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二刷(上)
第038章 二刷(上)
“慎言!”崔千霆目帶擔憂。
小王太醫捕捉到人眼底的神情, 無奈籲口氣,直接往裏走。他就不愛跟崔千霆這種死板的小孩玩。
崔玥沉默一瞬,立馬擡步跟上, “王神醫,等等我!”
崔琇見狀,擡頭看看親爹,再看看步伐矯健一往直前的姐姐, 嘗試擡腿邁了一步。站穩後, 他再扭頭看看黑着臉的親爹, 瞧着人雖然愠怒但明顯帶着糾結的神色,崔琇沉默一瞬,大着膽子又邁了大大一步。
确定親爹不會追着他打, 崔琇轉身對着崔千霆一鞠躬, 勸道:“父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且曾子殺豬, 以身作則教導誠信一詞。所以……”崔琇紅着臉,小聲表達自己的态度:“咱們還是進去吧。您可以替我們遮風擋雨, 卻無法一輩子庇護我們, 得我們自己去闖蕩的。”
崔千霆掃過雙眸帶着純粹求知欲的崔琇,緩緩邁步。
崔琇趕忙小跑跟随。
青樓哇, 大白天的青樓哇, 雖然……雖然非禮勿視, 可真的好好奇!
一入內,崔琇就見王神醫跟在自家似的熟稔的很。不少莺莺燕燕雖然聚攏在人身邊, 卻也沒什麽輕浮之氣, 反而規規矩矩的。
崔琇見狀微微籲口氣,急急忙忙有樣學樣站在了崔玥身邊。
另一邊, 怡紅院的紅媽媽瞧着殺氣騰騰,似來砸場子的崔千霆,當即神色帶着些警惕,但臉上的笑容卻是愈發燦爛:“今日可是貴客臨門了,王神醫這幾位是您好友?奴家讓春花秋月她們好好招——”
話語還未說完,紅媽媽迎着崔千霆迸發寒意的滲人目光,弱弱閉上嘴。
她不敢打量大的,但還是大着膽子看了眼兩小的。
一個粉妝玉琢,看着四五歲,男孩。但好像知道怡紅樓是什麽地方,一直垂着腦袋,紅着臉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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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大一些的,卻是個能耐人。
跟着王神醫一樣頗為淡然。
只不過……只不過是個辦男裝的女子。
紅媽媽收回打量的視線,雙眸帶着困惑看向端坐上首的王神醫。
她跟王神醫合作多年,也算知曉些癖性。
絕對沒玩小女孩的愛好。
“姑娘們,我等會來你們廂房。”小王太醫迎着紅媽媽狐疑的眼神,含笑道:“我跟紅媽媽有要事相商。”
紅媽媽聞言一揮手示意所有姑娘離開。
姑娘們雖有所不解,但也頗乖巧聽話,齊齊對着小王太醫屈膝行禮,才各自散開。只不過離開時,視線還是克制不住的打量崔千霆,眉眼間帶着志在必得的傲然。
崔千霆臉徹底黑了。
崔玥見狀都不敢在繼續打量青樓了,正襟危坐。
崔琇繼續做姐姐的小尾巴,端坐。
等大堂只剩下紅媽媽,小王太醫憋住自己打趣崔千霆的沖動,開門見山道:“我帶孩子出來見見苦難,讓他們明白學醫好,有手藝好。所以還勞煩紅媽媽您鼎力相助,說說三寸金蓮。”
邊說,小王太醫從懷中拿出一錠金。
紅媽媽聞言遮掩住眼裏的羨慕,帶着肉眼可辨的貪婪望着金錠:“哎喲,王神醫您這話客氣了,咱們多少孩子得您施恩才有活命的機會。您吩咐一聲,我定然給哥兒安排妥當。”
說話間,紅媽媽迫切的擡手拿過金錠,捏在手裏,視線看向崔千霆,“這……這位大哥兒?”
“一只羊是放,三只羊也是放。”小王太醫幹脆起身直接無比拽下崔千霆的荷包。打開一看,他瞧着裏面三瓜兩棗的銅板,氣得垂首去拽崔玥的荷包。
“給你們喝酒。”小王太醫拿出銀票,遞給紅媽媽:“規矩,我們懂。尤其這大的。紅媽媽您就當做護衛。”
“可……”紅媽媽飛快拿過銀票,掃過明顯還是有些違和的三人,幽幽開口:“可……可王神醫不怕您生氣,咱們這地到底對貴人來說是髒地方。萬一人多嘴雜的,對女公子不好。”
冷不丁聽到“女公子”一詞,崔琇聞言趕緊擡手固定自己腦袋,不敢去看崔玥。
崔玥淡然:“紅媽媽,你怎麽知道我是女孩子?”
她男裝打扮很多回了,大伯甚至帶着他都去赴宴玩過。沒人知道是女孩!
“說!”崔千霆從袖子裏拿出銀票,往小王太醫手裏一塞,示意人遞過去:“我們也知道規矩,誠意足。”
小王太醫默念三遍崔将軍才忍住自己拿銀票砸崔千霆腦袋的沖動,才擡手塞給紅媽媽。
紅媽媽看着又又又一張銀票,笑着樂成了一朵花,也不懼怕崔千霆的殺氣了:“哥兒既然這般爽快,奴家也就直說了。雖說七八歲身量未長開,正雌雄莫辯的年紀。可媽媽我呀打小就青樓長大,手下的孩子沒一千都有八百。哥兒姐兒,一眼就認得。更別提小哥兒是個雅致的,耳洞這些不提,香着呢。”
崔玥擡手嗅了嗅,感覺自己沒嗅到味道。反而屋內彌漫的都是怡紅樓胭脂的味道。
“您是貴人,最重要氣質融入骨髓裏了,那是從頭發絲都帶着的尊貴。”紅媽媽瞧着好奇嗅味的崔玥,彎腰含笑着:“待您見過那些窮苦孩子,就知道了。”
說完,紅媽媽瞧着崔玥,又看看随着她的話還好奇摸摸自己頭發的崔琇,不由得面帶些躊躇看向小王太醫以及崔千霆,說起正事:“不滿兩位,我這邊還真來了一批南邊來的窮苦孩子,正培養着。不過兩位哥兒看身量,到底還小。這萬一被苦難吓着了?”
崔玥聞言,薄唇輕啓,從容道:“我又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我知道命這個詞。”
她三歲啓蒙就知道什麽叫誅九族夷三族!
知道崔家出點事,她就是淪落教坊司成為玩物的下場!
稚嫩中帶着冷酷理智的話語響徹耳畔,紅媽媽一怔,頗為震驚的看了又看崔玥。
迎着人真真淡定從容的眼神,紅媽媽最後笑着贊譽:“哥兒睿智,有神醫您的風範。既悲天憫人也不會濫泛同情。”
小王太醫很欣慰:“所以紅媽媽你放心,帶路就行。”
崔千霆捕捉到紅媽媽望過來打量的眼神,不容置喙:“帶路。”
得到某個殺氣騰騰所謂護衛篤定的回應,紅媽媽才微微松口氣,躬身引着一行人朝後院去,邊娓娓道來:“說起纏足啊,那《香蓮品藻》還有所規定。小腳美的七個标準:瘦小尖彎香軟正。為此,咱們怡紅樓的媽媽是專門去江南去揚州學了手藝回來。”
“這裏面也有學問,得拜過小腳娘娘的生辰然後開始纏足。三四歲小孩子身量還未長開,骨頭最軟開始纏足。先試纏、後試緊、再裹尖、而後裹瘦、裹彎。按着這些流程步步精細來,才能裹出上品的小腳。當然也有些粗糙些,用竹片、石板、碎瓷、棒錘的裹法,這些方子應對的是八九歲腳底長開了的姑娘。”紅媽媽提及這些學問,還頗為傲然。
畢竟,她也是真真派人去學成歸來的。
調、教出來的三寸金蓮,那是文人雅士的最愛。
“鞋杯行酒,大家都愛來我這怡紅樓,就因為奴家這裏的姑娘那是最最最美的。有道是緊緊幫兒,口兒小更愛尖兒細。風流無限,怎教人不歡喜?”
所有人沉默,幽幽的看着訴說眉飛色舞,引以為傲的紅媽媽。
崔琇聽得紅媽媽介紹文人對三寸金蓮的推崇,甚至都以……以此作行酒令,神情一時間都有些凝重。
紅媽媽口中的纏足好像挺好的,也有技法學問。
不像穴位圖寫着,會影響身體健康。
正琢磨着,崔琇聽得嗚咽的哭泣聲,仿若什麽小動物最後絕望的嗚咽,光聽在耳裏就有種無法言說的哀泣感,讓人心裏都悶悶的。
剎那間,崔琇眼皮一跳,心中一慌。
可還沒想明白自己有什麽可慌的,他便聽得“嘎吱”的推門聲。
下意識的一擡眸,崔琇就見大通鋪上密密麻麻的一群姑娘。
這些姑娘基本上都三四歲,坐在床榻上,衣衫單薄便罷了,雙腳還裹着。裹腳布造型都是尖尖的,布條還都溢出了血水。光看着好像都有些疼。
可這些人,都不哭不鬧,只紅着眼呆坐着。
好似木頭人一般。
讓人乍一看,都內心陡生寒意,剎那間喘息不過來。
崔琇狠狠抽口氣,帶血腥氣混雜難以形容的臭氣傳入鼻翼,他才回過神來。逼着自己去看從未見過的人間慘象,他忽然瞳孔猛得一震,看向大通鋪地上——寒冬臘月的地上竟然還躺着一姑娘。看起來七八歲的模樣,此刻雙足血肉模糊。而在她身旁有個兇神惡煞的老嬷嬷手裏就拿着棒槌。
棒槌嘀嗒,嘀嗒,淌着血。
本就晦暗的房間* ,因為血色,顯得格外的刺目。
這樣的畫面太過具有沖擊力,崔琇日後主政一方安民懲治溺嬰之風,都不斷回想今日種種以此為戒,以此督促自己做到真正的愛民如子。把所有百姓,尤其是苦難受苛責的女子安置好,為她們探索出一條合适的出路。
此為後話,眼下崔琇還是頗為心驚,手指都有些顫栗,顫顫巍巍指向血肉模糊的雙足,急得都說不出話來,只雙眸帶着灼烈的希冀看向崔千霆。
崔千霆深呼吸一口氣,斜睨一眼竟然面不改色的紅媽媽,硬聲質問:“你不是說學手藝,就這麽粗糙?”
紅媽媽瞧着神色變化的小孩,迎着大人滔天的怒火,趕忙想把木門關上。
誰料有一雙手死死抵着木門。
剎那間,紅媽媽頗為震驚看着站在門口的女公子,沒忍住脫口而出:“您不害怕?”
崔玥将狹窄逼仄的房間小女孩神色一一盡收眼底,咬着牙目光定定的看向雙足血淋漓的同齡人。迎着對方目光帶着強烈期盼的目光,她喑啞着聲:“我不怕。”
“紅媽媽,為何要這樣粗糙裹法?我看這姑娘雖然面色灰白了些,但眉眼精細,好好養着來日沒準遇到貴人。”
頓了頓,崔玥沉聲舉例,但聲音帶着自己都察覺到的一絲急切:“比如榮國公,憐香惜玉。若是攀附上,這姑娘也算飛上枝頭變鳳凰。到時候她反過來直接封了你的怡紅樓。”
說真的,姑娘的确好看。
眼角一滴淚痣,更添幾分妖冶。
只要養得好,絕對日後有傾國傾城之色。
會讓纨绔們趨之若鹜,捧為頭牌。
萬萬沒想到這……這大戶人家的貴姐兒竟然一開口就琢磨封怡紅樓了,紅媽媽急忙道:“哥兒,您聽我說,我真不是喪盡天良,否則王神醫也不會帶着您來我這兒是不是?”
小王太醫沖紅媽媽帶着告誡:“詳細說明。”
聽得這話,紅媽媽心一驚,都顧不得揣測兩人是什麽身份了,趕忙解釋道:“哥兒,您也說這姑娘長得好。”
“正因為長得好,我才得狠厲苦法子敲掉人腳趾讓其早日脫臼骨折。這樣容易裹瘦裹小,一雙腳也軟綿,恰好符合柔若無骨的要求。否則這丫頭八歲腳已經長好了,用普通法子裹了沒用。換句話說這丫頭就要廢掉了。誰要個大腳美人啊?現如今都要小腳!”
“真的?”崔玥帶着質疑:“武将宴會還是愛大腳美人,要知道一曲劍舞動四方。”
“可這一批姑娘不行。若不是南邊有達官貴人好病弱美人。這些被針紮的丫頭片子都活不下來。”紅媽媽瞧着崔玥張口舉例就是貴胄,解釋的更加詳細了些:“哥兒,我們這邊不是慈善堂。這群人爹娘都不要,生下來溺斃算痛快的。她們活着就為招弟。說句讓您笑話的,我們青樓女子都知道,招娣女孩才最命苦,半死不活着。有了弟弟的人家沒準養着幹活用。可弟弟沒有,丫頭片子生多了,就會被賤賣。”
“這些都是招娣不成,被賤賣的!”
“賤賣其實都還好,有些啊心可比我這個媽媽狠厲,為了男孩直接給丫頭紮針,咒丫頭。”
這一聲聲從未聽聞過的駭人語言傳入耳內,崔玥手死死扣住木門,目光定定的看着屋內的一群……一群招弟女孩。
原以為教坊司便是最苦的存在。
所以她學武最為用心。
可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還有父母為了男孩子直接賣了親生骨肉……
“這不是殺人嗎?”崔琇沒控制住心中的駭然:“嬰兒出生了就是人,就是人命啊!官府難道不管嗎?”
迎着這天真的質問,紅媽媽瞧着眉眼間也都是天真,明顯貴人家的孩子,苦笑了一聲。避而不語,只用眼神帶着困惑看向一言不發的王神醫。
她跟王神醫合作良好,可……可要是王神醫帶着些貴人亂了青樓規矩,那她背後可也是有人罩着的。
小王太醫回眸看向面色青黑的崔千霆。
崔千霆見狀,緩緩籲出一口氣,垂首定定望着自己的兩個孩子:“這就是學文,讀聖賢書的意義,明禮明法,教化愚民。”
“別忘記你大伯他們解釋名正言順時的破梗。”
回答的話語,客觀,理智,在血淋漓的畫面前,甚至還有些冷漠絕情。
但崔琇會想到親大伯解釋名正言順,用“民”用旱災易子而食來舉例,瞬間便察覺自己內心流動着熱血。
一股能夠支持着他去打破陳規陋習的熱血!
與此同時,崔玥聞言雙眸也燃燒着熊熊火焰。
從前,她拼命學習只為自己日後能過好,能應對崔家的危機。可若是行有餘力的情況下,她想幫比她命運還慘的女孩子,讓她們盡可能的能夠靠自己生活。
哪怕這條路或許艱難,可總要嘗試嘗試。
就像大伯說的,登聞鼓敲了,起碼名垂青史,留名法制史!
望着兩個孩子各有所思,目光漸漸堅毅起來,崔千霆眼眸閃了閃。從他彎腰的角度去看屋內的景象,恰好能夠撞見一雙雙麻木,又似乎帶着渴望希冀的眼神。
到底……到底是小孩子。
唏噓一聲,崔千霆緩緩挺直腰板,從懷裏拿出一張銀票,親自遞給紅媽媽,“有緣遇到了,你們到底別當畜生一樣關着。賣點藥,讓她們有機會活着。”
紅媽媽看着遞過來的銀票,還有些震驚。
可迎着對方狠厲的眼神,她還是立刻馬上雙手接過,帶着恭敬道:“多謝爺。您放心,我知道的。說句膽大的話,先前哥兒說榮國公,那也是我們怡紅樓的常客。”
“我們前前前花魁一葉,那就是招弟。可她認命,幹脆踏踏實實學了一技之長。拍賣的時候正好被國公爺看上。”
“那就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國公爺闊綽,後院太太也慈善,當個小妾。頂頂的改了命!”
“可……可會喜新厭舊啊。”崔玥聽得紅媽媽對榮國公似發自肺腑的推崇,轉動腦筋想了想大伯後院目前三十位小妾,眉頭緊擰。
大伯對她是頂頂頂頂好的。可客觀來說,也是臭男人,像是養玩物一樣養着小妾。玩膩了就賣掉,甚至還會跟其他人換小妾玩。
“這男人哪個不喜新厭舊的?”紅媽媽聞言毫不猶豫,甚至帶着推崇:“國公爺把小妾玩膩了,會配給士兵親随。有些大頭兵,也是窮苦出身,能有個國公爺看上的小妾,對他們來說也是福氣。”
“且國公爺還為一葉贖身抹了賤籍,從此後就是良民啊!”
“那一葉當妾伺候國公爺開心,順利贖身,還得了當家太太一副嫁妝,也算風光嫁人了。”
“奴家前些時候遇到他們。一葉跟着他相公踏踏實實過日子,開了一間酒樓。她還争氣,生了個兩個大胖小子,一個閨女。現在一家五口日子紅火着呢!”
崔玥聞言神情複雜至極。
大伯自己都有抄家危機,可……可在這些青樓女子眼裏,是恩人是改命的貴人。
崔琇有些悶悶的,擡眸看看屋內一群似乎因為一葉這位國公小妾眼裏泛着些光亮的女孩子們,瞬間覺得自己心裏好像更悶得慌了。
救這些苦難女孩的,應該是父母官,是威不可犯的王法,是聖人治世的政策才對。
而不是權勢。
小王太醫瞧着三崔家人神情都有些凝重,清清嗓子,開口:“找幾個纏足成功的過來。說真的,要是下次有鞋杯行酒,還請紅媽媽也偷偷跟我說一聲,我過來開個眼。”
邊說他也絲毫沒有任何偏見,湊近紅媽媽,低聲詢問自己的好奇:“老太太的裹腳布,不臭啊?怎麽喝得下去啊?”
這鞋杯行酒,他也是第一次聽聞。
據說把三寸金蓮的繡花鞋脫下放在掌心,而後酒杯放在繡花鞋內。
這……這正常人想想,都覺得有腳氣啊!
“王神醫,您……哎喲您這話說的。怎麽會臭呢?奴家也是好生養着,用香料日日熏着的。”紅媽媽帕子一甩:“香着呢。您不信,幾位貴客這邊請。奴家派人把我們院裏最最最紅的玉嬌請過來。”
“她啊,舞姿一絕,步步生蓮。”
“行,咱們今天開開眼。”小王太醫說着朝崔千霆一擡手。
崔千霆看着理直氣壯的手,磨牙:“我就帶了兩百兩。”
崔琇聞言顧不得思忖律法官威,急急忙忙拿出自己的小荷包:“王神醫,我有。嬷嬷給我錢了。”
小王太醫毫不猶豫手朝崔琇伸過去,打開荷包一看,沒忍住啧啧兩聲:“二啊二啊,你瞅瞅什麽叫大氣。”
銅板一串外,還有金瓜子。
還有三張百兩銀票!
俞嬷嬷真是一如既往的豪氣。
崔恩侯也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一個嬷嬷都能塞那麽多銀子,崔家是該吃吃沒錢的苦!
腹诽着,小王太醫直接銀票拿出遞給紅媽媽:“安排好了。”
紅媽媽瞧着最小的孩子竟然最富,當即颔首:“您放心,我一定讓她好好伺候諸位。”
邊說引着一行人朝雅間而去。
崔玥和崔琇離開的時候,擡眸看看崔千霆,而後又互相對視一眼,齊齊邁步離開,連頭也沒回。
崔千霆見狀,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點評自己的兩個孩子。
他希望孩子行有餘力,而後為民請命。
但……但可能最近明德帝表現太好,都容得了蘇華活着治理黃河,都容得了崔恩侯活蹦亂跳的,讓他一時間以為明德帝也算明君了。
卻忘記了……忘記了四海之大。
惡人遍地。
不僅僅權勢鬥争彰顯人心之惡,就連普通農家也有惡人。
所以他崔千霆也該出去走走,游學看看世間風俗。
崔千霆感慨着,擡眸望了一眼高懸在空的烈日。
以他嫡次子的身份,應該……應該可以走出去吧??
想着,崔千霆自嘲笑了一聲。
遇到事了,嫡次子的身份挺好用的。畢竟規矩是嫡長子得在京。
自我譏笑着,崔千霆邁步跟上。
他眼下還是別杞人憂天了,先顧好崔家。
小王太醫敏感的回眸看了眼屋內某些似乎絕望的姑娘,冷漠的笑笑,邁步而去。
到達廂房後,衆人看着翩翩起舞的玉嬌。
“雖然婀娜搖曳,身姿曼妙,可好像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崔玥低聲,“王神醫,您和大伯就愛看這種舞蹈啊?”
還不如宴會上的劍舞,英姿飒爽,風韻十足。
還有據說征、服的快感。
“你個小孩家家懂什麽?”小王太醫随着韻律點點桌案,邊回應:“你不覺這姑娘望過來的眼神,好像你就是救苦救難的英雄嗎?你就是她唯一的神嗎?”
“一眼望過來,是個男人就湧動熱血豪情。”
崔玥聞言,扭頭看看小男人,最後鼓足勇氣看向大男人,自己的親爹,弱弱開口:“孩兒鬥膽,您有英雄感嗎?”
崔琇也頗為好奇的看向崔千霆。
他一開始沒覺得舞蹈有什麽好的,可随着王神醫一指點,就發現玉嬌真的好像一雙眼睛會說話,會幽幽的看着人。
被人注目着,就感覺自己好像好厲害的樣子。
崔千霆莫得感情:“男兒英雄氣概當保家衛國,從一個女人身上找成就感,眼睛瞎了得了。”
此話一出,小王太醫瞧着佳人面色一跨,舞步都亂了,不由唏噓口氣。
崔千霆不愧是千霆。
只會雷霆萬鈞,橫掃千軍。
沒點風花雪月。
唯恐崔千霆再點評下去,這姑娘哭起來,于是小王太醫直白:“繡花鞋。”
紅媽媽瞧着一個比一個直奔目的,沖玉嬌帶着告誡。
玉嬌見狀委委屈屈的當衆脫鞋。
待脫鞋的那一瞬間,崔琇抽口氣,捂住了自己唇畔,可還是忍不住震驚:“這……這……這叫玉足?”
雖然又小又瘦又彎,可原本平直的腳背簇在一起彎彎曲曲的,好像……好像比泥巴捏起來的四不像還畸形恐怖。腳背上原本排列有序的青筋,都直接猙獰可現,彎彎曲曲的盤繞一起。完完全全沒有玉足一詞的溫潤矜貴。
玉足,應該膚白細膩,腳背曲線漂亮。
也沒什麽薄繭,什麽雞眼老繭之類的。
說句客觀的話,他崔琇大伯的腳,應該算玉足了。
據說從未下過地走過多少路,連彈弓抓兔子,都哎喲哎喲說自己都起水泡泡了。
而眼前這雙,的的确确叫殘疾。
佝偻蜷縮扭曲的雙足,壓根沒有任何的金蓮的風韻!!!
玉嬌帶着傲然:“這自然是玉足了。小公子您雖是貴客,但也要懂品蓮之美。”
“讀書讀傻了。還望玉嬌莫要生氣。”小王太醫笑笑:“給你買花帶着玩。”
掏出一定金子給玉嬌後,小王太醫又給了紅媽媽一錠,示意人勸好玉嬌別往外說出口今日之事。他自己帶着崔家三人離開。
“你們別想着學國公爺敲登聞鼓。”小王太醫一出了怡紅樓,就趕緊冷聲強調:“招弟這種事千百年了屢禁不止,至于纏足那更是千百年的風氣。”
邊說唯恐崔千霆真讀書傻了,親自盯着三人回榮國府,交到崔恩侯手裏。
拄着拐杖的崔恩侯聽完前因後果,吓得直接丢掉拐杖,一個箭步崩到崔玥身邊:“你怎麽能去那種肮髒的地方?哪是你這個貴女去的?”
崔玥看着焦慮的大伯,眼圈一紅:“可……可大伯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有人會為了孩子溺殺女孩子?難道那些老百姓家裏也有爵位嗎?”
“可要是有爵位,那不是應該養着女子?哪怕長大後用來聯姻也好啊。”
“你們就是讀書讀多了,想太多!”崔恩侯氣得擡手指崔千霆:“崔千霆你自己腦子有百姓有名聲你自己去搞事就行,你帶着兩孩子幹什麽?溺殺這種事,我不懂,但纏足不是很理所當然嗎?像我這樣嬌貴公子哥,我跑得過小腳美人啊!”
“對纏足最推崇的書生,大多是手無縛雞之力啊!他們可不得要更弱的?”
“再說了,不管什麽幫什麽派,哪怕是皇帝,都是男人。是男人誰不愛救風塵的英雄感啊?說句實在話,明德帝最寵的不就是這種嬌弱美人嗎?”崔恩侯嗤笑一聲:“被美人這麽虔誠崇拜的注目着,他肯定心裏美滋滋的,肯定感覺自己是個救苦救難的大英雄,是天子。”
崔千霆面色一沉:“夠了,你別越說越不像話。”
“你都敢教育,帶着孩子去青樓了,我還不能發表些專業意見。其他事情我不懂,女人這事我肯定比你懂。”崔恩侯聞言來氣,傲然道:“武帝爺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嬌氣氣的小腳美人才兩。因為他文治武功都有功績,只追求強,更強。對美人養着玩,每個類型集起來當炫耀當戰利品。但明德帝呢,就人小時候那……嗚嗚嗚嗚……”
崔琇瞧着親爹緊張的脖頸青筋都出來了,心中咯噔一聲。
纏足,應該就像大伯說得那樣。
男人,歷朝歷代都有男人,要把女子當做戰利品炫耀。就連英明神武的武帝爺都要收藏兩個。
可溺嬰呢?
“父親,您別動怒,纏足這個問題的确太棘手了?”崔琇忙拉着親爹,“咱們能聊一下溺嬰嗎?為什麽要殺嬰啊?我記得每逢大戰後,還規定女子必須什麽時候出嫁,官府強制婚配。因為嫁人後就會生孩子,就有人丁。”
“崔琇你被跟着你爹讀書讀傻了,這人丁按着男丁算,又不按着女子算。”崔恩侯掙紮着,積極展現自己所學:“我想起來了,當初皇帝叔叔提女戶,還挺多人反對的!文臣武将一起反對,所以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崔千霆松了手,帶着困惑:“為什麽武将反對?習武的武勳千金也有。”
“因為嫡長子繼承制啊,按着長子算的。有了女戶,萬一有人說長女年紀最大,應該長女繼爵。那就意味着長子失去爵位失去上戰場的機會。”崔恩侯言之鑿鑿:“那樣兵權很容易就被奪了。畢竟你得承認女孩子練武不如男孩子。有天賦的女子那叫萬一挑一。”
“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兄弟兵權,萬一被朝廷借口奪了怎麽辦?”
“得防着啊。”
聞言,崔千霆深深嘆口氣。
的确,利為先。
“行了,你們能不能別想那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連我皇帝叔叔都沒成功的事情,明德帝怎麽可能成?”崔恩侯掃過神色黯淡的崔千霆,清清嗓子,強調重點:“能不能關注咱們崔家,關注一下家主我?”
“我沒錢了,我要拄着拐杖去要飯了啊啊啊啊。”
“我不活了啊!”
崔千霆頭疼不已:“你夠挑三揀四了,你還想明德帝跟你皇帝叔叔一樣寵着你護着你嗎?”
“父親,孩兒膽大,要是我們把纏足和孕育添丁進口聯系一起,佐證纏足有害女子受孕,會不會減少纏足一事?”崔琇小心翼翼開口:“這……這朝堂上其他功勞都有人守着,都有派別。可不管那一派都不會關注這事。但這事若是真證明成功了,又的确有助于戶口增加啊。”
“那咱們是不是有點點功勞,可以那一點點賞錢?”
崔千霆聞言看向坐在太師椅看熱鬧的小王太醫。
小王太醫後知後覺迎着崔千霆望過來的慈愛目光,直接一口茶嘭出來,“崔千霆,你瘋了啊?崔琇才幾歲,他天真,你也跟着天真?”
“但纏足不運動,的确不利孕期的孕婦是不是?這事還是你跟我們說的,說必須盯着大嫂在院子裏多走動。免得日後生産無力。”崔千霆目帶擔憂,壓低了聲音:“崔恩侯也說了,皇帝不是那什麽多?萬一這些美人懷孕了,你家怎麽辦?”
“能像在我家說得直白,說趕緊盯着催着孕婦必須走走走?”
崔玥聞言眸光一亮,重重點頭:“世伯,還有柳姨娘,琇弟弟到底是你膽大奇思妙想按着棺材子的辦法就下來。要是皇帝以後找您怎麽辦啊?”
崔琇聽得這番話,也跟着雙眸亮晶晶的看向小王太醫。
瞧着崔家二房難得團結一致的表情,崔恩侯沉默一瞬,也跟着視線看向好友,擔憂:“那些野史話本都寫了,皇帝都愛對太醫說,治不好要你們陪葬!”
已經被威脅過死亡,就差給崔恩侯陪葬的小王太醫咬着牙:“我還真謝謝你們全家!”
就在小王太醫親切友好跟崔恩侯交流時,明德帝掃過密件,神色晦暗不明。
四喜不明所以,小心翼翼一揮拂塵,禀告道:“皇上,德妃娘娘親手給您做了她故鄉的特産粘糕,寓意新年年年高,她眼下在外候着,您看?”
“傳朕口谕,後宮不得幹政。所以前朝後宮別越界,沒事別來前朝!”明德帝目光幽幽盯着密件,冷聲吩咐:“朕有禦膳房,不缺一口吃的!”
“讓皇後訓誡德妃,若有下次,打入冷宮!”
四喜冷不丁聽得如此重罰,吓得渾身一僵,匍匐跪地:“皇上您息怒。”
“大過年的,朕不生氣,你去傳令就行。”明德帝緩緩将密件揉成團。
紙團與掌心簇着的火焰,讓他內心都克制不住燃燒憤怒的火焰。
合着在崔恩侯在崔家眼裏,他就是個怯弱的,不敢跟武帝爺一樣追求強者,征服強者。只配在嬌弱被馴化的人面前逞強!
好,真的好得很!
武帝爺幹不到的事情,他能幹!
不就是天足?
不就是溺嬰?
不就是女戶?
說起來都是對帝王統治有利的事情!
讓愚民懂王法懂人命!
添丁進口,民衆萬萬戶!
等着!
崔家一個個非得跪地臣服。
崔琇渾然不知道自家有帝王密探,所談之事傳入明德帝耳中,氣得人激生豪情壯語,勵志要比過武帝爺。
他現如今确定自己的建議竟然被父親和小王太醫采納,興奮的恨不得多看一本書。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因為他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正式握筆寫字了!!
過年了,崔琇五歲了!
五歲了,手骨骨架差不多了,可以握筆了。
握筆了!
因見識過民間疾苦,崔琇發現自己已經從為了生存努力學文努力掏長輩歡喜,到現如今懷揣上憂國憂民的小夢想了。
這樣的思想的進步來源于崔家的悉心呵護。
因此他必須盡快在學文上再展現些天賦,起碼也幫助大伯父子倆好早日出門宴會。
但……但萬萬沒想到正式毛筆第一課,竟然……竟然也不同自己記憶中的描紅課。
崔琇看着自己眼前小小號的木桶,頗為茫然的望着裴學敬:“裴夫子,請恕學生無禮,我們現在要上毛筆課了。您該教我握筆了。”
“對啊。”瞧着迫不及待的崔琇,裴夫子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笑着:“你先試一試自己指腕肘的力量。看看相比從前力氣大了沒有,也感受感受力量分部。”
“打水,就是最直觀的,能讓你自己感受到手腕的力量。”
聽得這聲解釋,崔琇點頭若小雞琢磨,抱着木桶:“那夫子我去打水了?”
“去水井。我們陪着你。還有醜話說前頭,你可不能一個人抱着木桶來水井練習。”裴學敬沉着臉,肅穆道:“不許大意,掉下去必死無疑。”
崔琇一驚:“夫……夫子。”
“咱們這井可連着地下暗河,沒準都尋不到你屍骨。”唯恐崔琇好學過頭,裴學敬把話說得很重。
崔琇吓得一顫,再一次點頭:“我一定不偷偷練。”
“那你武課發誓,你要是偷偷練我就減你武課。”
崔琇徹底抱緊了小木桶,聞言看水井都有些抵觸了。
“常鳴,教琇二爺打水。”裴學敬擡手摸了摸崔琇腦袋,示意人上前好好學着。
崔琇怯怯上前,看看自己的小木桶,再看看人手裏的大木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人緩慢均勻望水井裏下放繩索。
“底部與井水水面平穩貼合,然後水桶緩緩貼合一邊井壁,”常鳴講解重點步驟:“琇二爺接下來這一步關鍵您得看仔細了,手腕力量要控制好,将繩索用力朝相反的方向一甩,讓水桶反過來下沉到水井中。這樣就方便水進入水桶。”
崔琇看着緩緩流入水桶的水,重重點頭,目光炯炯的看着人雙臂用力,輕輕松松把滿滿一桶水提上來。
見狀,崔琇帶着些迫切:“我試一試。”
邊說他将自己的小水桶慢慢放下,慢慢貼合井壁,然後一甩——
下一瞬間,崔琇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桶,有些不信,又加重了力量,一甩繩索。
結果自己繩索吊着的木桶巋然不動,漂浮水面。
崔琇:“…………”
“再練,咱們這水桶會甩了,懸腕這關輕松,力量感悟也深。”裴學敬瞧着苦瓜臉的崔琇沉聲道:“以後抄家,打水這些事情也得學會自己幹。”
崔琇雙眸燃燒熊熊鬥志:“放心夫子,我一定會練成的!”
“常鳴,你手把手握着教琇哥兒。”裴學敬補充了一句:“帶着哥兒,慢一點細心一點,身體各處都配合。”
崔琇斂聲屏息,順着常鳴的用力感受着木桶沉入水中,緩緩注入水,當即他自覺自己掌心似乎被突兀來的力量劃破了皮。
雖然因繩索下滑,倒是有些輕微的刺痛感,但更多是源源不斷注入水桶,因此強烈感受到——重量,确切說力量。
“有水了。”崔琇忍不住歡呼道。
“哥兒小心,馬步站穩,雙手要從容配合,不能死拽繩索,這樣交錯……”
聽得耳畔的提示還有指點,崔琇只覺得自己渾身都不聽使喚,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提溜起小木桶,結果被晃蕩只剩下半桶水。
看着所剩不多的水,崔琇咬牙鼓勵自己再接再厲。
畢竟打水都有學問。
都有人教導啊!
所以他可以學!
往死裏學!
崔琇學的認真,三天後終于提溜自己的小木桶,靠着自己的力量打到了滿滿一桶水。
掃了掃有些磨破皮的掌心,他淡然的自己吹了吹傷痕,抹上藥膏,便積極的開始握毛筆了。
有了前期付出的苦,崔琇單純寫橫平豎直時,都覺得自己似乎悟了門道,有些明白手腕肘如何分配力量,如何執筆。
且他身形也若松柏紮根,可以巋然不動。
不像從前學習那般僵硬,苦累。
裴學敬看着入門的筆畫,帶着些筆鋒,欣慰點點頭:“把腕力和基本框架技法掌握,哥兒再請名師指點,來日成就定然非凡。”
“為了日後榮耀,咱們接下來可要辛苦,每日繼續打水,再多加一張大字。琇哥兒可願?”
崔琇毫不猶豫:“願意!”
“很好。還有今年開始張貼答卷,咱們哥兒就抄寫題目。”裴學敬拉過崔琇的手,望着上面的傷痕,壓住心疼:“今年情況特殊,哥兒還是得陪考湊數。”
崔琇倒是不心疼自己,反而還挺積極:“多謝夫子擔憂,但我願意的。我去多考幾回,也是練膽氣!”
“可今年情況還是有些特殊,或許不是和國公爺他們一起進場。您跟陌生的哥哥們進場,害怕嗎?”
崔琇:“陌生的哥哥們?我們四個不一起考嗎?”
裴學敬迎着崔琇真摯的困惑,頗為不好意思:“國公爺說其他武勳子弟也參加,他帶着世子爺跟嫡子混。您跟那些有出息的子弟在一起,也算結交培養人脈,以及……以及……”
“夫子,培養人脈也是好事啊。”
“以及賣互結費。畢竟崔家子弟肯定安全靠譜不屑徇私舞弊,不會坑人的。所以跟您一起互保的名額有限,得一百兩一位。”
崔琇恍恍惚惚,紅紅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