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軍需

第067章 軍需

“如此單刀直入, 莫不是裝傻充愣?”徐國棟心中腹诽着。

他借此話壓着蜀繡背後串聯的利益紛争,極力讓自己平穩心态,和善的望着崔瑚。不去思忖人口中牛超的身份背景, 不去浮想聯翩,徐國棟含笑着開口:“世子爺您說笑了,蜀錦發展好,卻當不得功績一詞。要知道川蜀歷有“蠶叢之國”的美譽。從春秋戰國時起便已興起……”

談着歷朝歷代蜀繡的榮光, 徐國棟眯着眼望着似乎聽的認真的崔瑚, 緩緩落重了音:“三國《諸葛亮集》還曾有言“今民貧國虛, 決敵之資唯仰錦耳”。借此訴說蜀錦的重要地位,都能成軍資來源!”

最後四個字,徐國棟聲音不高不低, 依舊如同先前講述的音調。但他眼眸卻笑意不見, 甚至還帶着些警惕的寒意,掃過崔瑚。

聽得徐國棟引經據典後似故意停頓, 崔瑚趕忙點點頭,表示自己懂。

蜀繡作為川蜀特産, 他在明德帝給的讨好岳父老丈人必讀書單裏看過一眼。但實話實說, 他崔瑚僅僅只有個大概印象而已。可不管如何,蜀繡發展歷程是白紙黑字有跡可循的。

所以他壓根不在意啊!

尤其是眼下, 徐國棟面對官場孝敬的話題, 卻回答蜀繡發展。這簡直就是牛頭不對馬嘴。若是在縣試考場, 徐國棟的答卷就是白卷!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徐國棟在“湊字數”!

因此在觀察觀察。

就在崔瑚暗暗腹诽時,徐國棟望着雙眸完全帶着希冀的崔瑚, 眼角餘光又掃了掃崔家其他子弟。就見崔琮和崔玥嘴角挂着恰到好處, 明顯經過禮儀訓練,讓人無法分辨真假的微笑, 倒是像極了崔千霆,不可捉摸。

至于崔琇,雖有神童之名,倒不過是五歲的孩童。此刻昂着頭,雙眸帶着濃濃的興趣,就差提筆記錄蜀繡的前世今生。端得一副好學的模樣。

分辨着,徐國棟繼續娓娓道來:“本朝休養生息後,蜀繡也得到恢複。有能工巧匠複刻出唐朝赫赫有名的團花紋錦、赤獅鳳紋蜀江錦,也吸取了江南織錦的特點,研發出月華錦、雨絲錦、浣花錦等新品種。”

哪怕在謙遜幾分,一提及自己在任期間蜀錦的榮光,徐國棟口吻還是不自禁帶着些驕傲,視線重新落在了崔瑚的所穿的石青三藍蜀繡氅衣,道:“如世子爺您今日所穿,便是月華錦。此錦工匠設計時,利用彩條經絲色彩排比的規律變化,加上裝飾的蜀繡花紋,呈現出宛若月光的氣韻。讓人擁有“方晖竟入戶,圓影隙中來”的感受。一經問世,便被列入貢品中的上上品!”

“您這套似天藍純色,蜀繡更是精細,應是繡娘們花費了不少時日,精心雕琢而成。恐怕是禦用之品。”徐國棟話語到最後帶着些直白的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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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崔瑚剛才介紹是牛超,也就是大皇子妃親弟弟所擁有。

可明德帝就算再看中兒媳,看中鎮國侯府,也不會将皇子的衣物賜予鎮國侯的嫡次孫。

除非是為了試探鎮國侯家。

亦或是拐着彎試探崔家和鎮國侯家的交情。

迎着徐國棟望過來帶着探究的眼神,世子爺垂首看看自己衣服,帶着訝然:“這衣服那麽貴重嗎?那我就不還給牛超了,讓他挑兩身新衣裳回去!”

邊感慨,崔瑚邊立馬回想內務府有無送月華錦。

說起來他們崔家做衣服其實不看什麽錦什麽緞,最重要是看顏色,一定要亮一定要閃。若是崔千霆因此“撿漏”穿月華錦,從前就算了,以後可不行了。

畢竟內務府發下來的皇家恩賜開國勳貴的份例,就算灰撲撲的,還是當做禮品送人用。

哎,二叔若是知道的話,也會誇他精打細算的。

畢竟崔家到底沒了皇商的食邑,是窮苦人家了。

在場所有人聞言卻是齊齊一震。

尴尬氣息瞬間席卷了整個營帳。

“咳咳……”崔琮聽得世子爺當着未來老岳丈的面,就這麽厚顏無恥有借不還,甚至還一臉笑得奸詐,當即重重咳嗽了兩聲。

崔琇讪讪開口,幫忙描補:“徐大人您……您見諒,哥哥也是為了我。都怪我跟世交好友攀比,想要一套最最最流行的衣裳,彰顯自己繡二爺的身份。大哥也是疼我,才出此下策。”

崔瑚聽得弟弟們接連話語,思緒戛然而止,愣愣的看向開口的崔琮崔琇。

與此同時,瞧着難得神色有些變化的崔千霆嫡長子,又看了眼還真挺“天才”的崔琇,徐國棟帶着些冷意的眼終于有了笑,口吻帶着些揶揄:“也算老夫托大,兩位世侄無需如此見外。說起來我們也是兩姓之好,日後得守望相助,共同進退!”

聞言,崔琮尴尬的笑笑:“世伯,您說得對。”

崔琇也跟着笑笑。

徐國棟掃過崔千霆的兩兒子神色尴尬,耳根都有些紅,一副沒真經過世事垂練,臉皮薄的模樣,笑了笑。而後他看向神色從容的崔瑚,不急不緩道:“瑚兒快人快語,耿直赤忱,幾近道也。”

瑚兒聽得這贊譽,不好意思的紅了紅臉:“您贊譽了。不過徐未來岳丈,您有一句話說得對,咱們有話直說就行,要不然您對我溝通,那就是對牛彈琴!”

徐國棟瞧着笑得似乎真誠的崔瑚,目光幽幽的望着随着人舉手投足而熠熠生輝的氅衣。

得十個繡娘精心編織五個月才得的一匹月華錦。

才能成為禦用貢品。

鮮少能外流。

能得到月華錦的,也唯有手握大權的閣老重臣。

像他這樣的封疆大吏,全國三十多個省道的封疆大吏,還不夠資格。

哪怕有能耐擁有,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穿着。

若是能夠大權在握……

“看瑚兒的言說,老朽倒是覺得鎮國侯和崔家關系還不錯,”徐國棟神色帶着堅毅,道:“不像是官場口口相傳的那般,有些矛盾。”

崔琇聞言忍不住想要踮起腳尖,觀察徐國棟此時此刻的神色。可無奈自己到底人小身高不夠!!!

因此,他只能壓着自己的焦慮,率先搶在崔瑚面前開口,一副好奇狀:“徐伯父,您那麽厲害也會信傳言嗎?”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太多了,總覺得堂堂一總督見面就聊傳言,跟靠血緣封世子爺的崔瑚一個德性,十分不靠譜!

徐國棟聞言垂首看着依舊坤長脖頸的崔琇,一臉慈愛的解釋道:“不管信不信,人總會好奇的。琇哥兒,說起來我都遺憾公審之時我在川蜀,否則定然想要親眼見見你,一個小孩如何臨危不懼,從容應對污蔑。”

這番解釋倒是合情合理的。

可……

崔琇暗暗思忖着,望着徐國棟巋然不動的身形,眼眸閃了閃。

其實無法通過跟小孩子說話,願不願意彎腰平視孩童來評斷一個人是否高高在上的傲慢。畢竟崔恩侯也不會彎腰,照顧小孩子的身形;更別提明德帝了,也是居高臨下的俯瞰他崔琇,就連崔千霆,除卻提及崔家過往偶爾蹲身與崔琇平視,帶着些共情心理,削減身高引發的壓迫感,其他時候也是身形筆直的。

可他莫名的就……就覺得徐國棟有些違和。

像崔瑚那麽無賴的“有借不還”之舉,哪怕不讀書,但凡是個正義的人,想要崔瑚好的人,都會因此生氣的!且徐國棟還作為崔瑚未來的岳父老泰山啊,竟然不想着教育崔瑚。且作為刑部尚書,作為未來沖首輔的大人,就不怕崔瑚因“有借不還”得罪未來的太子小舅子從而影響仕途嗎?

所以……往惡毒的方面想,都有些盼着崔瑚盼着崔家跟老親故舊交惡,有所退步!

在崔琇暗暗機警時,崔瑚聽得徐國棟提及公審之事,與有榮焉驕傲着:“徐伯父您這話爽快。咱們都快自家人了,我可得跟您強調清楚。我琇弟弟天才不是傳言,是真的很聰明。至于官場其他傳言,我雖然不知道牛爺爺和我祖父有什麽矛盾,但他們是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為國為民這個理念沒變過。就算有些小矛盾,那也是可以磨合的。就像我爹和明德帝,也有傳言,還說要你死我活呢。可實際上呢?”

崔瑚朝徐國棟一抱拳,道:“您看,明德帝比我爹還愁我的婚事呢。給我找了您這麽厲害的岳父老泰山!”

此言不亞于天籁,崔琇緊張的心微微放回肚子裏。

崔瑚……崔瑚也是崔千霆教導長大的,基本的人情關系,基本的“謹言慎行”應該還是會的。

另一邊,被恭維的徐國棟望着行晚輩禮的崔瑚,笑笑:“世子爺客氣了,老朽當不得厲害一詞。這京城,說實話不算龍潭虎穴,可鬥争卻也真真實實存在。所以日後還得依賴您出面。”

“咱們守望相助嘛。”崔瑚應得爽快:“不滿您說,我皇帝爹跟我說的可直白了,說以後您要是您被人欺負了,朝堂上寡不敵衆的,他給我使眼色,我出面!咱們翁婿可以齊心協力。”

徐國棟望着口吻親昵,似乎跟明德帝關系不錯的崔瑚,含笑起身,朝帝王所在方向一行禮,恭敬道:“皇上隆恩,我就怕有負聖恩。”

“那您努力。”崔瑚寄予厚望後,就話鋒一轉,拐回自己的困惑:“徐未來老泰山,不是我執拗。只是我真不明白,明德帝都跟我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還提前好幾個月就給我羅列了一個書單。那您手下今年為什麽還不送孝敬啊?這樣子顯得您好像不太喜歡我。”

“大哥!”崔琮震撼,沒忍住脫口而出:“你就那麽想要搞清楚為什麽嗎?”

崔玥也呆愣,望着崔瑚。

崔琇一時間發覺自己也找不出言語來形容世子爺。

崔瑚迎着弟弟妹妹詫異,甚至憤怒的眼神,心中酸澀不已:“那必須搞清楚啊!皇帝不能偏心!憑什麽我得苦讀啊,讀自己都不愛讀的書?”

拉長了些音調,崔瑚委屈的望着徐國棟:“我可是為了讨您歡心,按着明德帝給的書單,讀了好多書呢。您剛才介紹的蜀繡發展我也知道。我還養了兩黑白熊。”

“我對我兩個爹都沒那麽認真呢。皇帝要我科考,我偶爾還不做功課。”

“所以您說說為什麽不給我官場潛規則?”崔瑚到最後理直氣壯:“你是川蜀總督,是出了名的能吏!又不是包青天這樣死心眼的清官。”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崔家衆人盯着尴尬,目光齊齊看向徐國棟。

為什麽今年沒有川蜀一系官吏送孝敬,這個問題沒被發現還好,一被提及,真……真心癢癢。

百思不得其解!

徐國棟:“…………”

徐國棟掃了掃言行間似天真爛漫的世子爺,雖沒權利但卻尊貴體面的世子爺,隐約訴說忠武公昔年赫赫權勢的世子爺,眼眸帶着些羨慕,緩緩道:“的确,冰炭孝敬,即便能吏也無法避免。除非有仇,雙方互不往來。比如先前,朝堂有不少閑言啐語,說忠武公……”

手沾着水,徐國棟擺着未來老岳父的心,頗為耐心的在茶幾上以指筆代字,一筆一劃寫得格外認真。

崔家一行人望着水面上端端正正的一個“讓”字,沉默。

崔琇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相比親爹提及的崔鎮過往,朝臣用詞貌似更為犀利啊,讓皇帝這三字都敢說出口,都敢造謠!

感受着屋內愈發壓抑的氣息,崔瑚輕咳了一聲:“我……我是說今年!今年明德帝對崔家還是很不錯啊!尤其是縣試改革還有公審,明德帝當衆說忠武公還是武師父!”

徐國棟聽得崔瑚強調的時間,拿着手帕擦了擦手指,慢慢悠悠看眼咄咄逼人,真渾然沒有任何顧慮的崔瑚。

扪心而論,正常人都不會如此窮追不舍。

畢竟,他徐國棟是明德帝的心腹。一開始自然不會給崔家送禮。後來……自然也不能送禮。

“這……罷了,日後我們也算一家人,有些事你們知道也是應該的。”徐國棟環視一圈,壓低了聲音:“諸位世之可知軍需後勤包括什麽?”

“衣食住行。”崔琮唯恐崔瑚再語出驚人,言簡意赅,搶先回答。

崔瑚點頭若小雞啄米,“尤其是軍糧和铠甲,這兩最最最重要!”

“簡單來是如此。”徐國棟掃過崔琮,眉頭一挑,不急不緩繼續道:“大周三大織造局,也負責軍袍。明德帝登基後,在蜀中又設織造局。因此本朝目前共有四大織造局。介于崔家以及崔家幫先前的某些行為,作為明德帝一力提拔起來的蜀中織造局,不能跟崔家有任何聯系。”

聽得這話語中似乎摻雜朝政鬥争,尤其是涉及軍需後勤之事,崔琇都覺得自己背後冷汗涔涔,不敢去回想崔瑚先前傲然提及衣服都是江南織造局專供一事。

崔瑚聞言,沉默一瞬,問:“您是說跟涉及軍需鬥争?”

“自然。江南織造局歷來管着軍袍織造。”徐國棟望着崔千霆的崽,尤其五歲的崔琇都面色開始凝重起來,再看看完全還有些不虞的崔瑚,表情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調整。

“不像铠甲必須保質保量,因為涉及性命。軍袍,尤其是裏衣褲襪這些,好一點差一點帶着些瑕疵,普通的士兵其實分辨不出來。所以油水頗豐。”這一句話,徐國棟帶着直白的試探,眯着眼定定的看着崔瑚,不錯過人任何的表情變化。

崔瑚完全沒注意徐國棟試探的眼神,他驟然想起自己穿着壞布料,渾身疙瘩,疼痛難忍的一幕幕,氣得拍案:“你胡說八道!誰敢再軍需後勤上弄虛作假?與國同歲的國公都能下獄都能抄家流放!徐國棟,本世子爺告訴你,我不管朝政鬥争,反正明德帝說了婚事圖丹書鐵券。你是為改革,是為老百姓好,是為杜絕溺嬰這樣的陋習來的。可要是想着欺負百姓,尤其是欺負士兵,欺負他們不懂布料,胡作非為,你就算我親爹,我都敢剁了你。”

“我二叔說了,絕對不許軍需有任何瑕疵。崔鎮都吃過這虧,他都曾經餓過肚子,他懂這些苦!”

奮鬥了三十來年,被一個小輩直接點名道姓的,徐國棟瞧着氣得面紅脖子粗的崔瑚,眼眸眯了眯。

官威來襲,帶着些壓迫感。

崔琇沉默一瞬,便急急忙忙護在氣憤的崔瑚面前。若是普通人,沒準會被吓到。可是……可是他經過帝王雷霆之怒,甚至當着明德帝的面,殺過人的。

這區區尚書威壓,不足為懼!

崔琇都如此護犢子的動作,更別提崔琮和崔玥了,也是表情凝重,卻護在崔瑚面前。

崔琮朝徐國棟一颔首:“徐大人,得罪了。有些事或許是官場潛規則,但對于我們崔家而言,的确是帶着傷痛的。祖父昔年第一次被貶,便是被文臣用軍需構陷,而後又一次次的遭受缺衣少糧的痛楚。”

徐國棟望着被護着的世子爺,仿若一打起來崔琮崔玥能夠護着崔家這個矜貴獨苗苗安全的兩人,眼裏透着些好奇:崔千霆到底什麽心态,能自己死心塌地護着崔恩侯,甚至還教導自己的孩子不争不搶,有“危機”先維護世子爺?

感慨着,徐國棟面不改色,口吻帶着些告誡:“能夠理解。不過世子爺日後還是得謹言慎行些。有些事,也得登上高位,才有權利開口說話。否則啊,只是享受父祖榮光罷了。”

這話合情合理的,甚至似乎透着些恨鐵不成鋼的遺憾無奈,也有些觊觎厚望。崔玥眼眸閃了閃,望着憑着功勞憑着實力升遷的刑部尚書,緩緩斂裾行禮:“多謝徐伯父指點,我等定然銘記于心。”

崔琮也拉了一下氣呼呼的崔瑚。

崔瑚咬着牙,沖着徐國棟抱拳感謝:“多謝您提點。”

先前跟文臣子弟拌嘴吵架,哪怕吵輸了,他也沒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的。可這一回區區一件衣服,很平常的年節往來背後甚至都能跟士兵需求的軍袍鬥争有所牽涉……

就好像一瞬間,讓他徹徹底底明白了什麽叫大夏将傾。

讓他徹底感受到崔鎮昔年的權勢,以及崔鎮死後或許岌岌可危的各種……各種指定的軍規政策,士兵福利。

真正的弱肉強食。

“我……我知道您……您不會那麽幹的。畢竟您是明德帝的心腹。”崔瑚喑啞着聲,帶着希冀望着徐國棟:“我二叔一直說他都不知道糧食價格呢。所以明德帝還是愛民如子的好皇帝。您肯定也是愛民如子的好官,是不是?”

尾音帶着求篤定的希冀,悄然萦繞在營帳內,久久不曾散開。

徐國棟望着雙眸真的,似乎很純粹,仿若稚兒的崔瑚,神色一時頗為複雜。

他想要大權在握。

想要抒寫權臣輝煌的人生,想要留名青史。

為此他甚至只有一個獨女。

畢竟女兒總是要嫁人的。

像他這樣唯有一個牽挂,不會為了後代子孫謀劃福利,在上峰眼裏在帝王眼裏,就是最純粹最可利用的刀劍。

可男人,誰不想要個香火傳承?

誰不想自己的孩子,可以在他的庇護之下,無憂無慮,富貴平安,享受一生。

唏噓着,徐國棟冷笑着:“本官自然無愧一聲愛民如子!”

“世子爺,本官看在您坦率的份上,告訴您一句話,莫要張口閉口的二叔說。”

“你一個忠武公嫡長子,現如今明德帝的義子,對崔千霆如此崇拜如此信賴,對他而言,或許還是禍害。”

刻意着重了音調,徐國棟望着駭然瞪圓臉,完全不可置信的崔瑚,幽幽道:“本官言盡于此。”

邊說端起茶。

“這端茶送客之禮,學過嗎?”

非但崔瑚崔玥,便是崔琇都忙着攔着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崔瑚。

崔瑚望着擔憂的弟弟妹妹們,努力含笑,朝徐國棟行禮:“多謝徐大人坦誠相告,小侄受教頗多,會好好思考的。今日多有得罪了,我會送上厚禮,還請您一定要笑納。”

“禮物,崔家家學底蘊頗豐。”徐國棟瞧着紅着眼,竭力調整自己表情的崔瑚,慢慢悠悠道:“世子爺要表誠意,不如以秦晉之好的典故,寫篇文章吧。”

冷不丁聽到這話,世子爺抽口冷氣。但轉眸間望着弟弟妹妹們,又看看巋然不動,神色從容,仿若穩操勝券,又含着一絲慈愛,更多是權衡眼神的未來老泰山,崔瑚咬了咬牙,再一次彎腰,畢恭畢敬應下:“多謝徐伯父指點,我一定會好好寫的。”

“嗯。”

徐國棟直白送走崔家一行人,透着掀起的簾賬,望着衆人一路向左,向靠近帝王的龍帳的左邊,慢慢的擡起茶杯,将剩餘的茶水慢慢倒在早已幹涸的桌面上。

讓這個詞,何其高高在上,何其氣度從容啊!

作為一個臣子,他畢生追求也是如此,甚至卑微至極,想要史書上留名,來一句曾經三國謀士有的待遇——“朕非戲志才,不帝也!”

就在徐國棟望着泛着水光的桌面,絲毫不掩飾自己野心時,躲在暗處的徐鳳嬌眉頭緊擰,問道:“父親,您為何要跟崔瑚提及軍需一事?”

徐國棟聽得身後響徹的話語,緩緩擡眸,掃了眼滿臉精芒的女兒,渾然沒有嬌憨之氣的女兒,神色暗了暗:“崔家歷來是靶子,這些年屢屢明德帝,以及被朝臣們用來互相試探。這回我怕也有鎮國侯一家在背後試探。畢竟明德帝提及溺嬰陋習時,直接說要立大皇子為太子。”

“鎮國侯作為大皇子妃的母家,早就跟大皇子捆綁在一起了。恐怕更改不得。”

“所以我不如打草驚蛇。看看接下來我們跟大皇子是雪中送炭還是錦上添花。”解釋完後,徐國棟聲音直接冷了幾分,問:“落水怎麽回事?”

望着似乎能夠窺伺自己所有小心思的雙眸,徐鳳嬌心跳克制不住加快,怯怯開口解釋:“是……是女兒趁亂自己跌下去的。但沒想到……沒想到崔瑚竟然如此不解風情!”

最後兩個字,徐鳳嬌一想到沖自己張口的狗,恨不得直接殺了這些畜生!

“你以為就你聰明嗎?”徐國棟直接黑了臉:“我再最後警告你一遍,京城多世家豪門,京城水深!那些能夠歷經朝政風雲依舊屹立不倒的家族,沒有一家缺心眼。像崔瑚這種缺心眼,那是有特殊原因,那是皇家先前防着。崔瑚天真一點,皇帝還可以養着當吉祥物。要是崔瑚跟崔千霆一樣文武雙全,早就不知道怎麽死了。”

說完,徐國棟直接丢了茶杯。

茶杯落地,發出一聲脆響。

徐鳳嬌望着滿面怒火的徐國棟,吓得一顫,雙膝跪地:“是,父親您教訓的是,是女兒猖狂了。”

“老老實實的,別再鬧事,否則到手的世子夫人恐怕都要毀于一旦。”徐國棟邊說擡眸望着自己營帳的左方,感覺自己似乎能夠穿透層層營帳,看見崔瑚這個天真又靠山衆多的世子爺正在群策合力。

此刻崔家營帳內,崔瑚的确如同徐國棟猜測的那般,跟弟弟妹妹們商讨大事。

“你們聽二叔或者裴夫子說過咱們家有牽涉這些事中嗎?”崔瑚問的小心翼翼,說一字就往外探一眼。

崔琮搖搖頭:“父親最多關心過軍糧。咱們家是因為軍糧被那些文人用流程克扣着,才導致祖父少時啃草根,甚至最後挨餓吃觀音土啊。而父親也是因為海災,因為泥石流阻攔去路導致送糧隊伍沒有及時趕到,才挨餓。至于衣服,這內裏的衣服,的确是旁枝末節。我聽府兵們回憶往昔都沒人提過衣服如何。”

崔玥眉頭緊擰:“這不管供皇宮還是官袍,數量是一定的。從三大織造局變成四大織造局,各局之間有鬥争可以理解。可世子爺您必須理智冷靜,不可貿貿然再開口了。要不您回家後去牢裏問問大伯?”

帶着權衡,崔玥拼命回想崔恩侯開窗戶直接對着明德帝叫嚣的場景,“世子爺,這事不是咱們幾個臭皮匠能夠想得出完美解決辦法的。畢竟,我們就算邸報學過了,也知道些朝廷規矩。可我們學的到底還是皮毛,也不知道全部的信息。”

“沒有足夠的信息,就無法支撐我們做出正确的判斷。且父親說過,在朝政鬥争中最忌諱自大。像大伯這樣有事找家長解決反而是最好的辦法。”

崔瑚聽到解釋依舊驚駭:“玥姐兒,那我也應該寫信給二叔啊!我爹也只會找二叔,要不再找牛大伯他們問問軍需有沒有問題。”

“瑚大哥您冷靜一些,姐姐的意思可能是讓您學大伯,直接去問明德帝!”一直沉默的崔琇聽得哥哥姐姐們的議論,垂首摸了摸自己柔順的衣服,眼裏飛快閃過一抹後怕。

好日子過慣了,他都差點忘記了,他曾經當小厮時,穿過粗布麻衣的。

小厮們外袍為彰顯科舉世家的體面,用的是葛。也就是細麻布織造而成。每年三套,很是富貴體面。但裏衣卻是縫縫補補的舊葛衣,洗的顏色都褪去不提。

而他因為被主母不喜。

連舊葛衣都輪不到。崔家死去的仆從舊衣,尤其是那些生病去世的舊衣通通丢給他崔琇,而主母還要打着“百家衣得百家福”的慈善仁愛旗號,為他好。

若不是他有機會進入學堂,能夠過目不忘牢牢記住先生所言,恐怕一輩子都過豬狗不如的生活。

“那些劣質的衣服,若是真的給戍邊的将士,那……那會寒士兵的心,也會讓士兵生病。沒有時間訓練倒是其次。”崔琇回想着自己因為衣服患病,瘙癢難耐,流膿不止的一幕,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有些規矩不能壞的。且貼身衣物,有時候可能比铠甲更重要。我聽聞過後宅隐私有借着感染天花之人的舊衣服搞事的!”

“若是有宵小趁着軍袍鬥争,将這些有疫病的衣服夾雜其中呢?”

一聽崔琇都提及天花一詞,如此神情肅穆,後怕不安,作為真真實實犯過天花的人,崔瑚吓得面色都白了:“我……我知道的,超級難受,生不如死。當初二叔害怕我是被惡意感染的,直接威逼父親也必須跟着一同出京避痘,倒逼明德帝派了太醫院一半的太醫過來,甚至還張貼黃榜招攬民間大夫。官方民間偏方,輪流用。”

從拜痘神到王神醫最推崇的藥王孫思邈《千金方》裏的以痘瘡內取出汁液的方式,來施行人痘,到峨眉山上找到一位民間“神醫”,此人能夠種痘預防天花,到……衆人順着人痘種痘方法進行研究,倒是取得些進展。

可這也是後話了。

當時他危在旦夕,扪心而論崔家跟明德帝關系挺僵的。

可以說他的小命能被救回來,很大程度上的的确确是因為朝政鬥争。

因為他崔瑚活着更有利。

反省着,崔瑚瞬間覺得自己老臉躁得慌。他從小能夠感受到自己小命的重要性,甚至也挺自傲自己是獨苗苗。可他……可他還是不能适應爾虞我詐的官場鬥争,甚至……甚至隐約還有些厭惡。這樣的行為,完全是把弟弟妹妹們推去承擔崔家的風險。

而他體體面面作為世子爺,享受崔鎮的榮光,開國曾祖們留下的餘蔭。

“我……我要不先好好學習,把我未來岳丈的文章寫完?”崔瑚羞愧着,有些不敢去看弟弟妹妹們,積極道:“至于這軍需還是等遇到二叔再說?”

“不,相比我爹——”崔玥望着不知想了什麽帶着歉意,耷拉腦袋的哥哥,又看看提及後宅隐私手段的崔玥,眉頭直接擰緊成川:“琇弟弟說得對,大哥,您趁着現在自己當家做主。您有困難去找皇帝爹啊!皇帝爹比你二叔知道的消息更多,且按着先前咱們經歷來看,明德帝還是有些不喜我爹的。可是他對您還是有些優容。”

“所以您自己去找他比較合适!”

得到認同的崔琇捏着衣擺,飛快點頭:“沒錯。”

崔琮看看自己的親妹親弟,又看看面色愧疚的崔瑚,唯恐崔瑚又害怕自己學習不好無法給他們崔家添光彩而壓力大,當即勸:“哥,您別忙着想所謂功課,被徐國棟揶揄不好學習的事情。所謂的才華重要嗎?那些衣冠禽獸,仗着才華胡作非為魚肉鄉裏的也不少。咱們崔家的家訓就是先護自己,先學做人品性。”

“所以咱們才會一聽到軍需可能有油水問題,就這麽緊張兮兮,用錦被攔着外頭的人,認認真真窩在床上思考問題啊。”

邊說崔琮給自家弟妹們使個眼色,示意先多誇誇世子爺的品行。

崔玥:“哥,你莫不是忘記了你為何做這個義子?說實話崔琇說的倒是痛快了,毫無心理負擔了。可是您呢?明德帝說好收因你打獵再回想當年再收你做義子的。結果呢?他又直接臨場變卦,用忠武公來試探朝臣,讓你從今後時時刻刻活在衆人的窺伺之下。”

這番話一出,崔瑚趕忙開口:“什麽叫窺伺?除卻皇子公主外,其他人從今往後見了我還不得彎腰行禮?琇弟弟也難啊,直接被下藥了。”

崔琇毫不猶豫:“我下藥一年一次而已,也沒什麽可怕的。最可怕是懸* 而未懸,不知什麽時候又被當靶子利用!哥,所以您還是直接跟明德帝問吧。”

“且……”想了又想,崔琇還是壓低了聲音,把自己先前偷偷揣測的困惑說出口。

下一瞬間,他迎着哥哥姐姐們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小聲:“我……或許是我多想了。可……可按着我的思維角度,我就……我就忍不住多猜測。所以我極力想要鼓動哥哥去找明德帝。因為明德帝知道徐大人的性格啊!”

聽得這話,崔瑚深呼吸一口氣:“行。我現在立刻馬上就去找!”

“反正最壞就是早死早超生,咱們十八年後還能一起當好漢!”邊說崔瑚掀翻錦被,沖衆人道一句“沒事就求祖父保佑”邊風風火火,三步并作兩步直奔明德帝營帳。

明德帝正跟親家下棋,聯絡聯絡感情,誰知道又聽到崔瑚求見。

明德帝垂首看着棋盤:“難怪你願意留着陪朕下五子棋啊,是想琢磨知道人第一次見岳父什麽反應?”

牛無恙默念三遍皇帝而後,含笑道:“皇上您說笑了。這婚事您既金口玉言的,那徐國棟就算被氣着了,也只能含笑隐忍。更別提崔瑚也挺好的,有爵有錢有顏,徐大人對這乘龍快婿難道還有什麽不滿的?這第一次見面,雙方肯定和和睦睦的。且還有崔琮和崔琇這兩能說會道的陪着,不會出事。”

明德帝聞言冷笑:“你越這麽說,朕越有種不好的預感。”

邊說,他看眼四喜。

四喜見狀宣世子爺入內。

還沒等人跪拜,明德帝瞧着面色發白,似乎有些被吓着的崔瑚,不解:“你不是去賠禮道歉了?怎麽徐家小姐不接受你的道歉?”

“不是。哪能見病弱的徐家小姐啊。我們只跟徐國棟見面了。”崔瑚邊說直接跪地:“父皇,我有一件超級重要的事情要請教您,您能不能屏退左右?”

“是國事還是私事?你牛大伯也不能知道?”明德帝聞言笑着,“牛無恙,看來崔瑚還是對你有所保留啊。”

牛無恙面不改色:“回皇上的話,應該的。”

像您這種牛人,才能跟崔恩侯和昌平下五子棋,讓他們五個子,還能忍受他們悔棋翻棋盤!!!

邊說便起身告辭,速度之快,明德帝都想追究人大不敬之罪。

面色一沉,明德帝掃過自己快要贏了的五子棋,面色直接帶着愠怒望着跪地的崔瑚:“什麽事?要是事情不夠嚴重,朕讓你跟你爹學五子棋!”

“就我爹那棋品,我二叔都不跟他玩。”崔瑚直接臉都扭曲了:“皇帝爹,我跟您說,這事超級嚴重的,我問我那未來老岳丈為什麽不給我送蜀繡了,他跟我說是因為軍需中的軍袍供應鬥争……”

明德帝瞧着連筆帶劃,表情随着訴說都有些恍然的崔瑚,壓着簇着的火氣,靜靜等人說完。

一炷香後,明德帝親自端起一杯茶彎腰遞給嗓子都有些喑啞的崔瑚,慢條斯理,和聲問:“還記得朕處理托夢一事,對你們崔家二房的區別對待嗎?”

說完都不等崔瑚反應,明德帝直白:“崔恩侯朕眼皮底下長大的,朕信他一份。你二叔,那小時候是海疆長大的,回京後脾氣也孤拐,甚至懶得跟我們交好。所以他在京,基本只有被找茬的份,朋友也鮮少。”

崔瑚冷不丁聽得這應該壓箱底不提及的往事,困惑的昂頭望着帝王,不解:“所以……所以呢?皇上,父皇,你當我親爹行不行啊?這……這萬一有壞蛋利用鬥争的話,就會很嚴重的。比如那些東問書院的餘孽啊!就敢暗戳戳的利用鬥争,形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之局了。”

“你成語不會用別亂用!”明德帝直接把茶杯往崔瑚臉上一潑:“朕好聲好氣耐心教導你,你上來就東問餘孽!能不能找點好的例子?知不知道怎麽跟皇帝相處,勸谏帝王?”

“滾回去,把崔琇帶過來,讓他給你潤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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