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桔梗之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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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邊境的馬車上,佐助抱着劍睡着了,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坐在兒時的餐桌邊,母親托着腮,用一對漆黑如墨,稍顯無神,卻又如此溫柔慈愛的眼望着自己。
他抱怨着,為什麽父親總是不看向我呢?母親露出笑顏,像是要告訴他一個大秘密一樣地說:“和我在一起時,他其實總是在說你的事情哦!”
“可是……”他受寵若驚,卻又憂心忡忡地追問,“如果我學不好忍術,爸爸還會願意繼續看我嗎?”
母親的笑容裏流露一種近乎于心疼的柔情,用兩只溫暖的手包裹住他的臉頰,堅定地回答:“那是當然。就算你一樣忍術也不會,就算你變成一個小壞蛋,你也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啊!”
那是他對于“幸福”最鮮明的一個記憶。
然後畫面一轉,變成了櫻和自己在婚禮上的場景。她穿着潔白的婚紗,讓手中捧花也黯然失色。
這樣的她,用一種近乎于虔誠的癡迷目光望過來,翠眼帶淚,含情脈脈:“佐助,你是知道的,我會一輩子愛你,永遠永遠不再放開你的手。”
那時從自己心中一閃而過的感動,或許也可以稱作是“幸福”吧。
然而,到底是為什麽呢,這份感動在下個片刻到來之時就突然消失。
那些含在她眼中的淚珠,确實讓他的心微微一緊,但還沒有真正滴落在他心上,就已經蒸發無痕,連一絲鹽分都沒有留下。
他确實曾有過對家庭的向往,對幸福的希冀。父母相偕相伴的背影,落在他眼中,像是凝固成一件神秘而又美麗的剔透水晶。但這塊水晶終于被摔碎了,摔成修補不來的碎片。
無法甘心,無法屈服,他恨,他當然恨!他的恨不僅煎熬着靈魂,甚至最終成為了靈魂自身。恨的卻不只是自己溫柔而殘忍的兄長,更是這嘲笑着強迫他甘心和屈服的命運。
無法甘心,無法屈服!可是,為了一個人,他終究屈服了。向着那橙毛家夥所珍愛的村子和世界一起。
而就在屈服的那一瞬間,便有什麽東西無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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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象征,他接受了櫻,接受了這個全世界都異口同聲要求他必須愛的女人。櫻是木葉套在宇智波家頸上的鞍辔,櫻是櫻自己送出的,一份已經指定好報答的貴重禮物。而不論是鞍辔還是禮物,他只有收下。這對她并不公平,但他別無選擇,也懶于選擇。
這重新拼湊粘好的生活,再也不曾神秘和美麗,除卻散落其中的偶爾明亮外,只剩下醜陋、平庸、漫長,以及索然無味。
直到……直到——
男人感覺胸口微微一痛,猛地張開雙眼。
眼前是莎拉娜探着身子,要把毛毯蓋在他身上。她似乎沒想到父親會醒過來,這時動作立刻僵硬了,一雙黑眸子有些驚愕地瞬了瞬,然後把毯子向他身上一丢,倔強地撇開了視線。
車輪辘辘,車廂有輕微的颠簸。佐助望着女兒,和她鏡片後有些疏遠又有些賭氣的眼睛,忽然發現,她已經長得很大了,竟然已經十六歲了。
男人像是第一次真正發現這個事實一般,忍不住仔細端詳她,心中莫名感嘆。雖是黑發黑眼,但輪廓模樣卻與年輕時的櫻像極。他想,不知不覺,竟已過去這麽多年了。
被盯得渾身不自在,莎拉娜別扭地向他瞟了一眼,小聲問:“我……我有哪裏很奇怪嗎?”
佐助當夜便同意離開木葉,使她對雛田之事多少放下了介懷,又心知自己摔死了父親的小鳥,此刻心中難免有些不安。
佐助看着她的目光,像是藏着許多的話,但最終只是說:“你早些睡吧。身為忍者,要懂得保存體力。”
“我們的小忍者,怎麽還不睡啊?”
鳴人打着哈欠從書房走出來,這幾天沒日沒夜地工作,不得不去廚房弄點咖啡喝。路過客廳時,卻看到女兒日葵坐在沙發上看窗外的月,便這樣笑着問道。
已經深夜了,女孩還卻連一點困倦的樣子也沒有,這時轉過頭來,正對上父親狂打呵欠的臉,不禁微笑:“爸爸才是,厲害的大忍者就可以不睡覺了嗎?”
鳴人裝作生氣的樣子,嗷一聲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裏,大手揉着女兒溫熱的發頂:“我這大忍者熬夜,就是為了能讓你們這些小家夥能一覺睡到天亮啊!”
日葵在他懷裏嘻嘻地笑,扭着身子,最後抱住他的手臂,靠在他寬寬大大又很暖和的懷裏:“我還不困嘛,而且,想到爸爸和我在一個房子裏面,我就很高興,高興得都精神啦。”
“小借口精!”鳴人把下巴擱在她頭頂,攬着她笑道。
父親的下巴上冒着胡茬,這時候紮紮的有些癢,日葵卻覺得心滿意足,小手抓着他的衣袖不放。
從小,鳴人對她來說就很陌生。哥哥抱怨着自己上學後就受冷落了,但她其實連上學前的日子也沒有父親陪伴。
像現在這樣,每天都能和父親見面,時常在他懷裏撒嬌,在過去簡直是像奢望一般的事。
眼睛忍不住去望窗外的月勾,她忽然像是感嘆似的說:“爸爸,為什麽變了呢,以前的時候,你從來沒有對日葵這麽好。”
鳴人怔了怔,像是被她的話擊中了胸口,有一點悶痛,想了想,微微苦笑着說:“可能……是因為爸爸太笨了吧,是個如果不親身經歷過,就學不到教訓的笨蛋。”
日葵搖了搖頭,軟軟的發絲因此在他身上蹭了蹭,“爸爸不是笨蛋——如果是的話,我們的村子不就遭殃了嘛。”
“謝謝女兒誇獎!”他哈哈笑起來,忽又安靜下來,手指慢慢撫平她的柔發,“日葵……你恨爸爸嗎?你媽媽一直沒有回來,博人到現在還沒有原諒我呢。”
日葵有些默然,方才獨自一人時,在腦海中反複浮現的許多事,現在又湧上心頭,其中有雛田的臉,佐助的話,櫻的眼淚,以及莎拉娜的冷笑。
最終,她把手覆在父親粗粝的手背,頭歪在他胳膊上,眼睛望着那冰涼而溫柔的安詳月色,用一種安慰的語氣說:
“我想,爸爸和媽媽像這樣分開反倒很好。這樣,你們都可以自由了,不是嗎?”
鳴人低頭看着她安靜的樣子,胸口揪緊着疼痛。年紀小小的孩子,哪個會在深夜望月呢,她卻連這點也像她的母親。
一種他最難承受的情緒,在心髒中湧動,但他最終只是收緊了抱着女兒的手,溫柔地低聲說:“日葵乖,你真的該睡覺啦。”
26
宇智波佐助走了以後,日向雛田像往常那樣生活。
每隔一兩個星期,她就去見日葵和鳴人,有時是陪着日葵捉迷藏放風筝,有時是在家教鳴人做味增湯,直到夕陽西下時才閑适而歸。鳴人若是要去送送她,她便溫笑婉拒,提醒他去盯好竈臺上煮着湯的鍋子。她與他終于找到最為合适的距離,分食同樣的面包,卻并不從同一塊取食,飲同樣的酒,卻并不用彼此的杯。
有時候花火會上山來看她,有時候她一個人去擦拭寧次的墓碑,有時候她會走長長的小道去那一臉不高興的老爺爺家買東西。
她在自己的木屋四周種了很多花,沒有任何事情可做的時候,就蹲在花圃裏侍奉,然後靜靜地看着沉默的泥土拔出嫩芽和鮮花,有的又依照時令凋謝了,便仔細處理剪枝,留待來年再開。
最後,每天晚上睡覺前,例行去喂佐助院子裏的魚,算是這一整天結束的标志。
說是十分清閑,但卻也算得上充實,何況她現在做什麽都很緩很慢,不怎麽熬,一天就過去了。
每當進入夜晚,總是不太有困意,也許病會使人清醒,也許只是想多賺一點時間。這時,她便會坐在那不大不小的窗邊,望着月亮,在心裏默默想起那個黑發黑瞳的人。
明月由圓而缺,又從缺回滿,她望着,想起他眼中漂浮的月影。白眸靜靜,難辨思緒,像是百無聊賴,又像是興趣盎然。
這時,往往也是佐助結束一天的工作,獨自飲酒望月的時間。
教官的工作并不适合他,但既然接受了,也就不會翹班。每天的日常活動,就是随便翻閱一下大名給的文件,然後布置一大堆極其困難的任務,接着就撒手不管,對這群小孩放任自流。心理輔導?游戲活動?不好意思,在他宇智波的地盤,一概不設。
他這種“只要練不死,就往死裏練”的粗暴政策,着實讓這些在和平年代長大、被父母捧在手心的畢業生痛苦不堪,卻又對他那三勾玉的紅瞳深覺敬畏,個個都只能在私下管他叫“惡鬼教官”。
不過這方法倒也算是有效,他們漸漸從哭爹喊娘、抱頭鼠竄的生瓜蛋子,變成了能夠有條不紊處理各種局面的合格忍者了。
戍邊的生活既辛苦又無聊,離開了家人朋友,鋪天蓋地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畢業生們只好苦中作樂。明星八卦自然是最不需成本的娛樂消遣,理所應當的,十二忍的感情生活成了他們樂此不疲的話題。
在這當中,佐助和櫻已經聊得太多了,未免有些陳詞濫調,但火影夫婦的關系卻是最新出現的,時刻發展變化,還涉及全木葉最高的領袖和最有權勢的家族,簡直不要太精彩。
因此,每天的卧談會上,大家都會長篇累牍地談論這兩個人。尤其是每隔幾周,有信使從木葉來溝通,會帶來些最新近況,他們便更加興致勃勃,即便是白天在佐助面前,也要交頭接耳幾句心得體會。
鴉發男人屢禁不止,——這些小鬼捍衛言論自由的骨氣,竟然比練忍術時還強幾分——結果,自己反倒被科普了一堆無用信息,從鳴雛二人如何認識、如何告白,到他倆婚禮上來了什麽人,分居後多久見一次,讓人懷疑那些來替火影送信的信使,不是忍者,而是狗仔隊卧底。
男人本來懶得去聽,然而不知為何,一旦聽到,就很難忘掉,實在是麻煩極了。因此,第二天便給他們派下更多任務。最好把這群家夥累到沒勁兒說話。
至于輿論中心的漩渦博人,則為了這件事數次大發雷霆,但同窗們也只是在他面前會收斂些,一旦他走開,便故态複萌。
一來二去,把博人氣到七竅生煙,幹脆一個人搬出學生營地,每晚都在教官的房子邊上打地鋪。佐助對他一向比較寬容,見他一直這樣,後來便讓他住在自己屋裏。
莎拉娜和博人是任務小隊的夥伴,她第一次來找博人時,與佐助撞個正着,別扭地說:“我是來叫博人去出任務的。”
第二次她來時,正好又遇上博人在門口點蚊香,就又改口說:“我是來找我爸爸的。”
到了最後,她只覺得無力扶額,幹脆每次進門時,都說:“我來看你們了。”
最初,她走進屋子裏,說出這句話時,心中全是局促和尴尬;但漸漸地,這句話變得十分自然,而父親淡然的點頭示意,還有少年那有點兒欠揍的嘿嘿的笑,都好像變成了生活中理所應當的一部分。
而宇智波佐助本人,對于這個以前一直不太熟悉的女兒,也從最初的疏遠,逐漸變得比較親近了。
現在的日子,雖然并非全無樂趣,但和他真正喜歡的生活,畢竟相差甚遠。
唯一能讓佐助找回片刻平靜的,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走入密林的深處,拎一瓶清酒,昂頭望月,自飲自酌。
然而,曾經能夠教人忘記一切的月色,如今卻很難令他專心關注了。
酒若是涼的,他就會想起有誰會把它在爐上仔細溫過;酒若是熱的,他又會想起有誰專門到林間的溪流去打水來冰。以前在一起時,從來不去想的事情,如今全都湧上心頭。
思緒紛繁,總歸落到那個對誰都犧牲遷就,連呼吸的輕重都要小心翼翼,卻偏偏在自己面前肆意任性的女人身上。
是她不經允許就走進自己的生活,也是她在最後關頭臨陣脫逃。不管那是因為愛着鳴人,還是因為害怕跨過那界限的種種後果,于他而言,都不能改變其“背叛”的本質。
那是他最難以接受的罪行和傷害。
從以前開始,對于背叛的人,他就只有一種一了百了的解決方法。
可是此刻,他卻連那月色中顯現出的溫潤白瞳,都不知道該如何抹殺。
甚至于,就連停止這種徒增煩惱的賞月,也做不到了。
27
時間對于日向雛田來說,比指間的流沙還要短暫易逝,白駒過隙,夏天和秋天一晃眼便過去了。入了冬後,樹葉凋零,萬物冬藏,森林中冷清得連鳥影也不太常見。
還好,自從上周進入了新年的準備後,木葉村每天都熱鬧到吵鬧的地步,連居住在山裏的雛田,偶爾都能聽到些許。這些歡欣繁華的聲音,讓她也能感覺到一點淡淡的過年氣氛。
這一天,不知怎地,也許是氣溫涼了吧,餘晖還未冷盡,一向很難入睡的她,竟然早早地就睡着了。
第一次張開眼睛時,她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X光片,另一側的醫生表情凝重地沉默着。這是确診病情的那一天。
明晃晃的黑底白影确鑿無疑地展示着病變。通過那用作僞裝的隐形眼鏡,她發現自己第一次看得這麽清楚——這三十年多來的人生,還有自己想隐瞞、想忽略的一切。
醫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請您盡早告訴家人,和他們一起商量這件事情吧。”
走出診療室,然後走出大樓,然後走出病院。日向雛田邁着步子,只是下意識地走着,卻終于蹲在醫院門口的花壇邊痛哭起來。
一點兒大家閨秀的風度都沒有,也不顧周圍人詫異的眼光,簡直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
但是,再站起身來時,自她空空如也的心中,冒出的第一個感覺是輕松。
是刑滿釋放的輕松,是從小就沒有奢望過的輕松。
她沒有忍術的天賦,所以很小的時候,就曾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不要讓別人覺得困擾,只要能讓大家滿意,即便是自己受一點委屈,也是不要緊的。
結婚後,她更加用力地這樣告誡自己。她深知,自己是因為鳴人的感動和愧疚才得到這份婚姻,所以有很多話,她不敢,也不願對他說。如果能說出口,很多問題也許根本不成問題。然而,她已經太過遷就,以至于不能夠再進一步匍匐在地,向他獻上更多的卑微。
所以她最終選擇好好地做一個“很照顧別人”且“不需任何照顧”的人,甚至有意無意地拒絕丈夫的“照顧”。這是日向一族在她血液中殘存的最後一絲高慢和驕矜。
不是沒有想過離婚,然而這份關系牽連着太多的人和事,自己所珍愛的日向家,還有鳴人所背負的木葉村,乃至國與國之間脆弱的平衡。她沒有勇氣選擇結束。
只能堅持下去,不得不堅持下去,在對他的愛情、對他的緘默和對他的羞愧與負罪之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連活着本身都成為了煎熬。
可是如今終于要死了。從這死亡的判決中,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一切的解答。原來只要這樣,就終于能夠從這進退維谷的生活中逃脫出來。
明白這個道理的瞬間,她突然不再怯懦,不再害怕。
念頭電轉之間,她有了一個計劃。一個不需要和家人商量,或者說,不能夠和家人商量的計劃,卻既能夠成全想要逃離的自己,也能夠成全那個早已是她心中光芒的男人。
做出這個決定的下午,她去剪薄了劉海。厚重的劉海是她用來掩藏和躲避的防衛線,現在卻似乎一點也不需要了。
理發師笑着問:“您今天遇到什麽好事了嗎?”
她也笑了,定定看着鏡中自己的臉,答道:“是的,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
這時,是雛田第二次睜開眼睛。
她望向窗外,才察覺已是次日,天已大亮了。比往常還要喧嘩的聲音傳進幽靜的山間,傳入她的耳中。
起了身,伸個懶腰,一邊驚奇自己竟然一覺睡了這麽久,一邊推開門時,寒冷而清爽的空氣撲面而來,但見林間一片銀白,門前的花圃都被白雪靜靜覆蓋,對面宇智波宅的房頂上,也落滿了厚厚的雪層。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遲,但總歸算是及時。
走出門外,雛田向山下遙遙望去,只見村子最大的道路上人流熙攘,比往常更甚,轉頭望向另一旁的火影山,那山腰上挂着大到誇張的通知橫幅,上面的四個大字字跡熟悉,明顯是七代目火影的手筆:歡迎回家!
她思忖片刻,心中了然。
是離家很久的畢業生們,終于結束了漫長的邊戍,趕在新年的前一天回到了木葉村。
就在結論出現的那一刻,從她落寂而平靜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消失已久的感覺。
像是擦拭窗臺時,被木刺紮進掌心,拔也拔不出,只有放任它刺痛,刺痛,喧嚣着揚起埋藏回憶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