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秋狩(上)
第062章 秋狩(上)
傲然霸道的話語似驚雷, 響徹寰宇。
崔恩侯一震,不由自主的望着手持弓箭的帝王。
這一刻的明德帝,扪心而論, 的的确确有些不敢直視的威嚴。尤其是夕陽餘韻暈染全身,襯着人愈發殺伐果斷,仿若從刀山火海中走出來,仿若歷經了戰火的淬煉, 帶着铮铮鋒芒, 銳不可當。
只打量一眼, 都有些心驚膽顫,不敢再看第二眼。
崔恩侯暗中嘀咕着,緊張的捏了捏手中的弓, 梗長了脖頸, 帶着些自己都察覺到的外強中幹,問:“你不是不想殺林祿嗎?”
明德帝瞥了眼晚霞燦爛, 毫無異象的天空,再緩緩斜睨着眉眼間帶着困惑的崔恩侯, 冷笑一聲, 一擡手,示意人跟上。
漫步叢林, 唯有蟲鳴聲喧鬧着, 透着些自然的安逸。
又有些蕭瑟的孤寂。
側眸看了眼幾乎快并肩跟随, 毫無尊卑的崔恩侯,明德帝面無表情, 問:“東問書院還記得嗎?”
跟随了許久, 久到都要遠離密探隊伍了。崔恩侯以為要說什麽大秘密,但萬萬沒想到帝王竟然問陳年舊事, 他不由嘆口氣,回應:“回皇上的話,末将又不是癡呆。去年發生的事情我當然還記得了。”
頓了頓,他不解:“難道還沒處理好嗎?”
“科舉舞弊,能引而不發。說句簡單的例子,崔千霆考試多少年了?這背後的勢力,能一口氣連根拔起?”明德帝黑着臉:“除此之外,黃河汛期今年雖然未有大災,但小災不斷。闵越城夏日的洪水,西北的幹旱……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有關民生的頭等大事。”
“這個節骨眼,你若是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滿朝文武不管是殺你還是立太子,都能掀起無數的利益紛争。”
“朕若是殺了你,華家這些忠臣良将恐怕都要擔心狡兔死走狗烹。畢竟在他們眼裏,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纨绔子弟。朕若是連個纨绔子弟都容不得,崔家幫動蕩,連累我朝太、祖好不容易營造的皇家武勳信任不在,軍心不穩。朕打算建立的司徒軍武學院勢必成為勾心鬥角的地方。”
“戍邊軍隊一動,周邊四鄰還不蠢蠢欲動?”說到最後,明德帝咬牙切齒,甚至帶着恨意剮着崔恩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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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他依舊想殺了崔恩侯。
可……可為皇的理智,讓他在當初憤怒至極時,都沒有下手直接斬了崔恩侯的腦袋!
迎着似乎比禿鹫還狠厲的眼神,那種餓狠了幽幽盯着肥肉,帶着勢在必得掠奪的眼神,崔恩侯沉默一瞬,往後退了兩步,恭敬的抱拳行禮:“皇上說的對,末将就回大理寺閉門思過。”
難得聽人如此乖順的一句話,明德帝擡眸望着緩緩落下的夕陽,不再隐忍着自己作為帝王的理智,話語裹挾着火焰:“崔恩侯,朕實在不解。按理說,你自己坐龍椅,你自盡保全家族,不好嗎?但凡你在大理寺自盡,留下個忠君愛國血書之類,朕礙着輿論都會恩封崔瑚!”
崔恩侯聞言瞬間挺直了脊背,目光定定的看着面色沉沉,帶着厲色的帝王,“我又不傻!我活着,按着禮法我也是民爵第一人。名正言順,任何事情就越過不我。我死了,我兒子,是忠武公之孫!你最多封個侯爺。侯爺本朝目前有十二個。”
“加上外戚,湊成十八摸嗎?”
迎着這聲冷嘲熱諷中還帶着一縷精芒的回複,明德帝聲音似秋風,帶着狂風橫掃落葉的無情:“你但凡以退為進,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裝死,朕或許都容你一分。可你沒有。甚至連對武帝慣用的手段都不屑對朕用。那朕憑什麽要容你?”
“今日宣武圍場,也是你的死期!”
冷不丁聽到如此明确的意圖,殺自己的意圖,崔恩侯身形一僵,咬着牙,挺直了脊背,目光死死的盯着明德帝。見人神情肅穆,目光狠厲,還透着顯而易見嫉妒、惱恨、不甘……等等複雜又直白負、面的情緒。甚至帝王還緩緩擡起了手,拿起了人至今未放下的弓箭。
剎那間,崔恩侯腦中瞬間一根弦緊繃起來。
感覺自己腦門甚至冷汗都冒出來。
這……這純粹的秋後算賬啊!
不能這麽算啊!
迎着尖銳又铮亮的箭頭,崔恩侯倒抽一口氣:“司徒運,就憑宣武圍場!你在宣武圍場要殺我,舉頭三尺有親爹啊!”
“那是你的皇帝叔叔。”明德帝緩緩拉弓,陰恻恻笑了笑:“都無視血緣,疼着你栽培你的好叔叔!”
“司徒運,”崔恩侯聞言瞬間覺得自己腳底都蹿出寒氣來了。
司徒運自己不積極當好兒子,管他崔恩侯什麽事?
“你一個親兒子,一個皇子淪落到跟我一個外人比恩寵?司徒運,既然我要死了,那我得死個痛快!”說着,崔恩侯幽幽盯着指向自己的箭頭,逼着自己靠近一步,語速飛快:“你就是自卑,你當皇帝了還是改不了小娘養的這股小家子氣!皇帝叔叔再疼我,我在宮裏橫行霸道,可面對每一個皇子,我都敷衍的行禮。哪怕是你,沒什麽權勢的七皇子,我也行禮。”
“再敷衍,我也是行禮了!”崔恩侯激動的唾沫星子都飛出來了:“這就是律法規定,這就是皇子的尊榮!就是咱們兩個爹比較,你爹更橫更有權勢,所以你也生來就比我尊貴!”
“禮法上就是這麽規定的!”
“可你自己沒抓住這份名正言順,這份禮法,你怪誰?”
明德帝看着步步逼近自己,甚至還敢振振有詞,還敢理直氣壯反問的崔恩侯,捏着弓箭的手指都泛着青筋,直接緩緩拉箭。
“你恩将仇報可以,但我提醒你一件事。你收買人心的錢哪裏來的?”崔恩侯望着近在遲尺綻放寒芒,似乎殺人滅口的箭,只覺自己真徹徹底底替皇帝叔叔不值。
也替崔鎮不值!
什麽眼神?
這兩要是在天有靈,就應該一道雷劈死司徒運!
“司徒運,你去查啊,哪家書院小霸王威逼人抄書還記得給代筆費的?”崔恩侯說着,忍不住撩起了衣袖,擺出自己最為豪橫的架勢,“我崔恩侯要什麽,我祖父祖母都送到我面前,在宮裏也都有童內相安排妥當。我需要錢嗎?我甚至不知道銀子長什麽樣子。”
司徒運有瞬間想開口打斷崔恩侯的話語,想毫不猶豫直接一箭射殺崔恩侯,想讓人永永遠遠閉嘴。但沒想到就在他躊躇的那一瞬間,崔恩侯嘴皮子極溜,開口叭叭叭的說個不停,道:“代筆費,是皇帝叔叔教我的!這相當于窮苦人家抄書,要給錢的。”
聞言,明德帝只覺“崩”得一聲,他腦海緊繃的弦徹底斷開了。
極力理智控制的箭,這一刻也徹底失去了控制。
帶着破風之音,嘩得一聲飛、射出去。
與此同時,正在開口的崔恩侯只覺自己眼前一道刺眼奪目的白芒來襲。還沒等他反應回來,就聽得“嘩”得一聲,有什麽東西飛速的擦過他……他的腰。
順着他叉腰形成的空隙飛出去了。
緩緩垂首看看自己的腰,崔恩侯緩緩擡眸看向手依舊握緊弓的明德帝,後怕的失聲怒吼:“我再也不跟你玩了。皇帝叔叔,爹……”
帶着哭腔,崔恩侯直接跌坐在地:“祖父,我要回家,我不要在宮裏住了,他們都欺負我。”
“祖父!”
回過神來的明德帝聽得耳畔一聲比一聲委屈的哭喊,磨着牙垂首望着哭得淚眼汪汪的崔恩侯,“你今年三十五了,不是五歲了。”
“我要祖父,我要祖父!”崔恩侯不管不顧,甚至帶還帶憤怒:“我要祖父!”
你能耐什麽,舉頭三尺我還有祖父!
哭嚎聲歇斯底裏的聽得明德帝煩躁不已,直接彎腰揪着崔恩侯的脖頸:“給朕先說清楚什麽叫皇帝教你的代筆費!”
“我要祖父!”
明德帝氣得怒吼:“再給朕嚎,朕把崔家從太廟移出去!”
“你敢?”崔恩侯直接擡手打向明德帝肚子:“我祖父乃是太、祖爺的小老弟!你有本事去皇陵挖啊,移出皇陵!”
明德帝反手扣住崔恩侯的胳膊,死死的剮着崔恩侯:“朕不殺你,你給朕說清楚代筆費到底怎麽回事?”
“說!”
怒吼聲甚至帶着些極力隐忍的嗚咽,聽得……聽得崔恩侯倒是心中緊繃的弦徹底放松了。
明德帝嘛,到底……到底還是缺愛的小可憐。
“就是我跟你說的呗,這麽簡單理解不了嗎?我不想做作業,跟着他們欺負你,讓你代筆。皇帝叔叔檢查作業的時候,吓唬我,我就拿錢讓你閉嘴。我一直沒發現,等我爹回來檢查我作業,他跟我說的這一瞅就是親爹薅我的零花錢補貼你這個小可憐兒子。”
“崔恩侯。”明德帝雙眸猩紅:“他既然知道,為什麽不直接給我錢?”
冷不丁聽到明德帝當皇帝了竟然還問得出這麽傻的問題,崔恩侯擡手抹了一下眼淚,還特意瞪圓了眼睛看着憤慨的皇帝,“宮規有所規定的,每個皇子嫔妃都按着品級有月俸。其他皇子過得好,不是娘家實力補貼,就是妃嫔會來事,會争寵,伺候皇帝開心啊。司徒運,七皇子,請問你母妃占哪樣?”
“四品知府女,母家也不算低了,也算才女的。可自比菊花清高,不屑所謂的後宮争寵手段。擰巴的。連帶你也擰巴。”
“而其他妃嫔呢,就說德妃。那德叔姨母雖然宮女出生,還是罪奴出生,可她吹拉彈唱樣樣會,皇帝叔叔喜歡什麽就學什麽。也愛屋及烏。我說一句姨母豬蹄做的好吃,她就可以天天早起給我鹵豬蹄,直到我吃膩了為止。太子哥哥說一句梅花糕雅致,她也鉚足勁去學。”
“擱你母妃,能嗎?”
“所以就冷眼旁觀,看着嗎?”明德帝顫栗着,紅着眼質問,像是要透着崔恩侯去跟二十幾年前的父親對話。
“有問題嗎?你們不是逼宮旗號就是偏心眼嗎?”崔恩侯見狀,鳳眸一挑,帶着些嗤笑:“皇帝叔叔本來就宮規定好了,太子是嫡長本就優你們。其他庶子待遇都一樣,确保不會走“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路。可結果呢?明明你們自己野心勃勃,卻一個個的打着親情旗號。“
“看着就惡心。”
“知道為什麽武帝寧可把我當備選嗎?因為我爹直白跟他說分歧,直白說要争權。所以他也樂意磨合,樂意看到底誰的治國之策更高一籌。”
這一聲聲的話語,比萬箭穿心還傷人。明德帝微微一昂頭,望着不知何時暗下來的天。
帶着些黑。
沒有月亮照耀,也還沒出現星辰。
比黎明前的一刻更漆黑。
黑得讓他有瞬間看不清楚入目的景象。
眼前道道黑芒,帶着自己都察覺到的威壓來襲,想要遮掩住不受控制湧現出的幼年回憶。
“你挺聰明,坐龍椅的時候就想到用武帝所謂的施舍來獲取朕的寬宥?”明德帝咬着牙逼着自己出聲問道,逼着自己轉移話題,不去回想過往。
過往就是父不祥母不慈。
“那不是。”崔恩侯感受着帝王此刻萦繞周身的晦暗氣息,毫不猶豫坦誠相待:“坐龍椅的時候,我是真想篡位,覺得自己是一步退,步步退。可一被關進大牢,我就忽然靈光一閃想通了。曹操不篡位,是因為當權臣比較爽,可以不要臉。要是當皇帝,尤其是——”
清清嗓子,崔恩侯落重了音:“當明君,就得權衡利弊,就得跟那些糟老頭子周旋。要是碰到像我這樣手裏兩塊丹書鐵券的,那就更無奈了。畢竟不能扣個通敵叛國的罪名,那我崔家就立于不敗之地。”
“你說得還真對。明面上陽謀無法收拾你,”明德帝邊說,竭力瞪圓了眼睛,望着崔恩侯的神色,不急不緩的補充完整:“所以朕精心培養個替身。乖順的替身。跟你差不多六七分相似。”
“朕只要悄然無聲殺了你,再讓替身出場讓爵給崔瑚。”
“就憑你幹的好事,崔千霆都得跪地謝恩。”
一句句話語裹挾着夜風來襲,帶着些刺骨的寒意,尤其是明德帝邊說還靠近了他的脖頸。崔恩侯吓得自己雙手護着脆弱的要害,牙根緊咬,讓自己字正腔圓回應,免得露怯輸了氣場,丢了崔家富貴:“替身?畫皮難畫骨沒聽過?連你都嫉妒本國公,區區一個替身能演的像嗎?”
“且你也太小看崔千霆了。”
明德帝眯着眼看着武帝疼愛的侄子:“那你是不是太小看我司徒運了?我能逼宮篡位,你以為我還在意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嗎?”
“說,武帝到底還給了你什麽密旨亦或是人手?”
邊說,明德帝垂首從自己的靴子裏拔、出匕首:“朕的耐心用完,你尤其崔家什麽下場,朕也不知道。但是你崔家所有人朕都安排好了。”
邊說,明德帝沖不遠處的密探打了個手勢。
崔恩侯見狀,眼皮猛地一跳。
就見一行人提溜着燈籠前來。
在搖曳的燈光下,前來的一個個人乍一看……乍一看還真有“崔家人”的模子。尤其是眼睛,那……那幾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丹鳳眼。
只不過沒有自然的鳳眸犀利,帶着些矯揉造作的惡俗,以致于硬生生的蛻減了氣場,變得有些呆滞死板。尤其是崔千霆的替身,渾身壓根沒有人傲嬌弟弟的拽性。
低眉垂眼的。
假的很!
可若是在特殊的情況下——閉門苦讀,那……那還真是可以以假亂真。
這幫人要是在崔家呆着。
在秘密處理掉崔家的府兵仆從,那……那崔家就悄然無息的可以被鸠占鵲巢!
當可能性浮現腦海時,崔恩侯毛骨悚然,只覺地面都化作冰窟,直接冰凍了他全身的怒氣,讓他瞬間拿出了武帝親自教養的能耐,小心翼翼的跟眼前……眼前跟個毒蛇一樣悄然蟄伏的白眼狼周旋。
“你……你……你到底從哪裏找來怎麽像的人?”
“不可能是這兩年找的吧?”
“你沒有提問的資格,榮國公。”
話語到最後帶着喪失耐心的告誡,榮國公聞言面色一沉,涼涼道:“瑚兒長命鎖藏的那張。”
明德帝靜靜的盯着崔恩侯。
崔恩侯不躲不閃:“燈下黑不懂嗎?再說了,他們兩個才是問題的關鍵。瑚的含義你懂吧?他們兩個和好了,這聖旨就是底牌。”
“你真他娘以為我爹無虎符召集京師勤王保駕?”
“四喜去把長命鎖連帶崔瑚一起押過來。”明德帝不急不緩站直身,居高臨下的俯瞰着癱坐在地的崔恩侯,不容置喙道:“要是說假的,朕讓你們父子倆一起死。”
崔恩侯聞言靜默一刻,冷笑一聲:“我也想活着看你怎麽死!”
“看你會不會被篡位。”
聽得這聲殺氣騰騰的話,明德帝倒是懶得跟崔恩侯計較,只顧擡眸望着星空。
不同皇宮窺天,帶着層層宮殿的拘束感,以致于昂頭望天,覺得一方天空,不過尺寸之地,小的很,有些坐井觀天的茫然無措。站在宣武圍場,哪怕沒有站在高高的瞭望樓之上望天,但處于一望無際的圍場中,處于自然的風聲中,處于自己曾經下定決心建功立業,處于自己曾經帶着無數人的信賴,就不期然覺得天遼闊深邃至極。
帶着絢麗的美。
讓人一眼沉淪。
随着帝王的靜默,崔恩侯順着人的視線擡眸眼看天。
除卻星空,今晚月色也挺明亮。
照得狗皇帝面色冷峻,殺氣都顯得柔和幾分,甚至因人微紅的眼眶,還帶着幾分隐忍克制的委屈感。
暗中點評着,崔恩侯默默對着地面呸呸呸三聲,而後自己盤腿而坐:“那麽算無遺策的皇帝,都培養好替身的皇帝,就算讓我死,也得當個飽死鬼吧?”
正豪氣萬丈的明德帝,竭力想壓着腦海翻湧的幼年回憶的明德帝:“…………”
聽得耳畔一聲比一聲不耐,甚至肚子還咕咕開始配合叫喚起來的聲音,明德帝不得不視線從賞夜景中施舍一分給崔恩侯:“餓一頓,死不了。你那英明神武的皇帝叔叔沒讓你餓過嗎?”
“你有完沒完?我還沒滿月我娘就丢下我跑了,十年沒回來看過我。一回來就擺着娘的架勢教育我當哥的要讓弟弟。我直接掀翻了餐桌,讓她明白我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讓她明白什麽叫弟弟。”崔恩侯揉着咕咕叫的肚子,翻白眼:“這是嫡長子繼承制賦予我的底氣。”
“這就是皇帝叔叔疼我的理由。我要什麽我自己會争,我長嘴能說!”
“你是皇子,你在皇宮,弑兄殺父都有,你還顧念親情?”崔恩侯嗤笑:“在争權的地方講情義,你不擰巴誰擰巴?”
“你背後有開府榮公,你有底氣。朕有什麽?”明德帝垂首看着傲然席地而坐,談及過往甚至眉眼間帶着得意的崔恩侯:“自古以孝治天下,你就不怕自己不孝喪失繼承權嗎?”
“武将子弟在京的潛規則誰敢破壞?”崔恩侯漫不經心道:“我是太子伴讀,又叫人質。”
“京城在京的武将子弟,誰不跟我惺惺相惜?哪怕他們都比我年歲長,可我們有相同的待遇。而崔千霆呢?”
“崔千霆就算是個野心勃勃的壞弟弟。就憑他長在海疆,父母膝下長大這一點,他就沒法争繼承權。因為非我族類!”
“他繼承爵位,那就是對京城所有武勳嫡長子的侮辱!”
“我太子哥哥說了,在弱小的時候制度就是最好的殺人武器!”
頓了頓,崔恩侯昂頭:“聽見了沒,這回是我太子哥哥教我!”
“我非但跟你爹,跟你哥關系也好着呢!”
明德帝對此無所謂。
親爹都偏心眼,更別提同父異母的哥哥,比他年長十歲,幾乎沒什麽交集的尊貴太子哥哥。
喚來密探,明德帝簡單的用餐。
崔恩侯瞧着一言不發吃飯的皇帝,垂首掃掃饅頭,憋住心中的憤懑,弱弱問:“有湯嗎?我打聽過了,流放還有米粥呢。”
明德帝解下水囊丢給崔恩侯:“就你這德行,怎麽想得出流放家族計劃的?”
“我肯定死啊,那流放又不關我的事。”
明德帝翻了個白眼。
幹脆不理會崔恩侯,自顧望天。
“你到底看什麽啊?”
“奪舍,這種不是天生異象?”明德帝道:“結果刮風下雨這些也沒有?朕特意翻過黃歷,也問過欽天監。今日宜……”
先人托夢四個字,明德帝舌尖一轉,硬生生止住。
有些事,一旦說出口,倒是顯得他……他真的過于奢望了。
崔恩侯無所謂人話語戛然而止,聞言淡然回了一句:“吃飽了撐的。”
邊說慢慢掰着饅頭:“我在牢裏還有肉吃。”
明德帝繼續望天。
時間慢慢流逝。
三炷香之後,四喜帶着崔瑚氣喘籲籲的趕回。
崔瑚瞧着篝火堆端坐的兩人,瞧着就有些對峙的肅殺感,當即抱着樹,打死也不上前一步:“長輩的事情我不摻和的。真的。四喜公公,麻煩您跟他們說一聲,我是獨苗苗,很脆弱的,很容易吓出病來。我祖父……”
四喜瞧着說着要哭嚎忠武公的世子爺,趕緊唇畔比劃了一下,示意禁聲。
反正他是看明白一點:崔恩侯應該一時半會死不了。
腹诽着,四喜公公雙手捧着長命鎖,小心翼翼的上前跟明德帝彙報。
明德帝打開鎖扣,取出崔瑚曾經顯擺過的如朕親臨,“說。”
“過一遍水,再烤一下。軍中傳信秘法。”崔恩侯扭頭看看抱着大樹,看着身形似乎就挺可憐的獨苗苗兒子,舉手拿着饅頭示意了一下,表示親爹這回也可憐。
吃都吃不飽的。
明德帝聞言,面無表情照做。
望着一碰到火苗開始顯露的字跡,明德帝拿着聖旨的手背青筋都猙獰可見。
看着漸漸筆畫齊全,顯露出來的字跡——記住治國之道:守好邊界,讓百姓吃飽喝足穿暖!
沉默的,駭然瞪圓了眼睛,明德帝甚至親自拿起燈籠,一個字一個字的照耀過去。确定肯定紙張上唯有這短短的十九個字,明德帝喘口氣,隐忍着額頭的青筋,舉着燈籠照着崔恩侯的臉,“你在耍朕?”
“何來繼位之言?”
迎着帝王不掩飾的怒火,崔恩侯仗着自己盤腿而坐,當即穩穩當當的,挺直脊背,回應:“皇上,末将先前就跟您說過我是最最最無奈的選擇。太子出事後,你們上蹿下跳的一團糟,還妄圖染指戍邊軍隊建功立業,我爹跟着被卷入其中,最後被上交京師兵權。崔鎮和武帝關系也僵硬。”
“但他們兩到底幾十年風雨同舟的兄弟,是利益最深的同盟。這紙上是他們最初的信仰,年少的青春。”
“瑚這個名字一出,外加上我爹要是篡位了,我只* 要把這紙條給崔鎮一看,崔鎮只會立我為太子。”
聽得這聲似乎合情合理的解釋,明德帝垂首望着自己手中的聖旨,卷成一團往篝火一丢。
望着抛進火堆中的聖旨,明德帝斜睨巋然不動的崔恩侯:“你不急?保命符都沒了。”
“一句話而已,你執行就是金玉良言。你不管,就是一句屁話。”崔恩侯對此無所謂,甚至回答的還頗為冷漠:“我要是真把這份聖旨當保命符,我告訴你武帝的選擇幹什麽?當我不知道您老講究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當我不知道我們家跟你還挺有仇的。崔千霆殺你左膀右臂,你們也殺了崔家幫不少人呢。”
“要不是崔千霆找個古代人物,外加盯着我勸,沒有國仇。”
“我不用丹書鐵券砸你,都要在你登基大典直接撞柱而死,讓你生生世世背負奪位罵名。”
明德帝迎着火光中愈發雙眸明亮,帶着實實在在恨意的崔恩侯,倒是無所謂的笑了笑:“找你這麽說,朕還得感謝崔千霆深明大義啊。”
“那弄死你,崔千霆也應該能理解。我們之間沒有國仇。”
崔恩侯涼涼:“那就得有家恨了。”
“我們家就兩個兄弟,還是值錢的。”
明德帝聞言瞥了眼不遠處抱着樹探頭探腦的獨苗苗,沒忍住心中的火焰:“忠武公為什麽不多生幾個?武帝和他不是好朋友嗎?這兩開枝散葉多子多福的心應該一樣吧?”
崔恩侯:“你問我我問誰?”
“那你為什麽不生?”
“…………崔千霆帶不過來。”
明德帝:“你這無恥的,朕殺你都像是髒了朕的手。”
“那我寧可自、殺,也不屑死在你的命令下,窩囊。”
明德帝:“滾回大理寺!”
“在你兒子婚事沒定下之前你最好不要給朕出現,否則朕控制不住遷怒崔瑚!”
說罷,明德帝不耐去看崔恩侯什麽神色,依舊昂頭看天,邊問:“崔千霆他們如何?”
聞言,本不打算離開的崔恩侯毫不猶豫站起來就走。
拿捏司徒運,他還是有點分寸的!
四喜駭然的望着毫不猶豫離開的崔恩侯,壓住心中因此掀起的驚濤駭浪,急急忙忙從密探手中拿過密信,雙手奉上。
明德帝聽得身後響起的腳步聲,逼着自己垂首看信。
相比之下,崔千霆,甚至似乎有托夢謎團的崔琇都顯得乖順可愛!
密信上記載的是崔琇離開密室後的一言一行:
戰栗的崔琇一見到崔千霆,便如同溺水兒童抓住了救命稻草,難得情緒激動的開口,道:“父親,我……我……我殺人了,但……但沒來得及檢查鼻翼,确定是否真的死亡了。”
本就因為單獨召見而緊張的崔千霆聞言訝然:“什麽?”
頓了頓,他又飛快抱着崔琇安撫,眼角餘光掃過神色淡然的密探,心中困惑不已,但面上卻不顯露出來,甚至還努力擠出微笑,篤定無比:“不怕,沒事。有父親在,再不濟還有兩丹書鐵券在,咱們慢慢說。”
“就是……”崔琇迎着入耳安撫的話語,緩緩抽口氣,慢慢的訴說帝王的召見:“我……我覺得自己很厲害。可……我是保護家人。可……可我走出來才猛然驚覺,我好像沒有按着《七星将》寫的那樣進行事後檢查。萬一沒死透怎麽辦?”
聽完前因後果的崔千霆壓着心中刺啦一下燃燒起來的火焰。
雖然理智上他能理解帝王的多疑:托夢對奪舍,可崔琇目前才五歲啊!
“沒事,皇帝他們會補刀的。”崔千霆輕輕的擦拭崔琇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與人四目相對,帶着贊譽:“崔琇的确很棒,會守護崔家了。”
“可這樣會不會有點殘……有點殘忍?”崔琇望着與自己對視,似乎能夠包容萬物的深邃眼神,忽然間覺得自己挺不好意思的,“我……我好像做不到純粹的為民。從律法角度而言,林祿又好像罪不至死!”
“帝王的命令就是法,你奉命而行,沒有錯。且為家人為國家殺人一點都不殘忍。”崔千霆依舊與崔琇對視着,沉聲篤定:“我五歲的時候就會殺軍中暗樁了。”
冷不丁聽到這話,崔琇駭然:“您……你殺?”
“武将子弟的啓蒙課程。為了告訴我們,哪怕大戰停止了,但鬥争依舊再,依舊危機四伏。作為武将子弟,我們更要提高警惕。因為暗樁對付家屬也不少。”崔千霆溫柔的舉例:“你大伯三歲開始就被刺殺不斷,到皇宮才止了一些,但又迎來更精準的刺殺。畢竟挑撥離間成功的話,就會讓武帝和崔鎮心生隔閡。”
聞言,崔琇瞬間點頭若小雞啄米:“父親,我會做一個優秀的武将子弟的。不過……我這回表現不是很好。我……那林祿手腳都被綁着我都殺不好。”
“我想武課再多加重一些。”
“萬一以後出事,身邊都沒人幫我怎麽辦?”
迎着嗚咽的哭泣聲,似乎帶着濃濃後怕的哭泣聲,崔千霆難得恍恍惚惚,小心翼翼擡手探了探崔琇額頭:“崔琇啊,咱們不用害怕的。你換個角度,學學你大伯開心一些。你現在已經很厲害了。”
“咱們欲速則不達。習武還是要步步穩打穩紮的。”
“不信你問問這密探叔叔,是不是也一步步來?”
被冷不丁一指的密探也難得附和點頭:“的确,崔琇你這個學習的勁頭挺好。竟然還記得反思。說實話,你先前那一刀反手絞殺幹脆利落,一氣呵成。哪怕神醫來了都救不活了,絕對死了!”
得到專業人士的贊譽,崔琇不好意思的紅了紅臉:“謝謝密探叔叔,我下次會努力的,不會再害怕。”
密探:“…………”
崔千霆:“…………”
“我們現在回皇陵嗎?”崔千霆果斷的換個話題。
他都來不及氣憤帝王的恩威并施禦下之術,只想去拜拜親爹,求親爹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多保佑崔琇。不求崔琇日後多麽顯貴,只求別學傻了,偏執追求完美。
“對。跟我走吧。”
一張記錄到此結束。
一目十行掃過崔千霆知道崔琇殺人後的反應,明德帝面色沉沉,依舊擡眸望天。
等着等着,東方魚肚漸白,朝陽光芒漸漸耀眼奪目,鋪灑大地,宣告着又秋高氣爽的一天道來。
的的确确,一晚上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異象,就連新搭建的碑文,字字逆天,卻也立得住。除此碑文外,宣武圍場依舊草木蔥蔥,蟲鳴聲聲,偶爾有些小動物自由奔跑。
見狀,明德帝心情萬分複雜,提溜着在營帳休息的崔瑚去皇陵。
“鄉試成績出來,你去跟你二叔報喜。然後在皇陵呆兩天,帶着崔琇一起回來參加秋狩。”
聽到這聲安排,崔瑚開心無比:“謝謝未來義父。”
“不擔心你爹?”
崔瑚:“您和我爹恩恩怨怨,我實在沒法擔心,幹脆不管了。”
“你覺得崔琇像五歲的小孩嗎?”明德帝話鋒一轉,問。
“像啊。”崔瑚與有榮焉驕傲着:“天才不都這樣?”
“過目不忘,聰慧異常,還有點不是常人擁有的呆板執念。他特聽話,讓幹什麽的。還敢呆我爹床邊,就呆呆喊大伯起來,吓得我爹小妾都不敢抱。”
聞言明德帝笑笑:“你不嫉妒?崔千霆聰慧,崔琇也聰慧,這二房盡出人才。”
“啊?”崔瑚吓得瞬間瞌睡蟲都沒了,愣愣的看着帝王,小聲:“我……我……我為什麽要嫉妒啊?他們都姓崔,都是崔家子弟啊。不管再能耐,逢年過節來宗祠,都得我站中間主持儀式呢!”
“他們越厲害,我臉上也有光啊!”
“就不怕人說你們主支弱,只靠着血緣傳承?”
“義父,你不會不想收我做幹兒子了吧?”崔瑚委屈連連:“那……那就算不收,我也還是世子爺啊,未來鐵板釘釘一個侯爵。我二叔現在這年紀,他就算考上狀元了,也都三十好幾了。當官從六品開始,奮鬥到一品,總得三十來年。”
“那他見了我,都還的彎腰行禮。”
“他有本事推翻嫡長子繼承制啊。沒辦法的話,那我弱什麽?我可是女娲娘娘最愛的小泥人,否則我怎麽天生好命呢?”
明德帝聽得這聲貼金的話語,沒好氣埋汰:“你跟你爹倒是一脈相承的厚臉皮。你好歹也是忠武公教養長大的,能不能有點忠武公的風骨?”
崔瑚點點頭:“是,我努力向祖父學習。”
“走吧。”明德帝示意崔瑚随他一架車。
對此崔瑚也沒扭捏,開開心心上車,邊好奇:“未來義父,您今日不上朝啊?我聽說朝會都要起很早的。您天天那麽早起床會不會有一天偷懶不想起來啊?”
“你關心這個幹什麽?”
“我爹要是讓爵給我,我不得早起?那我肯定要趁着您心情好,問問清楚啊。”
明德帝按着額頭青筋,問:“你想早起嗎?”
“我現在已經很早了,每天學武。可聽說朝會還得更早,得卯時之前就準備。”
“按着你家到皇宮,也還行,就提前兩炷香時間。”明德帝道:“等你大婚後,大朝會你參加,免得你岳父萬一掐架了,沒個幫手,你跟着應和應和。”
崔瑚如遭雷擊:“我……我爹不成嗎?”
“朕不想看見你爹。”明德帝沉着臉不虞道:“你當朕義子後,站在皇子列。放心朕到時候給你使眼色,你再開口。”
“我不至于坑你。畢竟你可是我唯一的義子,要記入史冊,青史留名的。”
崔瑚:“…………那您眼色怎麽使啊?咱們要不要練一練?”
“我跟我爹逃課,這樣比手勢……”
明德帝瞧着積極介紹在崔千霆眼皮底下如何裝病溜出去玩的父子倆,沉默。
甚至十分慶幸宣武圍場離皇陵挺近。
否則,他都要打死崔瑚了。
後悔收個不好讀書的義子!!
“叔啊。”
一聲凄厲的,震的寂靜的皇陵似乎都有些喧鬧。
正忙着挑選鋤頭的崔千霆眉頭一擰,看着高舉小鋤頭帶着些躍躍欲試的崔琇,沉聲道:“先不用下田,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是你大伯來了就是你瑚大哥哥來了。”
崔琇握緊了鋤頭,帶着些憂慮:“大伯不是在大理寺?馬上就秋狩了。他眼下來皇陵,是不是意味着我們崔家不能參加秋狩了?”
說好的相看崔瑚媳婦的!!!
說話間,崔琇就見浩浩蕩蕩的一群人。
當即趕緊放下鋤頭,免得讓人以為是刺殺王駕。
崔千霆也放下鋤頭,默念一百遍沒有國仇只是恩威并施後,帶着崔琇上前迎接:“見過皇上。”
明德帝聽得不鹹不淡的恭迎聲,也無所謂,朝四喜一示意。
四喜還沒來得及開口,崔瑚便捂着屁股,開心:“二叔,鄉試成績出來了。您從今後是舉人了,我們家可以開大門了!”
聞言崔琇一蹦三尺高:“瑚大哥哥是真的嗎?”
“當然了!”
瞧着開心的兄弟倆,崔千霆微不着痕的籲口氣,“多謝皇上。”
“不用謝我。鄉試後續宴會你可以回京參加,但是崔千霆你知道自己多少名嗎?”明德帝帶着審視望着崔千霆:“你是不是還藏着掖着,覺得朕壓着不讓你入官場?”
“學生真無此心。學生要是想入官場,哪怕今日也可蔭庇為官。”崔千霆說完,迎着帝王的怒火,不解:“我……我絕對用心答的。難道孫山名次?”
“二叔,您只有第十五名!”崔瑚恹恹道:“聽未來義父說前十名,幾乎都是小年輕。”
“皇上,可否看看其他人答卷?”
“答卷都張貼了,你自己回去看。”明德帝不虞:“你是小天才啊,打小就是文武雙全的小天才。你這名次你自己反省過後,交一份反思!”
“回皇上的話,學生閉門造車多年,可能是學生名次不高的弊端。若不是先前有幸借着您的吩咐去看過民生,我可能不少功課還停留表面。”崔千霆說着,緩緩朝明德帝抱拳行禮,道:“若不是出生局限,我先前都想去游學,看看民生。”
崔琇一聽游學兩個字,急急忙忙手指出頭:“皇上您看,我們知道需要自己種植,便很積極的打算在院子裏種祖父最愛吃的白菜。”
掃過排列整齊,跟兵器架擺放武器一般的鋤頭們,明德帝垂首看着雙眸熠熠生輝,似乎也十分想要游學的崔琇,面帶冷意,不急不緩問:“崔千霆,你不打算一鼓作氣,參加明年會試?”
“回皇上的話,”崔千霆捕捉帝王神色的變化,小心翼翼的開口回應:“您不是說想要收瑚兒為義子?那……那代表着崔家榮寵依舊,那……那其實我在晚幾年科考反而更合适。”
明德帝掃了眼崔千霆,幹脆直白:“崔瑚義子,跟你們二房榮寵沒有關系。崔千霆,你不能一輩子是特例。武将子弟留守京城是規矩。等崔瑚娶妻生子,大興縣縣試榜上有名,代表着你崔家正式改換門楣。到時候朕會安排崔瑚游學,你到時候想要安排也可以。但現在不能出去。”
聽得這聲雖然強勢,但……但也算合情合理的話語,崔千霆垂首遮掩住一閃而過的黯然,颔首領命:“是,多謝皇上。”
“朕今日來意也簡單,你去國子監讀書。”
聞言,崔千霆眉頭緊擰:“敢問皇上是否有什麽任務?否則家裏還是需要我坐鎮監督。”
“去國子監讀書看看國子監的教學,以及看看有無文武雙全的夫子和學子。朕想在司徒軍武學院成立軍師班。”明德帝擡眸望向巍峨的山峰,覺得自己似乎隔着山巒看見了高聳入雲的武帝神道碑。
帶着自己都察覺的別扭酸澀,明德帝喑啞着聲,道:“開國一代,大多戰役靠狹路相逢勇者勝的精氣神,豁出去殺;二代們,大多讀書認字,學了些兵法謀略,開始講究順勢而為。眼下也算三代了。繁華盛世下更多的是陰謀陽謀。日後若是有戰役,也需要軍師。”
“記得,是需要文武雙全,能夠理解文武都重要的子弟。而不是帶着出身偏見,認為盛世重文亦或是我司徒家重武的子弟。”
“要有大局觀的軍事。”
明德帝話語沉重了幾分,視線緩緩收回,落在崔千霆身上:“朕直白說了,你要是順遂科舉出仕,在兵部呆三年,而後直接去司徒軍武學院任教。十年,朕要武學院培養一批純臣的忠将。不管大周是否有奪嫡鬥争,他們都踏踏實實守護國門。”
“十年之後,你憑自己的本事當官,朕不插手。”
聽得這似乎把他未來都規劃好的計劃,崔千霆眉頭緊擰成川。
他今年三十二了。
順遂考上也三十五了。
按着皇帝所言,他自由得五十歲後。
人活到五十歲了,還能活幾年?
但司徒軍武學院,光聽着又讓人心生熱血。
那可能是武将最好的去處。
“學生鬥膽,您真依舊願意收崔瑚當義子?”崔千霆止住自己偏飛的萬千思緒,問眼下他們崔家最最最燃眉之急的一件事——崔恩侯可是當皇帝的面坐龍椅啊。
這樣駭人聽聞的一件事,皇帝竟然能忍?
“金口玉言。”明德帝硬生生道:“至于你哥,這事說出去誰能信?”
崔瑚好奇:“未來義父,到底發生什麽事啊?我爹去大理寺不是因為看話本?”
“你爹因林祿的事情坐龍椅跟朕拍案。”
崔瑚吓得直接跌坐在地,反手指指自己:“我……我……我親爹?”
說着他扭頭看看自己親祖父陵墓所在的方向,緊張不已:“未來義父,二叔,我們……我們要不把祖父墳墓再修的牢固一點吧?要不然祖父都可能活活氣吐血了。我爹這麽會幹這麽大逆不道的事?我祖父都沒幹啊!”
崔千霆垂首看着慫得要命,但張口話語卻是膽大至極的崽,緩緩籲口氣,徑直對帝王抱拳道:“回皇上的話,學生鬥膽,學生若是按着您的命令行事,能不能日後謀求外放?”
“外放?”明德帝眉頭一挑:“你我也算利益交換,你沒必要表什麽為民忠心。”
“不是忠心。而是學生一趟外出,的确是開了不少眼見。且最重要的是,我剛昨日湊巧看見了沃肥。哪怕我能把農書倒背如流,但昨日乍然一見,那場景……”
崔千霆忍不住擡手捂了捂鼻翼,眉眼間帶着糾結,“我……我學的再多,也去過農莊。但終究就是站在岸邊,粗粗看過一眼。沒真正的深入田間,甚至不懂一些田埂語言。”
“所以等崔家能夠徹底穩定下來,我還是想要去看看。”
瞧着崔千霆邊說視線又不經意間落在一排鋤頭上,明德帝神色帶着嫌棄:“就你這種把鋤頭擦拭的锃光瓦亮,跟擦武器一樣的架勢,朕倒是信你想入田間。”
“朕許了。”
“多謝皇上。”崔千霆逼着自己壓下前塵往事的萬千情緒,這一刻先發自肺腑感謝帝王。
崔琇也跟着鞠躬道謝。
“你就留着繼續學習種田,等正式報喜隊伍來,再走。崔琇朕帶走。先前公審也提過帶他看秋狩。跟崔瑚回去好好準備。”明德帝道。
此話一出,崔家三人紛紛行禮。
崔琇雙眸亮晶晶的,行禮過後迫不及待跟崔瑚:“瑚大哥哥,您最近有沒有認真習文練武啊?”
崔瑚哀怨點頭:“有。玥姐兒盯着可兇了,比你還兇。”
“你瑚大哥哥也算文武雙全拉。”
聞言,崔琇開心不已。
馬上就要有宗婦大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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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帝回皇宮,也沒遮遮掩掩,甚至崔瑚崔琇往皇宮裏帶。
崔瑚小心翼翼:“義父?”
“帶你去上書房先相看。”明德帝道:“我跟你爹恩怨,不會牽涉到你。”
“您真大氣。”
“但你也要乖乖聽朕的話。”明德帝強調:“還有崔琇。”
崔琇點頭若小雞啄米:“草民一定會乖乖聽話的!”
“朕會看着你是不是言行一致。”明德帝說完後帶着兩人到達上書房。
崔瑚見狀直接給崔琇使眼色,示意人等會一定要乖乖再乖乖,免得皇帝故地重游,萬一想起什麽嘈心事來,又連累他們兩個小輩。
崔琇緊繃着臉,表示自己有數啦。
上書房的太傅一見帝王,趕忙行禮,道:“回皇上,已經按着您的吩咐,請了皇子公主宗親以及開國勳貴嫡長一脈。”
“按着位置坐好。”明德帝掃了眼跟随的兩人。
崔瑚和崔琇雖然不解,但還是立馬按着指示坐好。
就見偌大的上書房練武場,此刻五排十八列,仿若考場一般。
“你們都是未來的肱股之臣,朕先前查抄話本你們呢覺得不以為意,覺得自己不會被荼毒,朕也不管。作為君父,作為跟你們也算有些情誼關系的司徒家帝王,朕眼下私人考你們一道題目。”
明德帝此話一出,整個練武場愈發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你們從大周穿越到百年前的唐朝,打算幹什麽?”明德帝邊問,視線落在自己第一排自己的兒女身上,道:“朕的皇子們來抛磚引玉,直接站起來先說說想要幹什麽。”
一聽這話,皇子們互相對視一眼。
大皇子戍邊,二皇子局長邊抱拳過後道:“回父皇,孩兒自當想建功立業!”
“有志氣。寫清楚具體如何建功立業。”
“是。”
見二皇子得到如此贊譽,大公主不滿:“父皇,孩兒見您也邀請了不少嫡長千金。那您得按着年齡來問,不然顯得您偏心男孩。”
“行。那你想要幹什麽?”明德帝含笑看着大公主。
大公主笑容燦爛:“我想像太平公主一樣,得父母愛護。”
“…………”明德帝笑笑:“也是朕的好閨女。你這伴讀,朕記得是徐國棟家吧。”
崔琇聞言緊張的拽拽自家哥哥衣袖。
崔瑚當即正襟危坐,拿出姨娘們都說好的優雅姿态,從容的用餘光偷瞄一眼可能或許是自己未來媳婦的姑娘。
嗯,因邀請的是武勳。
武将男女大防還是沒那麽嚴格界限的。
所以……所以徐鳳嬌作為大公主暫且的伴讀,也是需要“抛透露面”。
這偷看一眼……
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有眼有鼻子的。
崔瑚暗嘆一聲,默念一聲為了岳父為了崔家為了皇帝。
與此同時被點名的徐鳳嬌也大大方方斂裾行禮,自報家門:“回皇上的話,家父得您提攜,現為刑部尚書。”
“老徐的寶貝女兒朕聽聞過,自幼充當男兒教養。你說說想幹什麽?”
“回皇上的話,”徐鳳嬌迎着其他人落在自己身上似帶着審視的視線,不躲不閃,沉聲回應:“臣女想效仿宋若昭當女官。”
“宋若昭啊?”明德帝含笑着:“體例仿效《論語》,彙編《女論語》,光這點便足以使人成為青史留名的女學士。”
“有此志向,也不愧是徐愛卿之女。”
現在小姑娘聰慧的,一個個難求啊。
感慨着,明德帝瞥了眼還傻愣愣炫臉的崔瑚,發現自己不太會做媒。
另一邊崔琇聞言急得淚眼都要出來了。
雖然他不知道唐朝女官制度,但是《女論語》三個字一出,他還是知道宋若昭是誰了。
宋家五姐妹皆聰慧異常,但男孩子不聰明。所以宋氏父母就培養女孩子。
這些女孩子靠着才華進宮為女官,獲得帝王寵信。
當然這不重要的。
重要一點,宋家五姐妹誓不從人,終身未婚嫁!!!
是……是……
崔琇上輩子姐姐妹妹們批評的對象。
所以……
徐鳳嬌若是當衆說效仿宋若昭,可能……可能就是委婉的跟帝王拒婚了。
被揣測的徐鳳嬌聽得帝王似乎沒有愠怒,反而張口點名宋若昭來歷,不由得微微籲口氣,垂首遮掩住自己的一抹精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