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入宮為質
第051章 入宮為質
“但朕不信崔千霆父子!”
精神高度緊繃的情況下聽得這話, 崔琇不亞于被當頭一悶棍,徹底傻了,毫無任何規矩儀态, 愣愣的擡眸看向明德帝:“為……為什麽?”
他……他覺得明德帝是個好皇帝,可為什麽會……會這樣篤定的認為他們不可信賴?
聽得孩童稚嫩喑啞,極具辨識的一聲質問,飽含失望與希冀的一聲質問, 明德帝卻是理都不理會, 只顧觀察着崔恩侯的神色變化。
崔恩侯也沒注意崔琇, 聞言怒火燃燒:“需要這麽損嗎?我也聰明的好不好!”
傳入耳畔的話語帶着顯而易見的憤慨,以及顯而易見的重點偏移。畢竟皇帝說得如此篤定,甚至眼神都帶着威壓, 所以明顯強調的重點應該是崔千霆不可信。
但……
崔琇觀察着, 內心焦灼不已,不安的擡眸看向崔千霆, 甚至都不自禁踮起腳尖來,想要将人的神色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可當他好不如容易竭力瞪圓眼看着, 豈料就見自家父親面色從容, 無視帝王質疑,甚至還翻了個白眼。
剎那間崔琇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什麽發展?
踮起的身形帶着明顯的晃動。
餘光瞥見崔琇惶然戰栗, 唇畔都哆哆嗦嗦的模樣, 明德帝再定睛看着崔恩侯滿臉愠怒真在意自己腦子是否聰明問題, 只覺胸口有塊石頭堵着。
氣得難受。
恨不得讓仵作把崔恩侯腦子解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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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蠢的,沒見過上書房教育出來, 沒見過伴讀會這麽蠢。
崔恩侯的存在真的真的真的很像被捧殺!
連個五歲幼兒的腦子都不如。
“崔恩侯你從小到大功課掌握多少, 朕甚至比你自己還清楚。說句看着你長大也不為過!”明德帝直接點破自己對崔恩侯信任的緣由,瞥了眼崔千霆。
崔千霆依舊面色冷峻, 透着棱角分明的銳利,一如幼年,孑然而立的模樣透着傲視天地的氣魄,看過世間大好山河的傲然。
高高在上的鄙夷着他們這些皇子龍孫,鄙夷着他們這些京城的貴公子。饒是如今年紀大了,被磋磨了些棱角,可當初剛回來的崔千霆那是視他們為金絲雀。
将自己比作淩空飛翔的雄鷹。
恃才傲物的很!
明德帝知道自己帶着些第一印象對崔千霆偏見,甚至知道自己挺羨慕嫉妒這個崔鎮一直帶身邊教養的兒子,所以也知道自己此刻是出于上書房情誼的同仇敵忾,打算敲打敲打崔恩侯這個能耐的弟弟:“可崔千霆呢?其他不說,就你們家的記室參軍裴學敬,眼裏有的還是崔千霆,沒你這個正兒八經的家主!”
克制不住加重了音調,明德帝目光如刃剮向崔恩侯,逼着人去回想往事:“當初你發瘋挖墳,跟着你走的府兵那都是我父皇給你的密探吧?崔鎮培養的人有幾個願意跟着你,願意豁出去跟着你的?!”
“你是朝廷冊封的國公,是名正言順繼承崔鎮的一切。可那些狗奴才呢?”
“光這點,朕憑什麽信崔千霆?”
迎着這聲尖銳的,似乎還替他崔恩侯打抱不平,義憤填膺的話語,崔恩侯怒火一滞,訝然的看着明德帝:“合着你還為我打算?”
崔家一行人也齊齊大逆不道看向明德帝,尤其是崔千霆滿眼都帶着警惕,側身站在了崔恩侯之前,完全帶着些防禦的姿态。
這上書房情誼有那麽深嗎?
這夠操心的,比他這個嫡親血緣的弟弟都更在乎崔恩侯的利益顏面?
“打狗還得看主人!”明德帝捕捉着崔恩侯眼裏的訝然,唇畔輕啓,一字一頓強調:“我皇家顏面丢不得。你崔恩侯畢竟是武帝偏愛的侄子,誰敢輕視你就是輕視帝王威嚴!”
崔千霆憋住“你一個逼宮篡位的皇子說武帝”的真摯話語,擡眸看看屋內一個個被吓得有些呆滞的崔家子弟,逼着自己冷靜,冷靜的跟皇帝好好溝通。
誰料自己耳畔就響起崔恩侯的話語,清脆響亮,沒點自己淪落為狗比喻的憤怒。
崔千霆一怔,幽幽的盯着自己親哥。
童年在宮裏跟在海疆長大,區別就那麽大嗎???
那麽大大大大嗎?
“那現在——”崔恩侯叉腰,話語帶着焦慮:“您作為皇帝能別揪着雞毛蒜皮的事情,先關注關注你自己小命關注大周江山?其他不說沙陀無視榷場繁盛發動戰場,滿朝文武竟然同意一個文官披鎮挂帥,鎮國侯都得活活氣吐血吧?”
“他家還守着呢,你家閨女還是你兒媳婦,你嫡長子的媳婦!”
瞧着崔恩侯難得滿心眼的擔憂,明德帝擡手按着額頭青筋,來回反複深呼吸。但迎着人憤怒急促焦慮的表情,他還是硬生生被氣笑了:“崔恩侯,你策論學什麽?我父皇到底教你什麽?朕查到林祿又如何?證明真有托夢顯靈嗎?然後朕要尊佛還是尊道,還是要世人全都去求神拜佛,無視皇權無視勞作,就等着老天爺顯靈?
這聲聲直擊要害的話語,崔千霆一震,擡手攔着困惑不解的崔恩侯,垂首看眼呆愣的崔家子弟,喑啞着聲:“我們可以死守口如瓶!”
十個字帶着毅然以身殉國的決心與豪邁,明德帝這才視線轉向崔千霆,輕笑一聲:“崔千霆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此話一出,崔瑚看着個個神情都有些惶然的弟弟妹妹,再看看視死如歸的崔千霆,緩緩籲出一口氣,不虞:“皇上,我們都可以決然以死為國。您再損我二叔沒有道理!”
聽得又一次的死,崔恩侯剎那間都覺得自己整個人恍若火蒺藜,要炸了:“司徒運,你到底矯情什麽啊?”
“你們死有什麽用?古往今來多少皇帝想着長生不老的?”明德帝氣到心焦:“崔恩侯,你動腦子行不行?朕若是信了鬼神信了托夢怎麽辦?”
“崔琇這回假設全心全意訴說托夢內容,萬一下一次他被人騙了怎麽辦?而我們因他第一回的誠實,相信他怎麽辦?”
“說簡單些,放長線釣大魚這話聽過吧?”明德帝說完反手拍拍自己胸膛,憤憤道:“崔恩侯,朕可能跟你八輩子有仇,讓你這輩子這麽坑朕!”
“你能不能換位思考?”
“按理說,是你思忖朕的心意,不是朕手把手教你揣摩聖意。”
這聲聲愠怒,甚至到最後還帶着些帝王難為的委屈感。崔琇聽着,默默的耷拉下腦袋。他……他今晚鼓足勇氣前來,好像真的單純憑借自己單方面的自我感動,自我犧牲。
就感覺自己都寧死訴說托夢了,就感覺自己為了崔家為了大周的繁華,就感覺自己好厲害,好偉大。
倏忽間,崔琇覺得自己有些像先前自己所讨厭的郭彬了,口口聲聲大義,結果……結果還是單純愚蠢,壓根沒有做到易地而處,換位思考。
崔恩侯掃過一眼崔琇,瞧着人脖頸都通紅一片,仿若因此羞愧的模樣,氣得再一次不虞:“你就不能想一點好的?咱們沒有國仇,就連崔琇都知道你好像是個好皇帝,害怕你真莫名其妙死……哦,駕崩了!”
“你這一聲駕崩很值錢嗎?”明德帝翻白眼:“值得朕去冒風險,跟心中的鬼神跟心中的好逸惡勞作鬥争嗎?”
“不是,你需要想那麽多嗎?”崔恩侯困惑不已:“鬼神有用的信,沒用的不理會不就行了?比如管姻緣的,紅娘月老天喜星兔兒神,好多個呢。喜歡哪一個就拜哪一個,這個不行就換下一個。再不行,自己冊封一個。”
“比如城隍廟的城隍不都是皇帝冊封的,還有那武聖人關公不也是人,被你們皇帝一次次加封然後才成為神成為聖的?”
“話本都說了,大道三千,王道第一啊!”
“佛道有用就用,沒用歷史上滅佛的皇帝也有啊。”
“司徒運,你能不能別婆婆媽媽的,跟皇帝叔叔一樣霸氣啊?”
再一次聽人大逆不道喊自己的名諱,明德帝瞧着雙眸帶着肉眼可見愚蠢的崔恩侯,“行,朕讓你做個明白的死鬼。”
頓了頓,明德帝緩緩籲出一口氣,讓自己手把手教導什麽叫人心險惡一詞。
于是話鋒一轉,問:“從小一起長大的人,或許都有看走眼的。崔恩侯你跟柳氏見過嗎?你憑什麽篤定柳氏真有神通?”
“崔恩侯,你自己想想教坊司那麽多問罪的千金大小姐,你為什麽花費重金包柳氏?!”
話語到最後,明德帝甚至遺憾自己沒在皇宮,否則一疊證據直接砸崔恩侯腦袋上。
要不是養一條狗養久了也有些情誼,他何至于如此耐心跟崔恩侯廢話連篇!
喝問一句塞過一句直白,崔恩侯一怔。
崔千霆望着隐忍怒火的帝王,望着眼神幾乎自始至終都停留在崔恩侯身上的帝王,默默昂頭想看眼天,遮掩住眼裏帶着些後怕。
皇帝……皇帝好像今晚以崔恩侯上書房好友角度思考多過大周帝王這一身份。
也不是是喜是悲。
竭力自我寬慰着,崔千霆甚至默默許願,求祖宗顯靈保佑。
被許願希冀的崔恩侯聽得這聲聲質問,只抓最後一個自己會回答的開口:“因為柳家卷入太子,被你殺雞儆猴啊。所以我覺得看着柳姨娘,就可以暗戳戳鄙夷新一輪的皇子奪嫡開始了!”
說完,崔恩侯還篤定點點頭。
明德帝瞧着一副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的蠢樣,嗤笑連連:“說你腦子不好你還不承認!”
帝王輕蔑的嗤笑聲響徹寝室,仿若柳姨娘被租借一事還有內幕,崔瑚崔琮崔玥下意識的目光看向崔千霆。
作為柳姨娘的親子,崔琇此刻也有樣學樣帶着希冀看向崔千霆。
以他夢中窺伺,親娘應該是個坦坦蕩蕩的好人。
也沒教他心存複仇的恨意,反而叮囑崔琇要靠自己,踏踏實實,自立自強!
被注目的崔千霆沉默一瞬,跪地,行禮,字字重音:“回皇上的話!”
五個字,崔千霆恨不得拿學着親爹拿長木倉指着明德帝腦袋,恨不得明德帝有帝王的腦子。
別他娘的再扯青梅竹馬的過往恩怨了。
氣得他腦子話本閃現,還以為自己是小姑子,遇到了個嫉妒的嫂子!
聽得親弟弟一聲聲裹挾殺氣的話語,崔恩侯反手捂着自己唇畔,默默勸谏自己一定要冷靜,要做一個好國公,不再夾着個人私仇對待皇帝。
邊後怕着,崔恩侯十分積極,跟着崔千霆的動作,跪地。
崔家子弟們見狀,互相對視一眼,跟着默默跪地。反正……反正他們就是呆若木雞的小雞仔,也沒有多少自由抉擇的能力。
明德帝看着瞬間跪成一排,似乎十分齊心協力的崔家衆人,眼裏的火焰燃燒得愈發旺盛,眯着眼幽幽的看着崔千霆,看着似乎一句話就能夠讓崔恩侯老實下來的崔家實質性家主。
看向傳聞中因不敢對親哥下殺手錯失當太子機會的崔千霆。
威壓來襲,帶着從未有過的狠厲。
若是能化作實質,崔千霆覺得自己此刻都已經被三千六百六十六刀,化作一灘肉泥了。
崔千霆內心難得爆着粗、口,面上卻是逼着自己禮儀得體,铿锵有力的,坦誠無比的回答帝王的話語:“是,柳氏設計崔恩侯出教坊司入榮府後院,是圖謀崔恩侯手裏的千目鏡!”
“什麽玩意?”原以為崔千霆要說什麽牛逼的事情,沒想到就一塊破鏡子,崔恩侯氣得嚯得一下站直身,居高臨下俯瞰崔千霆:“我鏡子那麽多,她要是乖巧伺候我,一塊鏡子而已啊,需要皇帝眼巴巴的翻舊賬嗎?”
“崔千霆,你看看場合認真一點!”
崔千霆看着問的真摯的親哥,還一副哥哥模樣訓誡他的親哥,氣得雙手按着額頭青筋,咆哮:“千目鏡,又名望遠鏡!不是梳妝臭美的鏡子。由特殊鏡種制作而成,是軍需物品!”
崔恩侯看着暴怒的崔千霆,吓得一顫,一個箭步竄到明德帝身後,“快,你不是……你不是有密探跟着我嗎?趕緊跟崔千霆說,我……我絕對絕對沒有軍需物品!”
明德帝側身看躲在自己身後的崔恩侯,沒忍住嘴角一勾,問:“我父皇真沒捧殺你?”
崔恩侯瞬間一本三尺高。
明德帝眼疾手快壓着崔恩侯胳膊,發號施令:“崔千霆,解釋一下什麽叫千目鏡。”
被點名的崔千霆瞧着親哥跟個小雞仔一樣被挾制着失去蹦跶的自由,扭頭看看跪地的一排崔家子弟,定定看着已經十五歲的崔瑚。
将自己腦子裏不合時宜的話本全都抛諸腦後,崔千霆一板一眼解釋起來:“前朝中葉海外番邦朝貢,便有千目鏡,能窺探百裏之外景色。被欽天監視為珍寶,開始察看宇宙變化。庸帝喜神拜佛,妄圖羽化登仙,故此欽天監便制作了窺天大千裏鏡。據聞此鏡可以看見日月形體像。”
大周立國後,窺天大千裏鏡依舊在使用,作為欽天監觀測形象制作歷法的用途。
武帝發現窺天大千裏鏡能夠清晰窺伺千裏外之景後,要求工匠研發。經過十來年的測試,研發出小型便于攜帶的千目鏡。千目鏡可看四五十裏外之景,甚至馬器械辎重,皆可觀測,便成為軍需之物。不甚清晰的瑕疵品,也是皇家珍品,用來秋狩打獵觀測亦或是觀景所用。
非常珍惜。
民爵中,唯有崔恩侯手裏有小型千目鏡。
“你這話說的皇帝叔叔好像無視軍需無腦寵我一樣。”知道千目鏡的重要用途後,崔恩侯瞬間緊繃着臉,鳳眸一眯,帶着警惕:“我肯定沒有這玩意的,你別胡說!”
“你哭着鬧着要爹,你的皇帝叔叔就拿千目鏡逗你玩,說能夠看到千裏之外的海疆。”崔千霆瞧着壓根記不得自己手握珍寶的親哥,神色複雜,喑啞着聲回:“後來你大婚之前整自己的私産家産,發現此寶貝,直接塞我手裏,還說借着此物看閨秀宴會,看她們長得好看不好看,選個好看的弟妹。”
——命運或許就是這麽無理取鬧,有些人窮其一生都觸碰不到的珍寶,有些人夢寐以求一輩子的珍寶,在某些人眼裏卻不值一提。
崔恩侯聞言愈發正經:“那……那是小時候淘氣,我現在可乖了。”
屋內所有人沉默。
崔千霆默念冷靜,繼續硬着頭皮給帝王解釋:“柳氏遺憾自己氣象天儀書籍未完成,想要借着千目鏡觀測星象,所以目标才對準崔恩侯,後來發現千目鏡在我手裏,又設計崔恩侯把她送給我。”
寥寥幾句,訴說着為傳承為信仰的艱難求生。
崔玥擡手摸了摸自己猝然而流的眼淚,有瞬間覺得自己親爹都挺讨厭的,輕描淡寫漫不經心的就定下女子的後半生。
倘若柳氏是男兒,抄家流放後在邊關沒準還可以遇到戰功,可以戴罪立功。
可是女子,就只能費心,被當做玩物贈送。
忽然沒注意自己侄女,屋內唯一一個女人引柳氏遭遇的感同身受,崔恩侯終于聽到自己知道的事情,當即挺着胸膛,擡手偏偏明德帝的肩膀,一副哥兩好的架勢:“這個我知道。天文氣象,崔千霆彙報過的,說崔家子弟日後不管從文從武,都須知氣象變化。就是跟地動儀一樣,咣當地洞了,能夠提前有所預示。所以他要跟柳氏合作!”
說罷,崔恩侯垂首看看面色刷白的崔琇,又昂頭看看臉黑的帝王,輕咳了一聲:“本來崔琇只跟我們說托夢的事情。是我這個家主覺得茲事體大,把事情告訴你這個帝王。換句話說是我把他們小命都交給你。”
“所以要殺要剮之前,您老先查一下行嗎?”
“你有資格跟朕交易嗎?”明德帝無視崔恩侯的再一次央求,神色冷漠,甚至帶着些高高在上的殘酷:“柳家既然能托夢,怎麽算不到自己會大禍臨頭別朕砍頭呢?”
崔千霆聽得帶着過往恩怨的話語,有瞬間渾身緊繃,不敢去看崔琇到底對柳家記憶多少,只飛速開口強調,目光帶着些虔誠:“皇上,氣象不是鬼神,是真有規律可循的。”
“您派人去我的書房取內壁裏的手稿。而後召集相關人才去驗證一二。”
“我自己先前按着所書規律,預測過京城一年陰晴變化,安排城外莊子的生産,獲得過豐收。也派人去過海疆,跟老漁民合作預測夏季海風肆虐。三次準了兩次。”
明德帝聞言不語,垂首掃掃崔琇。
就見崔琇仿若第一次聽聞氣象學的用途,眼裏閃爍着好學的光芒。
“是嗎?”明德帝壓着心中的狐疑,不急不緩,問道。
“是。”崔千霆毫不猶豫說完匍匐跪地,字字帶着些哀泣,緩緩開口:“至于崔鎮的人手,對我的确心存希冀。畢竟對于普通士兵而言,只求铠甲精湛尤其是護心鏡堅不可摧,只求軍饷按時發放,只求糧草兵馬補給準時到位,只求活着能夠返回家鄉。而這些需求需要從文科考,才能去戶部亦或是兵部,才可關注催促一二,免得某些人按着規定的流程最後一天來走。”
歷來,将帥只是握兵而已,軍需糧草都是朝廷管轄。
他幼年跟着吃過……吃過斷糧的苦。
哪怕當時不是朝廷故意克扣糧草,只是因為山洪肆虐泥石流崩塌,阻斷了送糧隊伍。
可大名鼎鼎的崔鎮年少時帶兵打仗,卻是吃過文官玩弄制度,道道手續卡着限定最後一天的苦。
等糧草運到戰場,遲整整一個月。
這些過往,那些老一輩提及,眼裏都是恨意。
他崔千霆随軍長大,自然也是切膚之痛。
崔千霆想着,覺得自己脊背這一刻都疼得難受,可他不得不跪地求着,鄭重的澄清着不是他們不給皇室養大的崔恩侯顏面,朝廷冊封的國公爺體面,而是某些事情關系最底層的生死存亡。
“跟随我父親的人,都因此成驚弓之鳥。所以想着學生可以高中可以進戶部或者兵部。”
濃濃的哀泣彌漫屋內。
明德帝聞言卻是直接似笑非笑的看着跪地的崔千霆。
目帶寒意,毫無其他情緒。
且不開口說話。
随着兩人的沉默,随着時間的流逝,屋內的氛圍愈發壓抑,甚至都讓人難以喘息。
崔恩侯輕咳一聲,掙紮着脫離帝王束縛,跟崔瑚感慨道:“別跪了。接下來不是咱們嫡長血緣身份該管的事情。我們琢磨一下其他事。”
說着都不等崔瑚有什麽反應,他擡眸看着目光幾乎都要攆在崔千霆身上的崔琇,道:“聽見了沒?你二叔都誇柳姨娘聰慧,把家學傳承的很好。所以崔琇是個小天才,完全可以理解了。”
崔瑚崩潰:“爹,您要不要看看現在的場合再說八卦?”
“可皇帝和你二叔眼下重點明顯是軍隊後勤歸誰掌控這種矛盾,咱們又搞不明白,索性說說話緩緩你爹我心裏的壓力。”崔恩侯一副說小秘密的模樣,竊竊私語:“對了,還記得那個板着臉的鄭源嗎?”
“爹!”崔瑚頭疼欲裂,“求求您要不閉嘴,咱們沒必要擴大事态啊。”
甚至這話語中都帶着些遷怒:要不是崔恩侯發瘋喊明德帝,他們何至于大晚上的不睡覺,擔心自己的小命!
“我不是在皇帝面前坑他。我覺得他挺像你二叔的,板着臉。”崔恩侯擡手戳了戳兒子滿頭的冷汗,卻一點沒擔憂之色,反而眉飛色舞:“鄭家家傳仵作學!是大名鼎鼎的宋慈弟子!要是他家有閨女,兒子你要不娶了吧。生個大胖小子,随他娘一樣聰慧。然後鄭家閨女也咻咻咻的寫本書傳給我孫子……”
展望美好未來,崔恩侯忍不住捂臉:“那咱們崔家發了啊!”
“那我厚臉皮幹脆搶王神醫的閨女得了。年紀小點也小點,她可以是開始學醫了。”崔瑚氣得擡手去晃親爹肩膀:“爹你正經點行不行?仵作和醫道完全不一樣的。”
“你蠢啊,仵作治死人。雖然有些忌諱,可死人多好啊。牽涉鬥争少。你們只給老百姓破案,還能得個青天之名。像太醫,萬一卷進皇家紛争呢,被遷怒,死得快!”崔恩侯掙紮着,雙眸定定的看着明德帝:“再說了,咱們要抄家,首先進大理寺啊。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所以跟大理寺上下搞好關系很重要。光在牢房吃牢房,沒準都能吃白面饅頭呢!”
明德帝迎着崔恩侯所謂“機警”的小眼神,氣得再一次拍案:“崔恩侯,你非得跟朕作對是不是?川蜀總督獨女,現如今刑部尚書之女不行嗎?是覺得刑部沒牢房關押你們全家?!”
“徐國棟家沒祖傳手藝啊,這一代富了,那下一代呢?我本來也沒想那麽多。可是知道欽天監了,知道歷朝歷代風雲變化,這欽天監只要老實就可以憑手藝吃飯!那我因此開竅,圖鄭家祖傳家學不是理所當然的?”
崔瑚瞧着氣得脖頸似乎都粗起來的皇帝,失聲尖叫:“爹,您先圖咱們能活着行不行?”
崔琮和崔玥看着面色都氣成豬肝色的世子爺,一邊一個趕緊安撫人冷靜下來。
其實吧,不提明德帝跟崔恩侯的竹馬情誼,光兩塊丹書鐵券,光朝廷認證的世子爺,崔瑚就肯定死不了。
所以哥哥是替他們這一房安危擔心失态。
“你別喊了,沒發現嗎我跟他沒話可說,我們思維壓根不在同一。我不分性別,我尊重才華。”崔恩侯瞧着獨苗苗兒子的怒火,只覺委屈:“柳姨娘都淪落教坊司,設計我想要自保,積極為自己求取謀劃,我可以理解啊。畢竟對我來說妾通買賣,轉送崔千霆也無所謂。當着崔琇的面我也說,柳姨娘在我這裏就是出口氣的玩意而已。”
被點名的崔琇點點頭。
崔琮跟着點頭:“沒有問題。”
崔玥作為女眷甚至發表自己看法:“柳姨娘很老實,禮儀周到,只悶自己房子裏,據聞就看星星看月亮。”
“所以她超級有才華,積極求生,豁出去命生下崔琇希望能繼承家學。這兩項理由疊加情況下,若是知道崔琇活不長,肯定心有不甘,努力托夢。”崔恩侯言之鑿鑿,有理有據,邏輯自洽:“她既然能夠掐準我的喜怒哀樂,那肯定知道我最在意什麽?為了崔家為了我皇帝叔叔,我肯定都要奮鬥一把。”
“且若是将整個話本一五一十複述,我會覺得崔琇說的假。可他只是複述大概走向。是很天機不可洩露的架勢!”
崔琇聞言,目光帶着些崇拜望着崔恩侯。
他……他大伯得多自信多內心積極燦爛啊,一點都不埋汰崔琇只會複述大概內容,甚至還積極尋找邏輯的合理性?
“兜了這麽大圈子,你還是信崔琇口中的托夢是真的?”明德帝緩緩手指捏拳按着額頭突起的青筋。
阿鬥扶不起!
崔恩侯毫不猶豫點頭。
明德帝見狀毫不猶豫垂首,視線落在崔琇身上,聲音涼得刺骨:“朕記得你說做好死亡的準備了?”
崔千霆駭然挺直脊背,字字沉聲:“皇上。”
崔琇感受着響徹耳畔父親的擔憂,迎着帝王難得正式落在他身上的刀子眼,審視眼,有瞬間……有瞬間都覺得自己是撥開雲霧見青天了。
于是他毫不猶豫,甚至帶着些激動與亢奮,開口回應道:“是,皇上,我做好死亡的準備了,哪怕他們不信我都願意以死證明自己。更別提他們信我!”
明德帝幽幽開口,問着似乎喜極而泣的崔琇:“知道死亡是什麽滋味嗎?”
“知道,凫水抽筋,差點水嗆到胸腔了!”崔琇本回想自己在學習凫水時經歷最最最危險的一幕,可腦海不期然卻浮現自己第一次與崔千霆初見,崔千霆不靠譜的放狗追他。
明明只是小狗而已。
可張開血盆大口時,也會讓崔琇害怕惶恐,迸發求生本能。
可眼下饒是面對帝王威壓,面對殺生予奪的帝王,他崔琇哪怕再害怕,可內心卻燃燒着熊熊熱血,腦海甚至還能浮現大周未來的美好。
畢竟皇帝在兇,可他先前跟大伯車轱辘,苦口婆心,勸谏換位思考。
一個能夠手把手教人換位思考的帝王,一個答對糧食價格的帝王,一個……一個會戍邊吃過苦的帝王,哪怕上位是有些弊病,可應該會好好對黎民百姓的。
所以崔琇作為讀書郎,得遇明君,為盛世奮鬥的信念也會實現的。
雙眸帶着憧憬,崔琇沉聲回答:“那時候會掙紮,但也不會太害怕。因為哥哥輕功不行會從半空噗通一聲跌進湖裏,比我還慘,* 因為父親會在一旁教育,說若是畏手畏腳,害怕疼就永遠學不會,學武就要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否則永遠不敢與人對戰!也就不知道如何自我保護。”
明德帝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你年紀輕輕的,倒是能說會道。”
“朕當衆提及你祖父是武師,不過是為安朝中武将的心罷了。他昔年來宮中為武師,目的只是為了勸你鬧脾氣的大伯。”
崔琇聞言抑郁嘆口氣:“皇上,可是我爹的确是這樣教我們啊。”
“柳家的東西,崔千霆替你做主上交了。”明德帝瞧着連看都不看崔千霆一樣的崔琇,眼底閃着厲色,當衆挑撥離間着:“你就不怕你爹所謂的信任不過是放長線釣大魚,只是圖謀你家所傳罷了。”
“就好像王氏,跟你父親也有合作。但王氏對你動手,就被安置別院,毫無夫人的體面。”
崔千霆臉黑,但他知道這得崔琇自己去回答,才能讓帝王放下殺心。
被擔心的崔琇聞言立馬擡眸看向帝王。哪怕看不出明德帝的情緒,崔琇還是十分緊張,唯恐明德帝誤會了崔千霆,急聲道:“皇上,這不一樣的。王氏自己沒有管教好仆從,我父親安置的是他自己的府邸,不算毀諾言。”
“且我以後也會盡心孝順嫡母的,因為這是禮法規定的,也是利益規定的。就好像今晚,您要是殺我們,都得連帶上王氏。王氏什麽都不知道,比我們這些明白鬼還慘!”
頓了頓,崔琇喘口氣讓自己盡量字正腔圓:“可父親交所謂的柳家絕學,不是替我做主,而是為我的托夢可靠性作證。”
“且在我眼裏,上交才是發揮柳家氣象學最好的辦法。”
孩童的聲音饒是有些喑啞,卻也字正腔圓,聲若洪鐘,甚至細細分辨了,還有些決然無畏。
明德帝眉頭一挑,掃眼被崔瑚拽着的崔恩侯,輕笑着:“朕聽聽你能編出什麽理由。公審的時候,朕沒說刺殺,你還真以為朕不知道崔家為什麽要定流放的标準嗎?”
迎着直白的嘲諷,崔琇覺得自己臉上都有些火辣辣的。
公審的時候,他真不知道自家大伯身邊有那麽多密探啊!
“那……那草民鬥膽編理由。”崔琇行禮後,眼眸轉了又轉,仔仔細細斟酌着讓柳家傳說中絕學能發揮作用的好例子:“皇上,就……就像聖人孔子創儒學。他廣收弟子,才能讓儒學不斷與時俱進,有孟子的繼承,有董仲舒的新儒學,有北宋理學,才能綿延不絕,思想永存。且這些儒學新發展,也幫着孔子後裔成為歷朝歷代都給予尊榮體面的衍聖公!”
“所以草民認為只要有功于朝有功于民,廣受弟子才是正确的傳承之道。否則便是死物。說句膽大的形容,大伯都……都手握珍寶而不知用途。倘若千目鏡在合适的人手裏,沒準都殺敵千千萬了。”
崔琇大伯點頭若小雞啄米:“沒錯。”
“把這個絕學收徒弟傳下去,萬一哪個厲害了,琇琇記得大伯,我起碼撈一個亞聖小星星。”
明德帝面無表情:“還合情合理的。崔琇,朕聽說劉阮天臺遇仙,山中十日,人間百年。你這一托夢,癡呆全無,巧舌如簧的,當真奇遇啊!”
即便帶着語氣詞,帶話語的殺意淩厲異常。
崔恩侯嘴角笑容一斂,帶着警惕:“司徒運你到底什麽意思啊?懷疑來懷疑去,能不能先去查證?”
明德帝無視跳腳的崔恩侯,垂首定定的看着毫無慌張,仿若真一心求死的崔琇,道:“朕今天教你一課,蝼蟻茍且偷生。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你憑什麽讓人信服?憑你傻的愚蠢的大伯嗎?”
崔千霆眼疾手快按着愚蠢的大伯給皇帝磕個頭。
“看在你大伯大是大非還算明事理的份上,朕留你一命,不因托夢的事弄死你。也不會因柳家對你有偏見,你有多少能耐自己去争。”明德帝望着眸光瞬間灼熱的崔琇,話鋒一轉,帶着警惕:“但你得服毒,一年一解。”
“司徒運!”
聽得歇斯底裏的怒吼,明德帝無所謂,甚至還傲然一笑:“弱小的時候就是這麽可憐可欺。”
“你要是不服,陪着他一起服、毒!”
崔琇聞言趕忙開口,唯恐皇帝生氣給全家灌藥:“按着哥哥們教我的比慘大法自我寬慰,草民不是服、毒,我這叫簡在帝心!”
“要是一年一對一殿試,我……我更開……”
迎着明德帝橫掃過來的眼神,崔琇舌尖一轉,道:“皇上,草民的意思是您賜我的藥能別耽擱我練武嗎?”
“我真的很想學武,也真的想要參加武舉。”
明德帝沉默的看着說得似乎發自肺腑,飽含殷切期盼的崔琇,緩緩的視線看向崔千霆,又慢慢移動到崔恩侯身上,幽幽問:“你看看你侄子這好學的,你不想說些什麽嗎?”
崔恩侯雙眸猩紅:“我後悔告訴你!”
“秋狩,崔千霆你帶着崔瑚好好表現,到時候朕收崔瑚為義子,跟着福王世子身後學習籌辦司徒軍武學院一事。”
“武學院也會有軍需預算這些課程。你們能不能抓住機會,看你們自己。但朝廷的制度就是如此,你們靠着制度自己堂堂正正站在朝廷上,才有人信服。”
“否則生死全憑朕的心情。”
崔恩侯眼睛瞪圓,不敢置信,怒吼:“崔瑚是我兒子!”
“爹,多個爹也沒事。咱們冷靜!”崔瑚反手抱着渾身都氣炸的親爹,道:“您別忘記了啊,琇弟弟鼓足勇氣跟我們說夢,就是因為咱們崔家被抄家流放了啊!”
“眼下多個爹多個壓歲錢,咱們往好的方面想想,不氣。我以後吃他的用他的,把錢拿回家都給您花,您愛買多少戲班子多行,古玩買一個砸一個!”
崔琇也去拽崔恩侯褲腿,帶着央求:“大伯,咱們……咱們就讓瑚大哥哥多個義父吧,到時候皇上喜歡的,您喜歡的,兩個兒媳婦都可以娶回來了。”
崔恩侯死死瞪崔千霆。
崔千霆勸:“郡王爺只要不摻和奪嫡,富貴五代都沒問題!”
崔恩侯雙手死死捏緊成拳。
有武舉有戍邊有……明德帝總會悄然取代皇帝叔叔的。
是他崔恩侯貪心,什麽都想要。
“煩死了,要喂毒就快點,不然我要睡覺了。”
明德帝掃見人眼裏一閃而過的落寞,陰沉着臉:“皇帝伴讀,衣服穿好,入宮為質。等朕派人去山東查探的人回來,你才可以回榮府。”
“要是讓朕發現子虛烏有的話,你咋咋呼呼光憑夢就鬧事的話,崔恩侯朕給你喂藥,讓你生不如死。你不用考試,你就直接癱在床上中風得了。“
崔恩侯聞言垂首瞪眼崔琇:“聽見了沒有?你要是咋咋呼呼,我把你按湖水裏泡個三天三夜!”
“是!”崔琇迎着崔恩侯難得複雜的不知該如何形容的眼神,積極無比:“大伯您放心,我喝完毒藥早點睡覺,還能趕上明天的早課。我肯定好好學文習武,給您捧個狀元回來!”
崔恩侯一怔,而後失聲尖叫出來,“你怎麽那麽愛學習啊?學學學的,你打滾你哭啊,拖到從山東回來再提啊?你不覺得委屈嗎?”
崔琇看着又氣得跳腳的崔恩侯,吓得一顫,安撫道:“大伯您不氣,我……你們護着我,皇上雖然兇巴巴的,可以他的身份能留我一命我……我覺得也挺對啊。要不然顯得皇上傻乎乎的,那大周未來真的挺危險的。”
“眼下皇上恩威并施,這也是我鼓足勇氣,願意坦誠夢的原因啊。”
“大周那麽繁盛,不好為襯托一人,而其他人黯然失色,甚至邊關動蕩。”
明德帝聞言倒是笑着看眼崔琇,點點頭,起身打開房門,喚來自己的密探。
一炷香後,明德帝從密探手中拿過一個玉瓶遞給崔琇:“崔恩侯別想着找你的好友王神醫解毒,一旦有所差錯,你這個狀元好苗子侄子就得死了。”
聞言,崔琇都不敢去看屋內衆人什麽神色,立馬打開藥瓶,倒出圓滾滾的一顆,張嘴就吞。
速度之快,明德帝都震驚了一下:“喝口水吞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