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上青樓
第037章 上青樓
“崔瑚, 管家理財只是讓你知道黃白之物,別跟你爹一樣不知錢財二字。但沒想矯枉過正,讓你精打細算的把親爹都琢磨賣個好價錢。”崔千霆從崔瑚手中拿過書信, 一目十行看過崔恩侯的矯情怨念,便幹脆無視。
只盯着面帶焦慮的崔瑚,他直白且不解:“咱們家就算沒皇商稅銀,但也不算窮。”
崔瑚暗暗念一句“咱們家”, 但唇畔張張合合許久, 最後還是嘆口氣, 不知該怎麽訴說。畢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崔千霆哪怕表面再嫌棄,還是護着崔恩侯這個親哥哥的!
随着崔瑚顯而易見欲言又止的沉默,一點也不像從前爽利直白, 崔千霆面色沉了沉。
頃刻間屋內的氛圍都有些壓抑。
幾乎落針可聞。
崔琮看着肅穆的親爹, 瞧着崔瑚似有心事,開口打破詭異的靜寂:“哥, 說真的!我覺得這個懲罰算帝王開恩了。畢竟伯父丹書鐵券不肯交,皇陵嫌太苦不肯去還敢威脅皇帝。都有些恃寵而驕的感覺了。”
“眼下咱們只是交出皇商這些分紅而已, 真開恩了。”崔琮說着又忍不住強調開恩一詞, 邊給妹妹和弟弟解釋。
太、祖爺規定屬于開國勳貴的三千食邑,明德帝并沒有削減。
三百商戶稅銀, 一年也有十萬兩。
且當初為了防止勳貴以權壓人, 與民争利, 也是規定戶部收稅後直接給稅銀。當然也防止開國武勳有錢招兵買馬,所以太祖爺直接劃了數額——十萬兩!
武勳們對此也接受, 食邑勳田外加俸祿, 光這些便算真的落實同富貴之言了!
聞言,崔琇有瞬間覺得自己手指頭不夠算了。
這……這一年十幾萬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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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崔瑚迎着二叔以及弟弟擔憂的眼神,深呼籲一口氣,訴說自己的擔憂:“可就怕一步退步步退。祖父的超品國公待遇撤銷了,萬一丹書鐵券以後沒用了怎麽辦?”
“你當皇帝能一口氣拔、起所有開國武勳?”崔千霆板着臉,擲地有聲:“學學你爹心大些,別想那麽多。明德帝既要臉,就幹不出毀掉祖宗規矩的事情。頂多給你們下、藥弄死你們!”
聽得這聲帶着埋汰,卻是極其親昵勸慰他安心話語,崔瑚瞬間只覺自己臉火辣辣的,愈發不好意思了:“二叔,咱們沒錢了。以後要是遇到大事,就要動封存的銀兩了。”
祖輩的血汗錢,他爹在大理寺過賬後,是存着的。
可以後就說不準了。
“我肯定勸不住父親的,到時候要是分家的話……”崔瑚耷拉腦袋,覺得自己好心虛:“您拿到的錢就少了。”
崔千霆聽到這話,倒是一點沒因自己利益受損擔心,反倒是憂愁的望着世子爺,沉聲冷喝道:“崔瑚,國公世子爺,按着律法,家産我能拿三成。你爹大氣,可以給我一半。但不管如何,自打禦史臺上書參奏崔鎮貪污軍饷等等你爹敲登聞鼓把賬目給三司給皇帝查。封銀後,我們二房花的可都是你爹的錢!”
目光定定的看着崔瑚,崔千霆眼角餘光掃過自己的三個孩子,一字一字,恨不得用全身力氣強調:“是因為他得武帝爺偏愛從而獲得的錢財。”
帶着火焰的尾音飄蕩在屋內,如戰鼓敲響,帶着發號施令不容置喙的果決。
崔琮趕忙進攻,作為二房嫡長表态:“爹,您說得對!瑚大哥您想左了。”
崔玥心中一震,也出列說明:“瑚大哥哥,光我的教養嬷嬷,都是大伯的人脈給的啊!”
崔琇見狀也跟着兄姐出聲:“太醫給治病,都是大伯的名帖。”
掃過自家三個知道感恩的崽,崔千霆面色沉沉,話語理智至極:“崔瑚,真親兄弟明算賬的話,恐怕我花崔恩侯的更多。”
“擡起頭來。”
“你堂堂世子爺,崔家未來家主。以後你爹死了,其他不提你在宗祠都得站中間,管着我!你就這窩囊鹌鹑模樣?”
被點名道姓的崔瑚緩緩擡眸,瞧着崔千霆難得凝重的臉,表情變了又變,一時間都不知該怎麽訴說自己的心情。
畢竟,他幾乎都是二叔帶大的。
知道二叔為了維持國公府付出的血汗。
“我……”
“你要是這麽扭捏,幹脆我們都搬出國府。”崔千霆面無表情道。
“不行的!”崔瑚聞言,吓得一顫,趕忙訴說自己內心的惶然:“二叔,我就是怕你為了賺錢,為了維持我爹的日常開銷,而後違心去哄嬸娘嘛。畢竟咱們家不經營任何商鋪了,連我娘嫁妝裏的商鋪我爹都一口氣給變賣換成錢財。眼下能夠增收的,也就嬸娘,也就嬸娘手裏的嫁妝鋪子了。”
此話一出,崔琮和崔玥齊齊抽口氣,有些擔心的看向崔千霆。
他們大哥考慮……考慮這個事,沒準還真有可能啊!
崔千霆可是為了學氣象,能跟柳姨娘做交易生崽崽的!
崔琇瞧着哥哥姐姐們的神色,也跟着昂頭望着崔千霆。
崔千霆:“…………”
崔千霆迎着望過來如出一轍緊張擔心,就差直白說“美人計”的臉,氣得拍案:“你們腦子進水嗎?我無時無刻教你們學會靠自己。結果你們琢磨着我吃軟飯?”
脖頸都氣粗了,崔千霆咬牙:“崔恩侯是我哥,俗話說長兄如父,我帶着你們吃他的花他的,理所當然。但我也付出了。我盯着他教着他兒子。我們兄弟倆叫各有所長,互相扶持!”
“我為了錢去哄女人?那我還不如去哄皇帝。起碼皇帝能我權勢。有權還不怕沒錢?”
迎着一聲高過一聲的質問,崔瑚知道親二叔真生氣了,趕忙道歉:“二叔,是我不對。我就是……就是話本看多了。”
崔琮也連聲附和:“爹,是我們錯了。”
崔玥倒是沒道歉,還敢擡眸直視愠怒的崔千霆,言簡意赅訴說崔家會面臨的困境:“爹,您生氣歸生氣。但我們也考慮的很現實啊。您若是有其他增收的辦法說出來我們也心安。否則我們可以節約,可大伯的确是個會花錢的。他打小那是皇子待遇。眼下沒了皇商分紅,咱們可能集全家之力都養不起他!”
說着,崔玥憂傷的垂了一下腦袋。
崔琇聞言都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表情了,幹脆也學着姐姐憂傷的耷拉下腦袋,只豎耳朵聽。
“他就不能窮嗎?”崔千霆聽得自己才七歲的閨女都竟然憂心忡忡崔恩侯該怎麽金尊玉貴,氣得翻白眼:“他自己定下的流放目标!”
“那不是為您定的。我爹說了只要窮了,他當場咬、舌、自、盡。反正不過一天苦日子,不進牢房。”崔瑚趕忙說自己的擔心:“我就怕他窮了,把錢花完後就真琢磨去刺個皇帝。”
“他在宮裏跟昌平姑姑抱頭痛哭的,還說要住公主府去。”
崔千霆一噎,擡手按着額頭青筋:“我考慮兩天。但醜話說前頭,別想着王氏。你們也不能碰海貿這一塊。這海貿十幾年發展下來已經誰都知道是暴利了,明德帝要安排自己的人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咬着牙訴說着,崔千霆壓低了聲:“咱們作為武帝爺的人,要是把持着不放。明德帝或許能容,但承恩公他們這些從龍派能容得了嗎?”
“爵位食邑咱們有,海商暴富崔家還得有。錢財也會讓人眼紅的。”
豎耳傾聽的崔琇聞言飛快算了一筆賬,吓得瞳孔一震。
食邑這一塊,光開國勳貴,朝廷就得支出百萬兩啊。
話本裏寫削武勳,從國庫支出來看都有些正确了。
正确了!
“父親,哥哥姐姐,我……”崔琇感覺自己腿肚子都打顫了,迫不及待開口訴說自己的焦慮:“我學過算術了。咱們崔家一家就有十幾萬可以拿,那麽多開國勳貴家庭疊加在一起,就會是一筆很多的錢。”
頓了頓,崔琇吞咽了一下口水,後怕着:“那皇上會不會也會像瑚大哥哥一樣擔心家裏沒有錢,要動國庫封存的銀兩?或者其他人擔心國庫空虛?”
冷不丁聽到這話,屋內所有人不約而同面色一僵。
崔千霆眉頭一擰,垂首定定看着滿眼都是擔憂的崔琇。沉默一瞬,他便開口解釋道:“太、祖爺恩撫武勳,扪心而論也是為了确保司徒江山順利傳承。”
太、祖爺自立為王至今八十年,但大周徹底統一天下才六十五年。
六十五年前,太、祖開國,已經五十歲了。
膝下長子早殇、次子病亡,三子亡于護國戰役。其餘子弟,也都尚小。
為确保江山穩定,太、祖爺立了三皇子的長子,為皇太孫,也就是後來的武帝。畢竟武帝的外祖,也是開國勳貴,武帝的親爹對勳貴來說也都是同袍。
當初太、祖爺以為自己還年富力強,可沒想到前朝餘孽刺殺,搞下毒。哪怕搶救及時,但終究病入膏肓。
為确保朝政穩定,年僅十歲的皇太孫可以順利繼位。
相比文臣,太、祖爺還是信開國勳貴。
而開國勳貴們雖有些小矛盾,但也算齊心協力,一同護着小皇帝。
解釋* 開國往事後,崔千霆道:“武帝爺算得上千古一帝,雖以武為號,但他也沒窮兵黩武,邊境太平後,西北、北疆都開了互市。以及破除海禁,鼓勵海貿。繼任者只要繼續執行武帝的政策,光海貿這一塊,就養得起勳貴了。”
怕崔琇這個小鬼不信,崔千霆淡然算了一筆賬:“王家是海貿五大皇商之一。內務府送過來的分紅便有四十萬兩。”
“按着規定,取純利益的四成而已。”
“可以推測一年都有上百萬純利。而像王家這樣的海貿家族,除卻皇商外,還有其他商會其他家族,大大小小的有三十幾家有名有號的。”末了,崔千霆做了總結:“光海貿經營妥當,便是源源不斷的金蛋。”
“難怪文臣一直嫉妒武勳,一直盯着大伯參!”崔玥聽得這數據,眉頭緊擰成川:“我原以為除卻祖父因素外,是因為大伯太風流了又挑釁其他人才導致樹敵頗多。但現在明白了,大伯有爵位有丹書鐵券免死,手裏還有那麽多錢啊。”
單王家一皇商就有四十萬兩。
大伯手裏還有四皇商啊。
其他皇商就算賺得少了,但五個皇商加起來一年百萬應該有。
換句話說,大伯……大伯一輩子只有皇帝叔叔,只認皇帝叔叔,也是應該的。
換成她崔玥,沒準都能喊皇帝爹爹。
“武帝爺自己能賺錢,他愛給誰給誰!”崔千霆聞言驟然面色一冷,寒意冷得刺骨:“文臣有什麽臉面參?崔玥,你這想法不對,咱們不能盯着別人有什麽,而忘記自己擁有什麽!”
從未有過的重話來襲,崔玥迎着親爹駭然冷酷的眼神,吓得一顫。咬着牙克制住心中的委屈畏懼,她飛速想了又想自己先前的話語,又琢磨崔千霆的告誡,眉頭簇着更緊:“父親,您……您不是說人都是自私的,會嫉妒不正常?”
“二叔,妹妹說的也對啊。”崔瑚硬着頭皮開口:“您別生氣。我們不懂你你好好教育我們會認真聽的。這回在宮裏,我也聽得幾句只言片語,就連蘇華這前首輔閣老都說司徒皇族三代重武勳輕文臣!”
冷不丁聽得蘇華這名,崔千霆雙手都按着額頭青筋,努力讓自己和顏悅色,問:“你們幾個小的,知道蘇華為什麽能活着嗎?”
幾個小的齊齊搖搖頭。
雖說禍不及出嫁女,但蘇尹氏的确是前朝餘孽後裔。但蘇家人都活着,只是罰沒為河工。
這懲罰,的确非同尋常。
“蘇華治縣有功,從地方升遷的能吏。而明德帝他們盤點過了,近二十年六屆正科,一屆恩科,七屆合計一千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後,幾乎所有人都想要謀求富裕魚米之鄉,二十年只有九人自願往窮苦之地。”
羅列這數字,崔千霆面色凝重:“那些文臣說我等武勳子弟貪圖享樂,可他們又何嘗不是覺得自己一朝金榜題名就可以雞犬升天成為人上人了?”
邊說崔千霆視線緩緩從崔玥身上落在了崔琇身上,強調的格外重:“武帝是文武并重的,并未壓抑文臣。他晚年就算昏聩,大開殺戒,殺的也都是勾心鬥角妄圖從龍之輩。但凡治理地方有功的,基本都放過。”
“明德帝有力量奪權,也是從地方着手,幫着治理好四川,重新恢複天府之國的榮耀。他一直想要解決黃河水患。可黃河炸堤案後,黃河下游那些縣,幾乎都成為官場的忌諱。哪怕派遣過去,都忙着調任,無人真正治理。”
“明德帝提拔過文人能吏,也出過考題。可紙上文章說得好,真正願意去黃河的,目前也就唯有前科狀元卓世恒!”
崔玥似懂非懂點點頭,卓世恒她聽爹說過,養小雞的農家子,很厲害。只不過家裏親友昏聩,拖累她。當初爹舉這個例子是為說明家人的重要性,尤其是婆媳矛盾這一關,要處理好。否則哪怕再有才華,都會被困于泥潭。
崔琇默默在心裏默背,恨不得烙印在心裏。
畢竟按着從前科舉世家小三元崔琇的設想,高中後肯定先進翰林院啊。要知道非翰林不入閣!至于地方,那……那是升官下地方歷練。
想想,好像是真有把百姓當做升官的階梯而已,并不是真心誠意的想要治民。
望着所有所思的崔玥,崔千霆餘光瞧着崔琇雙眸也格外明亮,聽得認真,眼眸閃了閃,邊繼續道:“鎮國侯雖跟崔鎮争二把手,可他是開國二代。是跟着開國将領們上戰場,七八歲會跑就跟着給傷兵送藥,得下田種地的。他們這些老一輩心裏有數。什麽都鬥什麽不能鬥。”
“蘇華就是鎮國侯帶着武勳出面,保了一命。”崔千霆沉聲道:“蘇華要是能治理好黃河水患,皇帝能容他,甚至流着前朝血脈的蘇家子弟。”
“所以你們得懂,咱們武勳也能容真為國為民有才華的文官。”
“說句自私的話,咱們是個人都不傻。文官能把百姓治好,百姓種田産糧多,也意味朝廷稅銀多,稅銀多也就意味咱們躺着祖宗功勞簿就有錢拿。”
“我們是恨不得文臣真跟書中的聖賢一樣,為國為民。”
“大周開國軍師,也是文官,武帝親封帝師。從首輔閣老退位頤養天年後,享太師待遇,死後太子扶靈,配享太廟。”
“跟武勳沒區別。”
“所以你們得清楚,文武有自己的道,各自做到極致,對于皇帝來說都是肱骨之臣。甚至為民做得好,不用丹書鐵券,仇敵都會幫忙回旋留一命。”
說完,崔千霆嗤笑一聲:“蘇華要是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一點,執念所謂的勳爵。那蘇家的确可以全族死了。”
崔玥聽完這番訴說,再回想親爹率先強調的“咱們不能盯着別人有什麽,而忘記自己擁有什麽”表示自己徹底明白了,“父親,孩兒知錯了。我會寫檢讨書好好反省錯誤的。還會時時刻刻以此告誡自己。”
撞見閨女眼裏的後悔,崔千霆頗為欣慰的點點頭:“你能懂就行。”
“至于檢讨書,崔瑚崔琮你們也寫,崔琇你就訴說自己從這個蘇華活命得到什麽體悟。讓你哥代筆。”
被安排了任務的崔家四子齊齊颔首領命。
“我去請鎮國侯幫忙,不管如何咱們還是徹底把國公告皇帝這事了解,把懲罰放在明面上。”崔千霆瞧着乖乖巧巧應下的孩子們,頗為欣慰的撫了撫自己皺着的眉,交代了一聲,便起身帶着些迫切往外走。
崔琇目送着崔千霆離去的背影,暗自簇着眉。
以崔千霆所言,明德帝也不錯啊,愛民如子,連前朝餘孽的血脈都能忍。
也沒搞文武對立。
那話本男主削武勳,又打仗,真的很怪。好像……好像就是幻想,幻想男主天賦出衆,文武雙全,絲毫不講究任何的條理邏輯。
比如真實的大周有互市,雙方和平貿易都有二十多年了,百姓富足,還有商隊貿易。
比如男主是農家子,就算天賦出衆,可帶兵打仗還是要有些基礎的。像他崔琇自問也算有些天賦,可習武挺難的,四肢一點都不配合……
要不要借口托夢之類的,把這些話本劇情告訴崔千霆?
還是等見到男主暗中觀察觀察再說?
崔琇琢磨着,面上卻是沒顯出來,只顧積極詢問姐姐該怎麽寫檢讨書。
崔瑚瞧着崔琇直接問崔玥,徒留給哥哥們一個絕情冷酷的後腦勺,不由得籲口氣:“好家夥,這兩湊一起真是文曲星見文曲星了。”
崔琮點頭表示認同,拉着崔瑚一起去寫檢讨書,低聲:“你檢讨認真寫。今天也就你開口了,要是我說美男計,我爹能把我揍到大伯都不認得。”
崔瑚焉噠噠的點頭,“但願我爹這幾天安分點,讓二叔能把人接出來過年吧。”
像是知道了崔瑚的願望。
翌日早朝,鎮國侯直接親自上書,以大不敬參榮國公崔恩侯。
這奏折一出,剛經歷科舉舞弊的文臣們膽顫心驚,不敢去看帝王什麽臉色。最後承恩公出面訴說崔恩侯雖莽了些但也算情有可原,小懲大誡即可。
雙方你來我往,拉扯幾天,終于在臘月二十七,按律帝王封筆百官休假過春節的最後一日,确定了龍威浩蕩——明德帝撤了皇商恩寵,下令崔家,尤其是崔家嫡系為民苦學不墜父輩為民之志。
簡言之原先閉門苦讀,崔家子弟随便一個考舉人就行。
現在崔恩侯的嫡子得榜上有名!
對此懲罰,崔恩侯拄着拐杖出列,含淚叩謝皇恩浩蕩,內心大逆不道打算立刻去太廟哭一頓。結果還沒往太廟跑,就迎來了鎮國侯一行人親切的眼神。
崔恩侯見狀委委屈屈回家,告訴榮國公世子爺這個好消息。
畢竟武勳第一人,戰神的嫡長孫子都參加科舉呢。
證明皇帝還是愛科舉的。
并沒有重武輕文。
崔瑚聽得親爹一聲聲的分析,再瞧着親爹包裹着紗布的腦袋,紅着眼:“爹,我……我……”
崔恩侯瞧着紅着眼委屈巴巴的崽,擡手摸摸自己唯一的獨苗苗漂亮臉蛋,慈父心腸發作,勸道:“沒事不哭不哭。實在考不上,争取生個兒子給你二叔帶!讓你二叔好好培養!”
崔瑚瞧着滿眼寵溺,恨不得把最好一切都給自己的親爹,擡手抱着人痛哭。
雖然親爹不着調,可爹真的會把他認為最好的都給他。
“我好好讀書,給您考個三甲如夫人回來。”
“我兒子好争氣啊!不急,你別壓力太大了。咱們慢慢學。實在不行,我跟昌平在一起,你還撈個小郡王當當。有兩份俸祿就不信找不到個聰明伶俐的媳婦,再生個聰明伶俐的崽。”
“…………”
崔千霆聽得耳畔這神仙父子的深情對話,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确定國公告皇帝一事徹底完美落幕。哪怕日後皇帝算賬,明面上他們都沒有任何錯。于是幹脆無視掉淚眼汪汪抱頭痛哭的父子倆,示意崔玥崔琇換身樸素的衣裳,他們趁着大過年的喜慶日子,去看看纏足。
畢竟都封筆過年了,皇帝也不好意思追究閉門的命令。
否則把他們逼瘋了,真幹得出成婚順帶撈個郡王當當的事。
崔琇聽親爹的話,積極換上自己目前最愛的武服。
灰色棉衣,保暖又吸汗,運動打滾髒了都不心疼,洗洗還能再穿。再帶上虎頭帽,就跟普通農家小子差不多。
“哥兒,湯婆子抱着暖手。可不能學二爺,赤手空拳的。他年紀大了不生凍瘡。咱們還小,得保護好自己知道嗎?”俞嬷嬷把錫制的湯婆子往崔琇手裏塞:“手凍壞了,你過年後想學練字都得哭鼻子。”
聞言,回想自己先前挨凍後手青青紫紫甚至還有化膿生瘡的一幕,崔琇吓得抱緊了湯婆子:“謝謝嬷嬷,我會保護好自己小手的。”
“好。”俞嬷嬷笑着替人整好衣服,指指挂着的小荷包:“荷包也有碎銀子,看見喜歡的玩器,随便買。”
“謝謝嬷嬷。”崔琇道謝過後捧着湯婆子去坐車。
一入內就見崔玥已經一身男裝打扮端坐了,手裏捧着一本書。
“姐姐。”崔琇見禮過後,震驚:“姐姐你出門還看書嗎?”
“喊哥哥。我看的是腳上穴位分布。”崔玥揮揮手示意崔琇過來一起看:“是王世伯寫的。對了,私下見王世伯,你要喊王神醫知道嗎?”
“王神醫?”崔琇有些困惑,從順如流改口問:“哥哥,王世伯很厲害嗎?直接喊神醫不好吧?大夫不都很謙遜?”
“王世伯很厲害。跟大伯關系最好的太醫。”崔玥往外看一眼,确定親爹還沒來,便低聲介紹道:“你就是王神醫救活的。”
崔琇聞言當即明白是哪位了,頗為不好意思的紅了紅臉:“我……我……我第一次跟王世伯見面還認錯了。”
“這不怪你。”崔玥和聲寬慰完,聲音又低了幾分:“但最好不要讓父親知道。父親和世伯關系……這關系……”
瞧着崔玥難得的躊躇,崔琇好奇了:“不好嗎?”
“怎麽說呢?”崔玥斟酌了又斟酌,道:“他們這輩人青梅竹馬都挺別扭的。互相看不過眼,恨不得殺了對方。可其他人要是欺負他們,又會互相幫助。”
崔琇回想着那娴熟無比迅猛架在脖子上的一劍,表示自己懂老一輩的青梅竹馬了,表示還是穴位圖吸引他。
“哥哥,足部有那麽多穴位嗎?”
“對啊。醫藥課介紹過,腳上每個部位都有穴位,可以對應身體的五髒六腑。”崔玥介紹道:“比如內庭穴。你看介紹,在足背上第二三腳趾之間,趾蹼緣後方。可以幫忙治牙疼,咽喉腫痛、熱病、吐酸、痢疾、便秘等等病痛。可若是纏足,這樣一彎曲,穴位就移沒了。”
崔琇看着書籍上的問題,再駭然看着圖畫清晰的穴位圖,只覺手心都是冷汗。湯婆子都無法捂暖。
“這……這有壞處,可為什麽歷朝歷代那麽多文人推崇啊?”
“大夫難道不開口訴說這些壞處嗎?”
崔玥聽得這聲聲質問,無奈嘆口氣。作為女孩子,她也不清楚。
都已經規定女子主內,管家理財了,為什麽都沒人說一句纏足不好。哪怕生孩子,據聞不纏足的都好生養些。纏足女孩沒什麽力氣。
比如說……比如說大伯母。
據聞大伯母生瑚大哥的時候都難産,得虧大伯得寵,喊了全部的太醫幫忙盯着,才救回大伯母一命。
崔千霆入內時,就發現車內兩人神色都有些萎靡。他垂首掃過穴位圖,笑了一聲,也沒多說其他,只朝約定好的地點趕過去。
到達西城最繁華的市坊後,崔千霆一下馬車,就見瞧着飄揚的對聯“閻王叫你三更死,王神醫留你到五更天。”
對此,他緩緩籲口氣。
如此嚣張跋扈,但也……也有些資本。
他得低頭求王神醫。
硬着頭皮,崔千霆牽着兩孩子朝擺攤的王神醫走過去。
崔琇無視熱鬧喧鬧的市景,專心致志的跟着親爹的步伐,看着越來越近的攤位,不由目瞪口呆:這……不是小王太醫啊。小王太醫他見過的,舉手投足間還有些貴公子的傲氣。而眼前這位面帶谄笑,一點都沒神醫的傲氣。反而像極了書裏描寫的市井小人,有幾分俗氣。
半蹲在地,跟人來回讨價還價,還唾沫星子滿天飛:“十文錢三包,不能再便宜了,便宜了我虧本的。”
“四包。”
“大過年的,這數哥您說吉利嗎?三包就三包!”
崔琇不敢置信的眨眨眼,結果發現崔千霆還是步伐堅定的往攤位上走。當即內心有些小緊張。
“王神醫恭喜您做成了生意,但……但您……您怎麽賣老鼠藥啊?”崔玥仗着自己跟小王太醫最熟,率先開口,含笑問道,邊行了一禮。
崔琇見狀壓下心中困惑,趕忙跟着見禮。
小王太醫矜持的一擡手,而後瞥了眼崔千霆,涼涼道:“這不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紀念紀念。”
崔千霆讓自己盡量不去看地攤上的貨物,一抱拳:“多謝王神醫出手相助。”
定定的看着難得彎腰的崔千霆,小王太醫啧啧兩聲:“我帶兩孩子去,這老鼠藥你賣!”
“王——”
小王太醫面無表情打斷崔千霆的話,告誡道:“崔千霆,你自己要去的。要是去了扭頭就走或者甩臉,我紮你一刺猬頭。”
“我自己要去,絕對配合。”崔千霆沉聲應道:“你神秘兮兮的,我總不能把兩孩子交你手上。”
“喲,還挺慈父的。”小王太醫邊說邊揮揮手,示意崔千霆帶娃跟他一起走。
“世伯,這老鼠藥不管了嗎?”崔玥瞧着撒手就走的小王太醫,好奇問。
“我兒子帶着閨女在隔壁攤買糖呢。他們兩回來賣。”
崔千霆聞言駭然,壓低了聲:“怎麽能讓孩子賣……賣老鼠藥?王院判知道不得氣瘋了?”
王家祖上是仵作,賤籍。
後因緣巧合老王當了軍醫,但心裏有道坎——仵作是賤籍,生生世世賤籍,而大夫雖然體面,但也是九流行業。所以通過崔鎮引薦當了太醫,有了官身。從此後便琢磨王家世世代代為太醫。對子弟教育很嚴。
王子珂是被人培養出來最……最優秀的太醫。
但好像過分壓抑王子珂了,導致人發展方向奇奇怪怪的。
可不管怎麽說王子珂也孝順的,且老王老了也軸呢。
所以就得維護好王家的官威。
哪能讓堂堂四品太醫院副院判的孫女賣老鼠藥?
“二爺啊,老百姓過年打掃出塵,老鼠藥最缺了。我配的老鼠藥,一藥一個準。”小王太醫維護自己的專業:“這移氣養體,房子幹淨對病也有好處。”
說完,他眉頭一挑,帶着些挑釁:“你怎麽好意思嫌棄崔恩侯?也不懂民生。”
“你們沒事跟我出來義診,絕對保你大開眼界。”
“行。”崔千霆說着拍拍崔琇:“玥兒跟你學些藥理就夠。但崔琇男孩沒事,可以糙着養。等他再大一點,七八歲了有力氣了,給你擡藥箱。”
只習慣性怼一句的小王太醫一愣,垂首看看崔琇。
崔琇也茫然眨眨眼:“父親?”
崔千霆理直氣壯:“你還喊過他一聲爹。總得要點好處回來。”
末了,他又飛快垂首望着崔琇,鄭重道:“你聰明又刻苦。相比學習,更重要還是人品根基要打好。王子珂雖然桀骜了些,但義診卻也是真真實實為百姓謀劃。你跟着多學多看對你也有好處。”
崔琇迎着崔千霆期許的眼神,十分積極對小王太醫一鞠躬:“世伯,我已經在練武了。以後會力氣很大的,我來拿藥箱!”
小王太醫掃了掃雙眸亮晶晶的崽,再擡眸斜睨眼說得光明正大,還字正腔圓的崔千霆,眼裏帶着狐疑:“你好像崔恩侯上身,竟然耍無賴了?”
“不然真等着崔瑚成婚生子,等着崔瑚兒子成年了才能重返朝堂?”崔千霆迎着質疑,絲毫不介意袒露自己的小心思:“我需要維系好老親故舊,否則都找不到侄媳婦。”
小王太醫:“…………”
想想欠揍的好友,能陪着他一起發瘋的傻大少,小王太醫最後嗯了嗯:“行。等你再長兩年,過來給我打下手。”
得到篤定回應後,崔琇微微松口氣,“謝謝世伯。”
“不用客氣,只要某人能夠接受得了我義診的地方。”小王太醫笑笑,而後一言不發只順着胡同拐。
崔千霆見狀眼皮一跳,一手牽一個孩子,靜靜跟随。
待人停下腳步,他擡眸看了一眼目的地,當即面色鐵青:“王子珂!”
“怡紅樓,最有名的青樓!”小王太醫掃過脖頸都鐵青的崔千霆,淡然介紹:“不像東城還有些貴族氣息,這裏講究個價廉物美。”
“我只是讓你想辦法教教纏足。”崔千霆從喉嚨逼出話來,邊擡手去捂自家兩孩子的眼睛。
雖然青天白日青樓不營業,但……但這肮髒地方怎麽可以跟孩子說?
“崔千霆你腦子進水嗎?”小王太醫見狀,瞪眼:“我難道帶着你們這麽大一外男僞裝大夫,去看大家閨秀的腳嗎?”
“青樓,看腳最專業了。這養着瘦馬呢,有專業纏足媽媽。”
“但……”
“你別矯情行不行?”小王太醫直接擡手去掰崔千霆的手:“別有偏見。這女、色裏面學問也多呢!”
“你要是想崔琇以後順順當當的,最好現在就帶他見識見識。”
“畢竟,我可是全京城青樓女子的貴人。有我帶着沒人敢美人計拐崔琇。也算有份香火情誼!”
崔千霆還是死死捂着崔琇的眼,帶着質疑:“崔恩侯還不夠是青樓貴人?憑什麽是你?”
“我來行醫。除了皇宮,打胎不就青樓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