房中退了出來。

剛走出門,就看到日葵獨個兒站在走廊的樓梯邊,此時一雙幽藍色的大眼向她望過來,眸中神色莫名,忽然靜靜地說:“莎拉娜姐姐,我覺得,你剛才想說的話,還是不要說出來為好。”

莎拉娜又驚又疑地望着面前的小女孩,她遺傳自佐助,心思缜密,思維又快,這時稍一思索就發現,日葵竟然是知道那二人的事的,心中怒火不禁又起,冷笑道:“原來你昨天對我說謊。看你年紀這麽小,這點倒是和你媽學得很不錯。”

她話語尖銳,日葵卻好似不為所動一般,那雙藍眼睛顫也沒有顫一下,繼續說:“你說得很對。我媽媽是愛騙人。她這一輩子為了別人,說了太多的謊。”最後一句話說出了口,臉上才露出一點憂郁。

“為了別人?”莎拉娜嗤笑一聲,諷刺地看着她,“那我還要謝謝她,讓我們大家幸福了?”

“不必,”日葵分毫不退地望回去,嘴角忽然也露出一個笑來,“她現在是為了她自己的幸福,所以用不着你們的謝。——莎拉娜姐姐,你知道嗎?世界上一個人如果很幸福,一定是有另一個人在為此忍受不幸。我媽媽忍了太久,這次,終于輪到她了。”

莎拉娜看着她那張笑得愉快的小巧面孔,只覺頭有些暈,深吸了一口氣,冷冷地說:“……真是,下賤。”

年幼女孩那一直平靜如潭的眼睛,終于因為這兩個字而抖了一抖,她咬了咬蒼白的嘴唇,把那絲顫抖收回心底的最深處,頓了一頓,笑得冰涼:“我媽媽是下賤,那你媽媽是什麽?”

莎拉娜差點就一巴掌搧在她臉上,但終于忍住了,只是用一種很鄙夷的眼光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真不敢相信,你會是鳴人叔叔的女兒。”

日葵昂起下巴,眯起眼看她,神态倨傲,緩緩地答道:“我也不相信,你竟然是佐助叔叔的女兒。”

23

雛田站在走廊外的土地上,靜靜地望着和室裏男人的背影。她已站了很久了,腳下青草上凝結的夜露,微微打濕了她的足袋。

佐助也已經坐了很久,像是變成個石頭一樣,良久地沉默着,背影分毫不動。

忽然,他開了口,口氣淡淡的:

“你怎麽還在那裏,回去。”

他的聲音和語氣,和往常沒什麽兩樣。她聽在耳中,心中卻止不住地為他覺得辛酸,低着頭蹙緊眉尖,聲音細細地答道:“我……我只是覺得,不該讓佐助君一個人……對不起,我這就回去了。”

她剛剛擡起腳,屐下草葉窸窣一動,卻又聽他說:“站住。”

雛田便又依言停住腳步,垂眸久久看着月光下自己的指尖,沉吟片刻,終于輕聲勸道:“佐助君,莎拉娜年紀還小,她不懂事,你不要太生氣了。”

“……”男人仍是背對着她,黑瞳盯着對面紙門上的萱草花紋,這時慢慢合上雙眼,長長地嘆息,低聲說,“剛才,我止不住地想起,鼬。”

他近乎是有些艱辛地,才将那個人的名字說出來。她悚然心驚,胸口陡地一痛,還未張口說話,眼淚竟已流了下來。

這個單字對他來說象征着什麽呢?一種無法用任何語言描述的情感,慘烈,深黑和深紅,和時間的塵埃一同歸複成一種他再也不去觸碰的輕柔。輕,但又太過于重。

她的流淚悄無聲息,只有月光才看得見,佐助卻仿佛知道了似的,幾不可聞地啧了一聲:“哭什麽,不要哭。”語氣像是責備,又不像。

她被說中了,才小小地抽噎了一下,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說:“你可以再養一只,我們明天一起去找。”

他沉默片刻,說:“不養了。”

雛田有些無措地向前踏了一步,又收回來,握着自己的手,柔聲續道:“那就……等你心情好點。”

佐助的聲音忽然冷下去,帶着一種怒氣:“我沒有找替代品的習慣。”

她不禁擡起頭,再次望向這個男人的背影。

他的腰很瘦削,肩膀卻寬,脊背挺得很直,傲氣勃發,像是群鳥中卓爾不群的鷹隼,但又顯得如此孤獨和落寞。

不知為何,雛田與他真正相處,至今才不過兩個月,卻從心底感覺到,對他已經太過于了解。因此,從那股了解的深處,忽然冒出了一句話,一句她明知不該說的話。只要說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就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但是,正因為日向雛田是日向雛田,這句話,才不得不說出口了。

月光像是涼水一樣澆在身上,她忽然覺得很冷,忍不住擡手抱住自己的手臂,輕聲道:“但是……小鳥總有一天,是要死的啊。”

這種氣氛下說這句話,實在很不恰當,佐助卻因此默然,良久才說:“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可是,”她頓了一頓,努力控制住有些發顫的聲音,“小鳥也許希望你……不要這樣,對不對?”

男人背影一動,終于站了起來,走到廊前,擡眼望向夜空中清寂的月勾,月影落在那墨玉般的眼瞳中,靜靜漂浮:“我知道。很多人都對我有這種希望……不管是活着的,還是死了的。”

說罷,他将目光下移,慢慢地停在雛田的臉上,望着她溫潤白瞳,用那種不知是涼,還是熱的眼光。

這一次,女人沒有像往常那樣腼腆地躲避他的視線,竟也靜靜地凝望過去,心中湧出的不知是溫柔,還是哀傷。

在這極漫長卻又極短暫的注視中,她仿佛傾盡了一生的氣力,才終于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面容。

這個男人,他獨自伫立在自己森冷的孤獨與自由之中,不容許任何人貿然的接近,瘦削的側影挺拔倨傲,仿佛沒有一絲破綻。然而,在這暗影的包圍中,其實有着怎樣的重負,有着怎樣的沉痛?

她和周圍人一樣不得而知,只是驀然想起自己總是在嘴角努力維持的微笑,還有那些在心底細細收藏的,無人問津的陳舊回憶。

并不是狂妄地想要宣稱自己的感同身受——事實上,世間有哪個人可以真的與宇智波佐助感同身受呢?她只是止不住地想要問一句“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在此時此刻,在這天地之間,在這漫漫的人生之中,教她恰巧窺見了那破綻的一個邊角?

這句問話,自然不會有人前來回答。

這三個字只殘留空曠的回聲,她想起了和佐助一起去商店的山間小路,蜿蜒曲折,有些地方幹脆就是石頭亂堆出來的。

自己總是跟在他的身後,低着頭,偶爾用眼睛的餘光偷瞧他刻意放緩了的,不緊不慢的腳跟,然後又趕緊收回視線,羞赧得像是回到了少女時光。那時,總覺得這條路真長,真長,走不到頭似的,就像是走着走着,就會把幾年幾十年的光陰靜靜走過。

可是如今回想起來,才發覺,這條路實在太短了,短得讓人遺憾和嘆息,讓人後悔,為什麽那時沒有與他并肩,沒有與他多說些話,甚至不敢擡頭。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和他再多走一走啊。

但遺憾的是,嘆息的是,在這小小的願望萌生之前,她就已經在自己的怯懦與徘徊中,耗盡了全部的生命與光陰。

佐助從來沒有被她這樣子盯着看過,只覺那雙向來羞澀躲閃的眼睛,此刻熠熠生輝,如月一般,不禁輕笑道:“你怎麽呆了?”

雛田如夢初醒般眨了眨眼睛,斂下睫毛笑了笑,再擡眼望向他時,眼中的光輝模糊成一種娴靜而溫柔的霧氣,像是要遮蔽深處微微跳動的某種感情:“我只是忽然想起,櫻臨走時,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23

說着,她将手探進自己的懷裏,掏出一份卷軸,向前走了兩步,雙手捧着,溫溫地說:

“這是莎拉娜帶來的任務書,請佐助君收下吧。”

佐助站在原地,停頓片刻,才向廊邊邁了一步,收下那份卷軸。拿到眼前一看,就見那封條已經被人拆過,心中升起一分不快。

而抖開卷軸後,那上面寫着的內容更令他有些吃驚:鳴人派他帶領前些日子剛畢業的新生,前往火之國的邊境,根據大名的指示随機應變,完成各種任務,監督各位新生進行練兵,同時保護他們的生命安全;時長不定,約在半年左右。

這些年來,鳴人輕易并不給佐助派什麽任務,可一旦下達,便統統都是極難極複雜的重任。諸如刺探敵情、暗殺将領這類危險的活動,對于他來說,是早就駕輕就熟的,然而論起看孩子帶學生的能力,全木葉中他若排倒數第二,還真沒人敢忝列倒數第一。

“為什麽……”佐助合上卷軸,皺着眉頭道,“要派我去做這種事?”

雛田垂下眸子,沉吟片刻:“我想,總歸是有他的道理……”話說出口,她才察覺到對面男人疑惑的目光,有些語塞地抿了抿唇,硬又續道:“我,我方才看過卷軸的。”

佐助瞟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把卷軸握在手裏,淡淡道:“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不是你。”

她聽到這句話,低下頭去,安靜不語,心中一股淡淡的酸澀,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傷。

白瞳認認真真地盯着足邊的青青草葉,就在這股心情的波動将要消逝時,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

“這個任務,我不接。”

她猛地擡頭,身畔沉靜的池塘在微風中泛起層層漣漪,那蒼白的睡蓮随之微微顫抖:“可,可是,佐助君……不可以這樣做的吧?!”

男人抱起手臂,眼中映入她的面龐,那層溫婉的僞裝悄然破碎,露出些許倉皇的神色,不知為何,竟令他微微擰緊了眉:“為什麽不可以?我從來不是木葉的仆人,當然有權選擇。”

“但佐助君你,”雛田垂下眼去,又擡起手來按住自己的嘴唇,目光左右閃爍,像是懼怕着什麽似的,遲疑地問,“……又為什麽要做這樣的選擇?”

男人凝望着她有些驚懼和躲閃的雙瞳,衣袖掩蓋後,那失了血色的臉像是在雨夜中凄然無依的蓮花,令他想起那時緊抓着自己不放的雪白指尖。

他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此刻卻亮起一星炙熱的光,像是有一句話已經決心要說出口,但最終仍是用自己已經習慣了的桀骜武裝起來,反問道:“——你覺得呢?”

雛田單薄的肩膀猛地抖了一抖,然後連全身都跟着一起微微顫起來。她的臉猛地紅了,像一朵粲然綻放的紅蓮,但花朵驟然一顫,又即刻枯萎。在嬌小的身體中,仿佛有太過巨大的喜悅和悲哀在互相交戰,其中燃起的火焰,幾乎吞噬了她的靈魂。

佐助沒有再說話,只是等待着她的回答。他的人生中有一條線,劃開自己與全世界,在線的這一邊,只有他孤獨的一個人。然而他絕不可能放棄自己的孤獨,不可能走出自己的領地,所以必須,必須由她來向前邁步。只要她肯走過來。

而此時此刻,他正在等待她的足音。

“……我覺得,”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般難捱的沉默,雛田終于平複了自己幾乎失控的呼吸,把雙眼閉上,又張開,直直地望着對面鴉發的男人,說,“我覺得佐助君應該以大局為重,盡快動身。”

佐助幾乎是愕然了,張大了黑眸,瞪着她,怔忪片刻,才緩緩道:“……你說什麽?”

女人的白瞳仍舊直直地望着他,用那種溫馴又友好,但其實缺乏感情的目光望着他,一字一句,聲音沒有半點波瀾地答道:“我知道佐助君覺得自己不适合這種工作,但我想鳴人的安排肯定有他的用意。更何況佐助君應該多關心一下莎拉娜,也許你可以趁着這個機會,和她好好相處……”話到最後,她頓了一頓,又添上一句,“我這樣勸你,只因為,佐助君你……是我很好的,朋友。”

男人眯起黑眸,盯着她用不溫不火的模樣說完了這番話,眼中閃爍跳躍着怒火,嗓音很沉:“……‘朋友’,是嗎?”

她怆然伫立,攥緊雙手,終于錯開目光。

在她的心中,宇智波佐助是個太過于驕傲的人,因此,那憤怒之下潛藏的受傷,讓她不敢去看,不忍去看,只怕看到一個邊角,也會令自己的心碎成兩片。

長久僵持的沉默中,她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白瞳木然地半斂,膝蓋微彎。——日向雛田有時很恨這樣的自己,笨口拙舌,軟弱無力,只懂得這樣卑微的方式,哪怕她離開漩渦鳴人的那一天,就已經發誓,絕不再向任何人下跪。

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只手猛地伸過來,抓住她的肩膀,硬拽着她,叫她無法跪下去。

那只手很大,修長的手指覆過她的鎖骨。他越來越用力,越收越緊,是真的快要把她細瘦的骨頭給捏碎了。

宇智波佐助看着她在驚惶之後強忍痛楚的蒼白臉龐,從手指間感到她心髒的劇烈鼓動,只覺得胸膛中的憤怒将要把自己焚毀,而那其中夾雜着刻骨的悲哀。

他幾乎是要窒息一般,再張口說話時,聽到喉間發出的,簡直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用惡狠狠的語調,斷斷續續地說:

“你……不用跪。”

“日向雛田……從最初開始,你在我面前…不就是肆意妄為?你難道不是,想怎樣……就怎樣?”

她緊咬着嘴唇,閉上雙眼,睫毛如暴風中的蝴蝶般淩亂戰栗。

他潰不成軍的聲音,每個字都像是一把刀,紮進那淪陷于黑暗中的眼球,痛入骨髓,然而卻終究連一滴淚都沒有了。

許久,男人終于松開了手,用冰冷的目光看了她最後一眼。

然後,他轉回身去,淡漠地說:“好,我今夜就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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