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周風骨

第073章 大周風骨

消息飛速傳回宴會廳。

崔恩侯熟門熟路帶着兩小的湊熱鬧:“午門廣場呈凹字型。視角最好當然是午門正門墩臺三門。可唯有帝王能夠自由行走。不過我知道馬道下方有密室, 視角最佳,能夠俯瞰整個午門觀察,掌握所有人一舉一動!”

“眼下情況未明, 咱們先靜觀其變。”

副統領沉默的看着崔恩侯精準無比找到錦衣衛專屬暗查巡邏的位置,緩緩籲出一口氣。剛想自我寬慰一句不愧還是武帝寵侄,豈料便見崔恩侯還拿出了千目鏡,一副有備而來的模樣。

見狀, 他沒忍住開口:“您……榮國公您穿太監服, 肆意宮廷行走就罷了, 怎麽連千目鏡都備着?這是不是準備太充分了些?”

哪怕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也別太過份!

崔琇聽得這話,趕忙擡手拽了拽崔瑚的袖子, 示意人趕緊攔着唯恐天下不亂, 笑容燦爛的大伯。畢竟他有眼色的,密室內的錦衣衛密探們個個神色肅殺, 俨然嚴陣以待,小心翼翼的模樣。唯有崔恩侯太過格格不入, 看着就手心癢癢, 有點想打!

“我跟昌平老大身邊,本打算去女眷聚會瞅一眼!”崔恩侯本不想解釋, 但轉眸間撞見崔琇似乎也要叨叨叨規矩制度一詞, 頗為無奈的嘆口氣, 幽幽訴說自己準備齊全的原因:“看看有沒有女眷适合當我兒媳婦。”

此話一出,狹小的密室詭異的靜寂。

副統領嘴角抽搐兩下。本想多道幾句內宮規則, 但聽得越來越沸反盈天的聲音, 也沒空理會崔恩侯了,只顧拿過下屬的千目鏡, 仔細觀察廣場大致的情況。

下屬彙報最新的動向:“為自己上書的,領頭的是宋星冶、李郅、莊曉夢、鄭源、張承、柴黎光。”

崔瑚眼皮一跳:“宋星冶,就琇琇先前提及過的國子監學生?好像挺窮吧……說自己苦練書法,代筆練習?”

回想着自己公審時的所見所聞,崔瑚眉頭緊擰成川:“但鄭源是否同名同姓?我們先前也遇到過一學子名喚鄭源,乃是大理寺寺卿子。是官宦子弟!扳着個臉,跟我二叔一樣挺有氣勢的。”

訴說着自己僅有的印象,崔瑚帶着信賴看向彙報的侍衛。

崔琇也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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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倒也沒瞞着,飛快訴說他們目前調到的信息:“鄭源的确是大理寺寺卿之子。宋星冶,也的确是公審期間出現的人,是川蜀籍貫的舉人。另外李郅是江南杭州府舉人、莊曉夢是北疆舉人。張承是京城籍的童生,剛過了府試。而柴黎光是五年前的進士,棄官未做,算名士。”

“這些人……”副統領握緊了千目鏡,望着鏡面內飄揚的幡布,迎風飛揚的一幕,沉聲道:“這些人籍貫天南地北的,如此短時間內聚集,若是有幕後之人引導則危!”

此話一出,旋即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壓來襲,帶着令人沉悶甚至窒息的攝人壓迫感,甚至隐約間還透着些死亡的危險氣息。崔琇咬着牙,拼命讓自己不去想軍需的事情,不許想自己知道的東問書院餘孽還未徹底查清的事情,竭力恍若幼兒,帶着些希冀,道:“這……這應該不會。我記得先前大伯和鄭源見面時,曾提過鄭家家傳乃是掙棺材!無懼無畏,舍得大理寺寺卿的官位,敢頂撞帝王,也想要查明真相!”

邊說崔琇感覺自己眼前都浮現出列數一樁樁案件的鄭源:“我……我覺得他好有信仰的,追求公平正義,應該不會被人收買。”

崔恩侯聞言難得收斂笑容,附和道:“鄭家的臭脾氣的确不像會被收買的樣子。那可是當着皇帝叔叔的面說有疑難困惑,要解剖屍骨求個水落石出的本朝包青天啊!”

聽得這接連響起的強調之音,副統領到底知道消息更多一些——畢竟東問餘孽涉及太子的妹夫昌平驸馬爺。于是他飛快使個眼色,示意下屬趕忙去詳細調查鄭源,又派人去跟帝王彙報。因為倘若當初……當初鄭寺卿的堅持是對的話,那……那可能黃河炸堤這震驚朝野的大案要……要重新調查了。

宴會廳內,明德帝掃過茶盞內的蠅頭小楷,直接黑了臉,點名道姓:“新來的一隊人馬,有個年輕人叫鄭源!”

赴宴的大理寺寺卿瞬間心中涼飕飕的。可想想自己以死抗争的親爹,又死在黃河炸堤案中死因至今都無法查明的大哥,他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垂首跪地:“望皇上明鑒,應是我兒!犬子雖少年輕狂,但微臣敢擔保,卻是赤膽忠心,信奉律法,追求公正之人。”

“不錯,追求公正,少年銳利,有風骨。”明德帝捏着茶盞,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止住回想自己的少年時光,睥睨在場所有人,連消帶打:“可惜朕少年時,唯有武師公平公正的待我。其他人啊,那些伴讀……”

此話一出,宴會內所有人看着跪地,卻說得言之鑿鑿,甚至言語間還有些傲然的鄭寺卿,神色頗為複雜。有機警的旋即想起來:鄭寺卿的大哥也是……也是端慧太子的伴讀?!這太子伴讀對皇帝的态度好像不太友好?比如崔恩侯可還讓皇帝代筆過的?

所以這樣一推測:鄭家好像也不是特別的追求公平正義?

被揣測的鄭寺卿迎着帝王意味深長戛然而止的停頓,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緩慢喑啞着順着帝王的話,“忠武公風骨,臣亦也是敬佩!”

其他人見狀各有所思,本想看眼文閣老。

豈料就見文閣老默默雙手合十,一副祈求蒼天的模樣。

文臣們:“???”好歹是首輔閣老,文臣之首啊!你什麽意思?

迎着同僚們慈善有愛的眼神,文閣老依舊只顧默默祈禱,心中卻是再憤怒咆哮:“別看我行不行,我們文家有“前科”的,我家那個蠢蛋孫子在聽完兩場公審後,也蠢蠢欲動,勇氣可嘉的!我除了祈禱忠武公,明德帝這位武師顯靈,我沒其他立場開口說一句話!”

“你們忘記崔瑚先前的訴說嗎?這伏闕上書相當于軍隊、嘩、變,嘩、變!不死幾個人,今天無法收場的!”

“與其盼我開口,不如琢磨琢磨武勳開口求情,甚至開口說一句忠武公也行!”

瞧着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文閣老,徐國棟垂首恭順狀。眼下也不是他顯擺帝王心腹的好時候,這事他可不能摻和進去,免得折損了十幾年的血汗!

文臣們:“…………”

不少人又看了眼對面的武勳。

豈料鎮國侯光明正大一副不管老子的事。

端坐龍椅的帝王将所有人神色盡收眼底,聽得茶盞“咔嚓”一聲的脆裂響,他嘴角勾起一抹輕笑:“九門提督何在?”

“末将在!”

“封城門!”

三個字,似寒冬臘月的厲風,瞬間挂在所有人身上,疼得所有人齊齊身形僵硬。更有甚至,兩股戰戰,面帶惶恐。畢竟誰也不知道前來的學生中,有沒有他們家的子弟!畢竟伏闕上書,本朝是出過人命,甚至夷三族的!像文閣老的弟弟,那……那樣不過被編入軍戶籍,都已經是算最輕的懲罰,是文家先前用功勞折抵,也是查明的确是少年意氣!

察覺到文臣們的顫栗,周遭飄蕩的血腥氣,福王握緊了拐杖,來回逡巡的望着對面的一群文臣。不管是寒門還是世家,不管是純臣孤臣還是略微有些奸佞的朝臣……客觀而言,都是大周的臣子,是司徒皇族的小弟!他作為皇族的宗正寺寺卿,作為帝王的長輩,他……

大着膽子望着面色冷戾,雙眸都帶着些陰鸷的帝王,福王借着拐杖的支撐緩緩站起身:“皇……皇上,今日到底是家宴是您收武師,收崔鎮獨苗苗孫子的大喜日子。有什麽事,錦衣衛出面,讓你孫子出面解決也就是了。九門提督封城門,鬧得人心惶惶的。讓有心人斷章取義,以訛傳訛,毀的是您和武師的情誼,讓人愈發往瑚兒身上潑髒水。”

“福王說得也有理,那錦衣衛和九門提督一起上!”明德帝不容置喙道:“朕倒是要看看,誰辱皇室威嚴!”

福王聽得響徹耳畔的六個字,迎着撲面而來的殺氣,緩緩的握緊拐杖。

鎮國侯見狀應和帝王一句,拉着福王坐下,低聲:“殺幾個立威而已,您何必如此憂愁?”

就在鎮國侯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說福王放寬心時,密室內有了最近的數據:“副統領,黃之敏這群人一共一百五十三人,後面七十六人,大抵應該是不知何處尋找來的混混。我等裝作學子混進其中飛速查探過,手指處都無習文的老繭。更沒多少書香之氣。倒是有幾個練家子的。看樣子,是打算等會制造混亂!”

“為自己請命的學子有三百二十人。看着他們自己豎起的幡查探,屬國子監學子二十八人,京城各大學院的學生二百三十九人,往年學子在京備考的舉人五十三人!另外他們之所以聚集前來,是因為有人在國子監挑釁,說文人風骨自打東問書院被捕後便蕩然無存,倘若武學院籌備後,恐怕更毫無鼓起,因此激怒了學生們!”

“除此之外,還有百姓源源不斷湧入,甚至還有拖家帶口前來!”話語到最後,密探嗓音都有些沙啞,但眼神卻不自禁的看向崔琇。

崔琇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叔叔,我不會打擾你們辦公的。我也是有任務的!”

崔瑚毫不猶豫給自己弟弟證明:“你有話直說啊!眼下十萬火急呢!別這麽意味深長的看着我琇弟弟!我帶弟弟來,是皇帝爹同意的!”

“世子爺,小公子您誤會了。事情是這樣……”密探趕忙喘口氣,解釋起來。

雖說京城老百姓膽大。可不管膽子再這麽大,基本來圍觀湊熱鬧的,都是白發蒼蒼的老一輩,圖一個活夠本,臨死之前沾沾皇家威嚴的心思前來。但自打五歲小孩子崔琇成被告後,百姓們膽子愈發大了些,覺得京城風水好,帝王身邊的風水更好。

更別提今日本就是帝王收義子的大好日子。

故此,老百姓們這回一傳十,一傳百的,拖家帶口的來,比城隍廟趕集還熱鬧。甚至禦街的同僚還發現了好幾個孕婦!!!

這些孕婦家眷拿着……拿着果品來拜。

密探看着氣度從容,緊繃着臉肅穆,有幾分可愛的崔琇,忽然間覺得老百姓們的訴求也挺合情合理的:“求天子保佑求皇家保佑,保佑自己的孩子順順遂遂,命像崔瑚一樣好,像崔琇一樣聰慧。再不濟像學生一樣也行,個個都是國子監學生,未來的狀元苗子呢!!”

崔琇:“…………”

崔瑚:“…………”

“老百姓倒是挺務實啊,知道許願都要實事求是!”聽完緣由後,崔恩侯眉頭一挑,開心嘉許:“明白孩子們的優缺點!真不錯,比黃之敏這些帶着偏見的學生強多了。”

副統領聽得這聲感慨,哭笑不得,望着臺下密密麻麻,幾乎快人擠人的請願畫面,聲音不免帶着些焦慮:“不能再放任下去了。世子爺,您還是先下樓接了他們的谏書!要是讓他們趁亂渾水摸魚,搞出人命來,到時候誰都有理說不清!”

黃之敏帶隊的這群人訴求總結起來有三——

第一、不建設武學院,可在國子監課程內增加武學。畢竟君子六藝,騎射也是要學的!

第二、民間提倡貞節牌坊,表彰節婦。昌平公主作為皇族長公主,理應成為天下婦孺表率!

第三、夫子既然要考核,考核标準也要公布,免得有世家拿捏考核的标準,肆意妄為,攔截寒門學子當夫子獲得束脩的機會。

崔瑚聞言吓得一顫,趕忙扭頭就走,但萬萬沒想到他一轉頭就碰到了一魁梧大漢。對方神色肅殺,穿着全套的铠甲,看起來威風凜凜極了。

跟人一對比,此刻一身太監服的崔恩侯顯得愈發弱小,跟個小雞仔一樣。

感慨着,崔瑚匆匆一抱拳,行晚輩禮:“見過牛六叔。”

牛無恙的弟弟牛重。

崔恩侯同齡的青梅竹馬,兩人的愛恨情仇,比明德帝還源遠流長些,一出娘胎就結仇了:牛重人如其名,八斤八兩的大胖小子!而崔恩侯一出生跟個小凍貓子一樣,才五斤。哪怕崔恩侯早出生三個月,但三月的崔恩侯也幹不過牛重。

兩家老人經常一起暢想當年,這兩孩子在搖籃裏占地盤,往往都是崔恩侯被擠哭。

至于長大後就更別提了,牛重打架一吆喝親哥五個,堂兄堂弟更多了。崔恩侯……崔恩侯就算加上王神醫一行人,崔家幫子弟少的可憐。

鑒于此,這……這兩打起來的概率還真高。

害怕着,崔瑚後退兩步,打算拉着親爹一起離開。

牛重掃了眼崔瑚,又看着乖巧跟着崔瑚一樣畫葫蘆行禮的崔琇,面無表情的開口強調:“宮廷之內,本将铠甲在身,世子爺還是稱本将為九門提督!”

“九門提督?”本不想理會超級有仇怨的發小,但聽得職位之名,崔恩侯還是克制不住扭頭,脫口而出:“你?九門提督?鎮國侯不是要穩嗎?你們家兵部京城內兵馬一手抓?就算皇帝要為太子鋪路,是不是也太……太旺了些?”

九門提督,主要負責京城九座城門的守衛和門禁,以及負責京城內巡夜、編查保甲、禁令、緝捕、斷獄等相關工作。在政治鬥争中,其他職權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一項權利:可以直接關閉城門!除卻帝王外,唯一一個可以直接關閉京城九座城門的人!因此這位置至關重要,有時候皇帝寧可空着。

瞧着當着錦衣衛的面,在皇宮這一畝三分地也不懂謹言慎行四個字怎麽寫的崔恩侯,牛重翻個白眼,涼涼強調:“我回來述職,皇帝因為內需一事給的官位。”

提了一句因果後,牛重擡眸看向臺下飄飛的旗幟,徑直道來自己這回來的目的:“你們再等等下去。明德帝命我關閉城門!九座城門全都關閉!”

“是要見血!”

最後一句話,牛重說得異常篤定。

随着人話語落下,周遭氛圍愈發肅穆。密探們觀察監測學生來源的速度都愈發更快了些。畢竟,他們此刻手裏的調查,或許……或許能夠殺一個人,甚至殺一個家族!

崔琇感受着緊張,甚至帶着血腥的死寂,不安的擦了擦不知何時溢出來的汗水。他昂着頭,竭盡全力的去觀察牛重這位九門提督的神色,壓着噗通亂跳的慌,小心翼翼開口:“牛……牛六叔,您……您讓我們等等下去,定然也是為我們打算。但……但小子愚鈍,這……這應該可以勸說,沒……沒必要直接動手吧?畢竟自古以來伏闕上書,那都是會記入史冊的。饒是殺雞儆猴,也……也得小心謹慎再謹慎。聽說……聽說都是事後秋後算賬的比較多。”

不是說明德帝還是很顧忌名聲的?

不會……不會當衆直接動手殺吧?

聽得這斷斷續續,但倒是意思表達的挺完整的話語,牛重垂首定定的看着崔琇。瞧着據聞勳貴都說好苗子的崔琇,瞧着頗有天賦的崔琇眉眼間帶着的希冀,瞧着似乎對文人頗有好感的崔琇,牛重刺啦一下火氣上湧,居高臨下的瞪着崔琇的雙眸,字字铿锵有力,絲毫不顧忌此刻還有不少錦衣衛在場,道:“崔琇,你是武将,你不是讀書人!你他娘的張口閉口伏闕上書的好,想要琢磨這些人活命?忘記你哥先前在宴會上的回應了,伏闕上書就相當于軍隊嘩、變!這自古以來軍隊嘩變,哪個不見血了?哪個不被記錄成篡位?得誅九族!”

一詞一詞加重了音,牛重帶着足以吞噬人的怒火:“你祖父崔鎮在你眼裏算不算伏闕上書?可結果呢?多少文臣說崔鎮篡位?要不是開國武勳的利益捆綁要不是兩塊丹書鐵券要不是武帝的臨終聖旨要不是明德帝到底念着武師一事,你崔家九族都沒了,還輪得到你替文人同情?!”

接連的質問聲不亞于刀劍一刀刀的刺向崔琇的心髒,不亞于書本一本本的砸向崔琇的腦袋,刺激得崔琇整個人面色都瞬間蒼白起來。他下意識的想要解釋,可一擡眸就撞見牛重不忿的怒火。剎那間耳畔就不期然回想起崔千霆心心念念的軍需,回想起裴夫子訴說過往,回想起……

充斥腦海的事情越多,聲音越多,便愈發剮着他,讓他忽有種剔骨還父割肉還母的痛楚。

這一刻,他對出身的影響五個大字,有了徹徹底底的理解。

因為在知道伏闕上書後,他崔琇第一反應是文人風骨的傳承,是敬佩是贊譽。可……可一想到明德帝問崔瑚的問題,尤其是正義還是非正義的問題,他此時此刻就又覺得自己躁得慌。

因為很顯然黃之敏這一行人的訴求是非正義的!

“那……”崔瑚瞧着自己弟弟面色瞬間慘白,看起來小可憐極了,當即有些不忍心。他硬着頭皮去看了眼渾身跟火蒺藜一樣要炸的牛重,小心翼翼着勸:“牛……牛六叔,您……您莫要生氣啊。我……我祖父的事情太過重要,不是我們這些還未歷經世面的小輩能懂。我二叔說了天賦和眼界閱歷是不一樣的。琇弟弟只是有些天賦,且他今年秋狩才算得上真正的出門長見識。他……他不知道那麽多事情。”

牛重冷哼一聲,瞥着看起來倒是兄友弟恭,敢于第一時間給弟弟撐腰的崔瑚。當即隐晦的瞪了眼崔恩侯。

崔恩侯與有榮焉的驕傲着。

“我知道黃之敏這群人肯定是心懷不軌的。可……可宋星冶他們呢?這群人,算得上正人君子吧?咱們要區分,是不是?我祖父的仇我祖父的怨,是不少。但道義還是在人心啊。若非如此,忠武公的谥號,配享太廟的尊榮,還有我的世子位也不會那麽順順遂遂到手。”崔瑚絞盡腦汁舉例訴說着朝堂上還是有些文臣有公正良心,目光帶着些希冀看着牛重:“您……您讓我們等會再下去,也是想多觀察觀察?”

掃過還一副孩子像的崔瑚,跟崔恩侯真如出一轍父子相的崔瑚,牛重毫不猶豫搖頭,但面色是緩和了幾分,解釋道:“那倒不是。只是宴會廳還在角逐。但我要準備,福王世子在準備了。”

頓了頓,怕某些人不理解,牛重掃了眼忙碌的錦衣衛密探,沉聲道:“九門提督出面,代表朝廷威嚴,錦衣衛出面,那是皇家威嚴!”

尤其是不管正義還是非正義,但凡伏闕上書,那就是裹挾輿論裹挾名義威脅帝王,逼迫帝王讓步!試問哪一個帝王會容忍此舉?且明德帝眼下正年青鼎盛,正雄心壯志要創萬皇至尊,要開辟為皇的新篇章!

一個個臣子,甚至崔琇這種五歲的小屁* 孩一提及伏闕上書竟然是贊譽是文人風骨。這樣的想法,對一個要集權的帝王能容忍嗎?

所以不是他們武将隔岸觀火。

而是人不如他們武将,要從龍是九族豁出去的從龍。就連崔鎮,那也是放棄攝政王的位置,放棄超品國公的尊榮,用命來勸谏!

用命!

宴會廳裏的那群文臣,哪怕跪地求情了,但随着帝王一怒,也不敢再開口了。

自以為聰慧的,想要個周全之道!

牛重越想越覺得心理憋着火氣,恨不得直接帶兵将臺下吠吠的一群全都殺個人頭落地。可無奈鬥争一詞實在複雜,他哥火急火燎追趕,就差跪地求他先來午門轉一圈找崔恩侯,提醒崔家。

“我哥,我哥牛無恙說——”牛重深呼吸一口氣壓着火焰,一字一字幾乎從喉嚨裏擠出來:“福王的意思是,盡可能的還是溫柔些處理。最好別讓他們扯文人風骨這個詞。畢竟要論風骨,崔鎮也是風骨!我們武将戰死沙場那也是鐵骨铮铮!”

“要是新來的這群學生是個好的。你們就想辦法跟皇帝彙報,是大周風骨!”

說話間,牛重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崔瑚:“你爹腦子不好,你是崔千霆教導大的。你自己琢磨琢磨,弄點好詞好句,等會去宴會廳報告的時候,說得好聽些,漂亮點!”

“還有你崔琇,聽說聰明。你跟着感同身受,換位思考,把話說漂亮。記得你是武勳子弟!”

看着毫不猶豫說完就走的牛重,崔琇如遭雷擊,只覺自己此刻腦子亂的很,先前尤其是上輩子所學的倫理道德幾乎全面瓦解,但恍惚間又感覺自己像是得了聖賢之輩的指點,有了更多的領悟,讓他克制不住的喃喃着“大周風骨”這四個字。

崔瑚見狀,也不自禁喃喃一聲大周風骨。

與此同時,崔恩侯瞧着走路都嘩啦啦作響的九門提督,氣得拔腿三步并作兩步追趕過去,迫不及待問:“你怎麽不叮囑我幾句啊?我也會說大周風骨啊?”

牛重側眸看了眼崔恩侯,不屑:“你一個小內監,有什麽資格開口?”

崔恩侯氣得牙齒都磨得咯吱作響,但轉眸間聽得外頭越來越響亮的叫喊聲,似乎能夠掀翻蒼穹的叫喊聲,迸發出自己多年耳濡目染的機警,只追問眼下的燃眉之急:“大周風骨真有用嗎?明德帝看起來只會說好好好,表面上把人安撫好,等秋後算賬啊!”

聞言,牛重腳步一頓,靜靜的看着還敢分析明德帝的發小,咬着牙道:“你活這麽大,真是靠會投胎!明德帝上位,他的伴讀白家可全都死了,給他正統上位名義的是武師。哪怕武将一開始不愛理他,可他能耐下性子跟我爹磨,磨到我爹同意聯姻,也容得你崔家蹦跶蹦跶,還聯姻護着手下的皇商。可你覺得他有耐心跟文臣磨嗎?”

“那蘇華的命都留着,蘇家都有前朝血脈啊!”

牛重翻白眼:“那守前朝皇陵的人都有前朝血脈。八議之中的議賓制度你忘記了?”

親故賢能,功貴勤賓八種人群犯罪得上報帝王,由帝王酌情處理。其中的賓就是指前朝國君後裔!崔恩侯想着也算自己的保命律法制度,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好像也對啊!前朝皇族血脈,并不稀罕!”

本朝得位正,太、祖爺又算大智慧之輩。對前朝皇族壓根沒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只按着庶民的律法将有罪的殺了。沒罪的全圈在前朝皇陵,讓守陵。

瞧着崔恩侯終于反應過來了,牛重啧啧兩聲:“我不跟你廢話了。等你有空讓牛無恙來婆婆媽媽的跟你分析一通。反正我就記得一句話,明德帝記得武師公正,也記得帝師也就是你岳父老泰山的漠視!”

這一句話,牛重倒是顧忌場所,聲音壓低了幾分:“明德帝小時候被你揍,要是有夫子告誡教育你,你敢再揍第二回嗎?我打你一次,你打回來還會告狀。因為你知道我把你打哭了,我爹我哥會教育我罰我。可你打明德帝,他一開始敢還手嗎?”

“要不是崔叔來上書房當武師,沒準你也死了。”

崔恩侯迎着如炬的目光,沉默的看着牛重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扭頭緩緩看向帝師的外孫,難得的有些後怕。

他……仔細想想,崔恩侯小時候本事不大,脾氣挺大,打不贏還能張嘴咬一口,往下三路踹。就……就一個嬌縱的熊孩子。而這麽熊的崽,有膽子勸的夫子……夫子沒兩個。

換句話說,在明德帝眼裏夫子,甚至文人都是一群明哲保身的人,好像……好像也挺道理的。

崔瑚不明所以,擡手摸了摸自己腦袋,問的謹慎至極:“爹,我……我……我又是靶子嗎?”

雖然牛重話語壓了幾分,可人一武将脾氣又挺大嗓門也挺大的,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反正因皇帝從小到大的經歷還是信武将一些。別管他表面上如何,其實這人小心眼,記着仇呢!

“可能吧?畢竟你外公想當帝師,當時只顧教導太子哥哥,對于其他人是睜一眼閉一只眼,比如無視我欺負七皇子。”難得的,崔恩侯壓低了聲,湊在崔瑚耳畔,低聲道:“更別提其他母家顯赫的皇子了。小孩子們,其實……咳咳也是看大人眼色行事的。”

因親爹難得聲若蚊蚋,緊張兮兮的訴說。本來就提心吊膽的崔瑚在聽完入耳的話語後,直接倒抽一口冷氣。恍恍惚惚好半晌,到最後崔瑚望着親爹愧疚的眼,抽口氣回過神來:“不……不……爹,你被牛六叔吓……吓唬住了。”

“可他打我是真打!”崔恩侯強調:“崔千霆回來後,崔千霆才打得過他。他們關系還好。且牛重不同其他人,他是自己老老實實戍邊,在北疆十幾年了。眼下被調回成九門提督,沒……沒必要在這事上吓唬我們啊。”武勳子弟不少,能被調成九門提督如此重要的位置,也就說明牛重還是真粗中有細,甚至……甚至帝王在北疆調查軍械案件時,沒準就跟牛重有些關系了。

所以牛重也能揣測幾分帝王心意。

崔瑚聞言,表情青青紫紫變換着,竭力自我寬慰:“那……那他不找你算賬,找……找帝師。其實很有冤有頭債有主的。對吧?那……那也不會找我算賬……不對,難怪他一次次強調都是忠武公嫡長孫。”

崔琇感受着崔瑚的戰栗,急急擡手攙扶着崔瑚:“哥哥,你是忠武公嫡長孫,是獨苗苗!您冷靜。”

聽得一聲篤定至極對于學員身份的強調,崔瑚雙眸瞬間迸發出詭異的希冀,蹲身與崔琇視線持平:“琇琇,你說前來的宋星冶鄭源這一行人,算不算有……有大周風骨啊?不管寒門還是世家,都……都有豁出去追求公正公平的勇氣?”

就好像明德帝小時候遭受了不公平,長大後就當皇帝,遇強則強,努力建立公平的制度,對不對?

最後一句話,崔瑚舌尖轉了又轉,還是咬着牙将話語咽下。畢竟他……他還是有些規矩的,膽子也不夠大,沒膽子當衆這麽議論帝王。

猝不及防的眼前引入一張臉。一張恍若溺水兒童抓住救命稻草,亟需拯救的臉龐,崔琇緩緩挺直了脊背,緩緩的豎起耳朵,讓自己去傾聽不以時間流逝而低下去的請願聲,鄭重無比的去回應:“瑚大哥哥,以我目前的所見所聞來看,我覺得是大周風骨!追求公平正義的勇氣!為民請願的勇氣,哪怕為一個群體請願,也是這個群體集體發生,有自己的勇氣與追求!”

強調着自己的态度,崔琇慢慢松開自己不知何時捏緊的拳頭,想要去牽自家哥哥的手,道:“哥哥,我們一起下下吧。我們啓蒙了,我們作為學生,我們也能為自己代言啊!文武雙全,且這世間除卻文武外,還有醫道還有其他技術官吏!”

“倘若只有文或者只有武,我覺得沒有繁華盛世一詞。畢竟看是否繁華的重點是百姓能不能安居樂業。而百姓的業,有很多種!有道是三百六十五行,行行能出狀元!”

崔琇一字一字的開口訴說,“不能提文人風骨,認真想想也對。這世道也會歌頌武将,歌頌忠仆,比如趙氏孤兒!也會歌頌其他人。比如宋朝的繁華,我聽說地動儀發展的很快,有《夢溪筆談》很厲害的。父親跟我說過,等我長大後要學看星星看宇宙星空之前,也要學習這些書籍的。”

天文歷法,這些傳承者也是學生。

也有自己的風骨!

想想,先前崔琇是讀的書少,見得世面少,也……也遇到恩師好長輩少,才讓他局限與儒家小古板的眼見裏。這輩子,他遇到的良師益友托着他,讓他登高望遠,愈發明白自己的缺陷,不再以天才一詞自傲。

瞧着崔琇越說,雙眸亮晶晶的,帶着從未見過的明亮,崔瑚只覺自己渾身都被人明亮的眼給灼熱了,讓他不由得跟着昂首挺胸,與有榮焉着去握緊崔琇的手:“行,咱們走!”

其他人見狀互相對視一眼。

崔恩侯昂首挺胸,拿起護目鏡打算看自家兒子的雄偉英姿,邊道:“看什麽看?你們想想你們自己,不也是忠心耿耿,你們當密探當護衛,你們不也是忠君愛國,這……這或許就是福王想說的風骨?”

從為自家孩子驕傲,漸漸的崔恩侯擡手拍拍太監服,目光一亮:“我……我懂了,還是福王老爺子見多識廣,能耐!咱們既然要重新改寫帝王将相的歷史,那自然也要重新書寫風骨一詞。沒道理就文人風骨,應該說咱們全大周忠義之輩都有風骨!”

這聲聲篤定的話語,仿若上好的靈丹妙藥,仿若嘉獎的文書,讓在場所有錦衣衛密探們精神為之一振,激動亢奮的開了口,不約而同道:“榮國公您說得對!”

“那是!”

副統領感受着瞬間改變氣場,變得帶着些積極陽光,不再那麽壓迫的工作氣息,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毫不猶豫安排着隊伍前去護衛崔恩侯和崔琇。

甚至他安排好後續工作:朝帝王禀告,尋找各行業的狀元,組成大周百姓安居樂業的請願隊伍後,自己也忙不疊下樓。畢竟他這回的任務之一可是抱着崔琇,抱着身高不夠的崔琇!!

===========

就在衆人想要做完全的準備時,廣場上此刻兩隊人馬的對峙已經徹底激化。

黃之敏發現自己找來的學生文采不低宋星冶一行人後,甚至圍觀的老百姓吆喝聲一聲聲的,全是對宋星冶一行人的贊譽後,止住自己要殺人的沖動,眼底帶着些陰鸷,死死剮着礙事的宋星冶。

他就想不明白了,一個寒門,一個毫無背景的寒門,一個志不在官場的寒門子弟,有必要這麽積極的沖在前頭送死嗎?

“宋星冶,你自己剛才口口聲聲說寡母帶兒,說你的自強自立,說你娘的自強自立!”黃之敏目光透着惡意:“而你卻不願為你母親請節婦表彰,難道是因為你娘所謂的自強自立,是做皮肉生意供養你嗎?”

此言不亞于晴天霹靂,震的前來的不少人呲牙裂目,帶着熊熊怒火:“你簡直惡毒!”

“太會搬弄是非了吧?”

“怎麽會有你這樣的衣冠禽獸!幸虧今日我等前來,否則國子監的清名都要被你們敗壞幹淨了!”

“…………”

瞧着個個氣得面紅耳赤的小年輕們,黃之敏死死盯着宋星冶,高聲喝問道:“宋星冶,你不是要為自己請命嗎?那你回答啊?你駁回我們的訴求,這一條條的有理有據的,怎麽替你自己娘澄清,就啞口無言了?”

宋星冶氣得胸膛都一起一伏的,氣得擡手指向黃之敏:“你……你!我娘含辛茹苦撫養我長大,我……”

“宋兄,莫要中了此奸詐小人的詭計!”本只打算前來助威的鄭源一見黃之敏如此惡毒行事,氣得上前一步,朗聲道:“論家學淵源,我祖父乃是鄭為法,昔年以大理寺寺卿之位,頂撞武帝,要求開棺驗屍,證明端慧太子,昌平驸馬之身,要求徹底調查黃河決堤案!因為疑點重重!”

此話一出,不少人神色驟然一變。就連黃之敏也瞬間身形緊繃,帶着些警惕,握緊了自己手中的暗器,下意識的看眼黃子仁所在的方向,只要一個暗示,他立馬動手殺了鄭源!

“你們今日既然提及東問書院的風骨,要求帝王區別對待!那我也敢要求,要求重新開棺驗屍!畢竟黃河決堤案件疑點重重!你們某些東問書院的學子是不是要替昌平驸馬求個公道,求個名聲嗎?”鄭源睥睨衆人,冷笑一聲:“昌平公主養男寵此行正确與否,驸馬爺應該算最有權開口說話之人!所以你們既然有此訴求,就應該與我一起伏闕上書,求明德帝開棺驗屍!”

話語擲地有聲,震耳欲聾。

混跡在人群中,的的确确還……還活着的昌平驸馬爺氣得整張臉都青了!

他原以為拿捏揣測到武帝的心思,但沒想到啊沒想到啊……竟然還有如此狂傲的年輕人一張口就要推翻蓋棺定論的大案,還敢要求開棺驗屍!

就在黃子仁竭力來回反複深呼吸時,不少老百姓們緊張的齊齊吸口氣,更有些人擡手捂着孫輩的嘴巴,示意人不許胡鬧。畢竟就連他們都知道黃河決堤案,可了不得!那可是一個太子一個王子争皇帝的位置,要用黃河百姓的命做賭注啊,十分的喪心病狂,毫無人性!

為此死的人,基本上都是活該的!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要是有人利用兩位皇子的鬥争,暗戳戳的謀劃利益,那更加罪不可赦了,要下十九層地獄的!

原本喧鬧似菜市場的午門廣場,這一刻因為提及駭然聽聞的答案,詭異的靜默了起來。而開口提及此案的鄭源直勾勾的盯着眼珠子滴溜溜轉,似乎有些心虛的黃之敏,眉頭緊擰成川。

要知道他自幼跟着父祖身邊做書童。也算見過民生疾苦見過不少惡心龌龊的事情,尤其是再涉及女子清白一事上。拼命去證明女子的清白之名,反倒是落入了某些無賴的圈套計劃之中,還不如反過來讓無賴來證明自己。

可……可他提及黃河決堤一案,一來只是祖父心心念念的臨終遺憾,所以他想在伏闕上書青史留名的大事件中提及一筆,二來也是因為這的确還有東問書院的學生,嗡嗡嗡嗡的。他心煩!

但……但……黃之敏的表現讓他……讓他覺得有種無法言說的怪異。

警惕着,鄭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黃之敏,繼續道:“怎麽,不敢開口,你們害怕了嗎?難不成我祖父昔年的猜測是正确的,真有疑點?驸馬爺還活着?否則昌平公主養男寵那麽多年了,誰也沒人在意,怎麽忽然就莫名其妙的要成為天下節婦的表率呢?你們在昌平公主身上,怎麽不用自古以來的公主做證明啊?!”

越說鄭源越發覺得自己猜測的方向挺對的。

其他人瞬間神色也帶着警惕打量黃之敏一行人:“鄭源兄說得有道理!這歷朝歷代都有促婚嫁,寡婦再嫁,那都是被鼓勵的。也尊重愛情,鼓勵某些自願守寡的女子。但斷沒有要求朝廷必須表彰守節的傳統。”

“個個說宋朝士大夫得尊重,宋朝繁華對文臣友好。可宋朝太後劉娥就是二婚啊!是她教育出你們心目中的宋仁宗!”

“…………”

“你們個個能言善辯,不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嗎?”黃之敏沒得到動手的暗號,獰笑着攻擊道:“沒準就想着自己做昌平公主的男寵呢!”

迎着這一聲的污蔑,衆人氣得面色鐵青。

鄭源見狀上前幾步,攔着要動怒的請願兄弟們,傲然:“別中這些人的言語圈套。他們沒什麽能耐,就只會借着嘴皮子攻擊清白!”

“畢竟他們是衣冠楚楚的禽獸,對他們來說清白算什麽。對他們有利的典故就是所謂的好制度!”咬重了音,鄭源道:“伏闕上書,王鹹舉幡只是典故,只是鼓勵學生們追求正義的典故而已,并不是正确的制度,白紙黑字寫進律法的制度!登聞鼓才是真正的,讓學生,讓天下百姓訴說自己的訴求自己冤屈的制度。”

“你們自诩讀書人,自诩人上人,揪着王鹹給自己謀劃利益。按着你們的說法,那老百姓也能聚集在宮門口!甚至老百姓比你們還懂制度懂規矩,知道帶着自己的名帖路引,不像你們鼠輩行徑,只敢鬧事,不敢正視自己!不知大周律法,不知歷朝歷代,從未有律法訴說學生可以在宮門口聚衆鬧事!”

“用崔瑚來論帝王偏心?那論起來,崔瑚的母家乃是太傅張家,是傳承幾百年的書香世家。崔瑚的身上留的是武帝朝文武兩族的血脈!按着我的想法,皇帝那麽多武勳子弟不選,偏偏選崔瑚為義子,真是因為他文武并重,他手心手背都是肉!”

如此簡單直白的訴說,老百姓們表示自己聽得懂,紛紛拍掌叫好:“鄭源這邊說得好,說得對!皇帝多好啊!我都聽到好幾回,文武并重。先前查科舉舞弊,即使因為皇上做夢了,武帝爺給皇上還托夢了。石碑上也寫文武一起發展。”

“就是啊,崔瑚多好啊。這據說是米糊糊,大家都有米糊糊吃的意思。皇帝把理由都直白在名字上體現出來了。”

“武學院要成立啊。那崔家五歲的小哥,那書法寫得好,就是力氣大!還會水桶打水!”

“…………”

聽得老百姓愈發嘈雜的叫嚷聲,黃之敏一個眼神示意,當即有人直接拔出匕首,打算殺人制造恐慌。

就在人匕首拔出,帶着些訓練有素的兇狠對準鄭源,鄭源毫不猶豫一個翻身扣住行兇者,面帶着些狠厲:“喲,你也文武雙全啊?!”

行兇者疼得面色一扭,刀跌落在地。但也飛速掙紮反抗起來。

明晃晃的匕首帶着些寒芒,吓得周遭衆人失聲叫了一聲。但下一瞬間與鄭源前來的學生們見鄭源手腳麻利,招招有利,自己反抗着行兇者,齊齊雙眸一亮:“這……這就是傳說中的文能定乾坤,武能平天下!”

“灑脫至極,吾輩楷模啊!”

“風華如是而已!”

學生們都如此感慨,圍觀的老百姓瞧着說打就打起來,還打壞蛋如此游刃有餘的畫面,掌聲愈發響亮了些。攜帶孫輩前來的老一輩們更是雙眸帶着向往:“看看,文武雙星星啊!多厲害,遇到壞蛋,自己就能應對。爺爺和你爹拼命賺錢,你以後習文練武,要像他們這樣厲害的!能說會道還能打!”

“兒啊,爹不求你那麽厲害,像這錦衣衛一樣,好看又能打就行!”

“千萬別想那些不敢說自己名字的鼠輩一樣,咱們皇城跟腳的人呢,那可是得天子蔭庇的人,祖墳都有沾親帶故的,一同算京城地界呢。你們沒什麽大出息,也不能像那些人一樣壞了良心啊!”

“…………”

黃子仁拳頭捏着咯咯作響,顧不得自己先前對老百姓身上汗臭味的嫌棄,他咬着牙紛紛強調:“就算要教育孩子,你們可知道這些人,能夠習文練武的,那可是有些家底的!”

“你們這些窮酸,配嗎?”

在一聲聲希冀望子成龍的話語中,黃子仁這話顯得格外的刺耳。以致于圍觀打架的學生都聽見了。先前被鄭源護着的宋星冶更是擡眸直接掃了眼人群中的黃子仁。瞧着站的頗為前面,長得也算頗為俊美的男人如此惡意,宋星冶瞧着侍衛們幫着按住了行兇者,松口氣的同時,替鄭源也是替不少文武雙全的人開口說話。

他雖然偶爾也挺羨慕世家子弟,可自打在公審之時親眼見過崔琇,見過一個區區五歲的孩童如何提筆握筆,帶着從容帶着驕傲介紹自己要學的課程,以及《七星将》,他就徹底心境平和下來了。

畢竟《七星将》寫得很直白,也寫過人心的善惡,也寫過大周這些開國勳貴的窮困,寫過這些人不過泥腿子出身。一開始誰也不比誰高貴。因為有勇氣打仗,因為笨拙的學習,因為堅持……漸漸才有了公侯伯爵的區分。

看看,開國的勳貴之間也會有所區分。

而區分人是否高貴,除卻天賦外,更多看堅持看勇氣看自己是否明事理!

“這位兄臺,你這些話錯了。是人都可以向往美好的生活!且勳貴是否高貴,是祖輩付出了血緣。對于我們來說他們的确有些家底。可我們這一代開始努力,我們也能夠給下一代留下家底。你自己不努力,永遠再惦記別人的家底,那你會永遠沒有屬于自己的財富!”宋星冶加重了音調:“靠自己努力,為自己子孫後代争口氣,老百姓們又何錯?”

“且從我宋星冶自身來說,我請願立武學院。我先前身體單薄,也沒多少力氣,可在國子監學過騎射,練過太極,是覺得身體漸漸強裝,起碼臉不紅氣不喘,說話至今,也可以洪亮有力!”

“說得好!”崔瑚站定後,毫不猶豫跟着拍手贊嘆:“我乃崔瑚,奉父皇之名前來收請願的谏書,你們這些請願的書生,将自己請願上交!”

宋星冶看着前來的崔瑚,垂首看看跟着前來的崔琇,緩緩一彎腰鞠躬:“是。”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彎腰行禮。

黃之敏瞧着這一幕,擡眸掃了掃被忤逆面色沉沉的黃子仁,在人的動作暗示之下,直接毫不猶豫握緊匕首朝崔瑚襲去。

崔瑚:“…………”

錦衣衛:“…………”

錦衣衛副統領毫不猶豫擡腳狠狠沖黃之敏踹過去:“你們當我們這些侍衛都眼瞎嗎?!當衆搞刺殺,是不是以為老百姓會喊殺人了出事了,你們外邊的小賊就可以搞事啊?”

黃之敏被狠狠踹在了地上,直接一口血水噗了出來。但對他而言,更難堪的還是副統領的話語,是在他們眼裏愚蠢不堪老百姓的話——“這錦衣衛大人說得對啊!我們也不是那麽傻的!”

“那麽多文武曲星星在呢!趕緊拜一拜聰明點才是要緊事!”

黃之敏:“…………”

跟随黃之敏前來的一行人:“…………”

瞧着不少人瞬間恍若無頭蒼蠅一般,嗡嗡嗡亂竄,副統領一擡手打算讓下屬全都壓下去好好審一審。豈料他手勢還沒打下去,就有一書生上前,作揖禀告。

他道:“大人,學生莊曉夢,乃是北疆舉人,更為确切說學生的曾祖父莊學,曾經是伏闕上書的一員。昔年得武帝開恩,成為軍戶。我已是莊家第五代,按旨意可以科考重新奮鬥,書我莊家風骨。但學生科考期間,有人來接觸學生,訴說武帝的偏心與威壓,撺掇學生反判。學生暗中觀察,是有預謀的在邊境流放之地尋找對他們有利用的人,各種威逼利誘。”

“因此鬥膽求大人謹慎對待這些學生,求公審,堵住天下悠悠衆口,堵住惡意的撺掇!”

“莊學?”副統領聞言示意下屬趕緊去查,邊帶着審視望着跪地的莊曉夢。幽幽的盯着人青紫的手指。看起來比其他人都粗大一圈的手,副統領眉頭一擰:“從北疆這苦寒之地奮鬥出來,你也不容易。那你不心懷怨念?看你這手,是常年挨凍,凍瘡都未消退吧?”

聽得這聲幾乎言簡意赅直扣內心的質疑,莊曉夢回想着自己聽聞過的公審趣聞,止住在家揣測過的萬千周全回答,幹幹脆脆老老實實道:“學生父親怨過,因為他享受家裏的繁華。學生一開始不解,與祖父關系并不好,但漸漸也理解祖父了。因為學生長大了,出門見了千裏冰封,見了戍邊将士不畏艱辛,戍守雪山。學生跟着叔伯當藥農,翻山越嶺尋寶,有付出有所得。從中感悟種種幸福快樂,學生不願,學生甚至明白祖父昔年為何會被撺掇的緣由,因為他身在亂世,好不容易感受到大周的和平了,感受到什麽叫安居樂業了,所以他不願失去,才勸和親為上。”

“但這樣的想法帶着狹隘與自私,他沒有看見邊關的戰火。可我生在邊關,我看得見。眼下雖然大周繁華盛世,可小的沖突依舊有。我見過搶奪,我好不容易挖到的人參也被搶奪。因此我十分贊同武學院。”

“最為簡單的道理,兩個人吵架了,一個人看着魁梧些,一個人瘦弱。那弱者也不敢對魁梧的人動手,害怕自己被揍。人都如此,國家更是如此。武力充沛,才能威懾四方!”

這番話語直白,卻簡單易懂。副統領望着似乎發自肺腑訴說的莊曉夢,沉默一瞬,擡眸望着眉眼間帶着思索的老百姓。

想想自己得到的命令,想想大周風骨這四個字,副統領朝崔瑚以一抱拳,道:“世子爺,既是為自己請願,倒不如讓學生們一個個說說自己的請願的緣由。免得被某些惡人利用。卑職等查案,也是需要些時間的。”

世子爺看看跪地的莊曉夢,定定的看着自己從未見過的蘿蔔手,再望着神色肅穆的副統領,深呼吸一口氣,颔首道:“你的建議本世子采納了。為表對大家的尊重,本世子親自握筆抒寫!寫完之後大家按個手印,确認一下,免得日後我們都被斷章取義的利用,說我們作假。”

“讓百姓們也一起參與。”

“另外這天色……”世子爺看了眼不知何時西落的金烏,琢磨了一下,道:“我請客!今天好歹是我多個爹的大喜日子,不過大家給我一些備菜的時間。”

老百姓們聞言開心不已,紛紛感謝。順着侍衛們的指點,開始登記,打算吃宮宴。

而黃子仁,計劃失敗的黃子仁聽得入耳的聲音,只覺得自己渾身五髒六腑都燃燒着熊熊怒火。

他……他的計劃,又被莫名其妙的毀掉了!

莫名其妙的毀掉了!

就像當年!

明明他安排的很好,謹小慎微,拿捏住了所有人,可最後太子腦子進水了,寧可同歸于盡!讓他不得不放棄驸馬的尊榮,隐匿暗處小心謀劃!

好不容易趁着其他皇子鬥争,他借着那些自以為是的幕僚加劇各方矛盾,甚至僞造武帝和崔鎮的筆墨,讓他們就差撕破臉。結果宣武圍場,一個個的不按着他的計劃行事!

宣武圍場失敗後,他的人馬徹底毀于一旦,讓他不得不蟄伏。好不容易十幾年過去了,新一輪的皇子鬥争又開始了,結果倒好還沒等他聯系上某個人,整個東問書院被連鍋端了!

極力冷靜下來,去北疆勸說。好不容易說服了幾個可以利用的棋子,他黃子仁帶着僅剩的人手,屬于自己的人手回京,想要點錢財而已,卻……卻蹦出來一個個亢奮的學生。

原以為能加劇文武矛盾的一步棋,結果蹦出來的學生一個個奇葩!

回想着自己一連串好不容易即将成功,卻最終失敗的案件,黃子仁目光死死的盯着毫不猶豫,嘴皮子一張就要說請客,跟崔恩侯當年潇灑一模一樣的崔瑚,眼裏簇着嫉妒的火焰。

當驸馬,哄着任性嬌縱的昌平都不是最讓人厭惡的事情,他最恨的是崔恩侯!

身份足夠完美,不缺金銀珠寶,甚至不缺人的崔恩侯,竟然……竟然甘願做個廢物。跟崔鎮一樣,竟然甘願屈居人下的廢物!

他若是有崔恩侯的身份,他一定會成功登基稱帝!!

被怨念的崔恩侯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密室內的侍衛聽得這響亮的噴嚏聲音,忍不住擡眸:“榮國公,您……您要不去休息吧?這雖是密室,但也是夾到風口,秋風吹拂,挺冷。”

“不……”崔恩侯捂着鼻子:“不是風寒。我……我感覺有人咒我!你們能想辦法攔下底下所有人嗎?我……我有種預感,咒我的人就在其中。”

侍衛隊長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崔恩侯。

崔恩侯脫下太監服:“血脈保佑我如此猖狂的!所以我是受女娲娘娘保佑的,對惡意感覺還挺靈的。你們自己想想,對我那麽恨的* ,會恨我無才嗎?他們是恨我爹啊!尤其那個莊曉夢說的,還有暗戳戳的聯系從前伏闕上書那般人搞事。”

望着栩栩如生威風凜凜的蟒,侍衛隊長緩緩開口:“世子爺請客,這是個機會。若是有人退出,我們會派人暗中觀察觀察的。”

得到篤定的回應,榮國公點點頭:“你們派個人盯着,我總覺得對方混跡其中還會惡狠狠的瞪我!我下去再猖狂一點!”

吩咐完後,崔恩侯看看自己露出的小蟒,眼眸滴溜溜一轉,慢條斯理的合上。

太監服,也行啊!

于是崔恩侯嘚瑟的揮舞拂塵,樂颠颠的來到廣場之前。看看奮筆疾書的兒子,再看看幫着研磨的崔琇,崔恩侯只覺畫面美得很,也頗為積極的提筆,作畫。

“你們好好表現啊,我學過史官的課程。到時候把你們畫下來!”

早已訴說自己請願做個自立自強寒門的宋星冶望着一聲太監服的崔恩侯,一怔:“您……您……”

也有眼尖的人認出崔恩侯來,訝然:“這……這不是戰神的兒子?”

“也可厲害了,告皇上那個。說皇上好,說大周一年年好,解釋政策可好了,說殺豬,我們以後能年年吃紅燒肉!”

“怎麽穿太監的衣服啊?”

“…………”

到底學過書的學生們聽得老百姓如此簡單的記憶定位,看向崔恩侯的表情都有些尴尬。就連握筆記錄的崔瑚,聽得紅燒肉一詞,都略微不好意思的紅紅臉。

要死了,他爹好像把曾子殺豬的解釋帶騙了。

“我靠血脈得國公,但是你們今日來是為什麽?是因為自己的風骨,與生而尊貴不一樣。”崔恩侯迎着落在自己身上各種驚詫眼神,清清嗓子,道:“大家都是有腦子的人,不管是學生還是前來的百姓,咱們都是有自己的思考,不被壞蛋蒙蔽!”

“也不被壞蛋惡意的鄙夷。泥腿子怎麽了,自己一代代奮鬥不也是能當開國勳貴,不也是能科考讀書!哪怕家裏窮當小太監……”

反手指指自己身上的太監服,崔恩侯輕咳了一聲:“太監沒根,是被鄙夷的。可太監也有好壞是不是?也有忠孝節義對不對?”

“咱們做人啊,最重要還是思想,就是那些叨叨叨的風骨!”

“用咱老百姓的話來說,道義每逢屠狗輩!負心……”話語戛然而止,榮國公轉眸看看個個還算年青的學生們,含笑道:“這群讀書人是好的。你們自己以後想想把這名言變得更通俗易懂些!”

強調一句後,崔恩侯又對老百姓聊天:“殺豬宰牛的怎麽了,幹得好了,也有人稱贊!”

百姓們聽得這話激動不已,連連拍案叫好。

前來請願的學生們見狀,毫不猶豫挺直了脊背。雖然他們今日靠着“人從衆”的孤勇力量以及一絲絲的法不責衆的抱團之心,但不管如何,他們今日還是來了,用自己的實績行動,讓榮國公把“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咽下去。他們為讀書人争口氣,揚了屬于讀書人的清白名聲!

衆人感慨着,輪到請願的學生這一刻更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道:“學生沈磊,為抛透露面的女掌櫃請願。我從家庭關系來說乃是贅婿!”

贅婿一詞響徹半空中,所有人雙眸忍不住帶着八卦看向彎腰行禮的沈磊,神色一時間有些複雜。畢竟這贅婿裏多負心漢,戲文話本都那麽演的。小白臉好幾個心思惡毒的!且時下不說讀書人,就是男人,但凡有手有腳有門手藝,誰願意倒插門啊?

贅婿,是一個男人沒本事的象征!

崔琇瞧着崔瑚寫字的手都停頓了,雙眸有些看戲的模樣,當即一副好奇狀:“哥哥,是不是贅太難寫了啊?”

聽得這聲催促,崔瑚看看一臉無辜的弟弟,有些想要捂住弟弟的耳朵。畢竟他都知道贅婿是……是不成器的!可……可看着沈磊的模樣,又感覺沈磊還行啊!

将崔瑚的躊躇神色盡收眼底,沈磊笑得更加傲然了些:“我昔年家裏出了事,實在走投無路便成為贅婿。一開始我挺孤芳自賞,以為自己是受人折辱,才淪落到堂堂一個秀才成為商賈的女婿。但因為需要經商,我一開始目下無塵,一開始厭惡黃白之物,差點将岳家都搞破産。”

所有人聞言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因此打擊後,我才知道自己多麽可笑,自己的清高完全養不活自己。我學着賺錢養家糊口,學着将自己會的琴棋書畫與泥人的手藝想結合,漸漸的我能夠捏出活靈活現的泥人,我也算能夠讓家人過上富足的日子。同時我也明白了稅收,明白了各行各業征收的區別。同樣的,因為我有所付出,我也有所才華,漸漸獲得了尊重。因這些經歷,我想為自己的妻子,也為全天下需要抛透露面的女掌櫃們請願,請大家給她們一些尊重!”

崔瑚邊寫,邊點點頭:“女子有份營生的确不容易。”

“不過你這麽敢今日前來?”副統領想着自家皇爺的女嬰拯救大計,再看看提及過往晦暗也神色清明的沈磊,帶着些審視問。

“因為在我成為贅婿之前,我家是寒門,我跟天下大多寒門子弟一樣,家裏有幾畝薄田,我就靠着爹娘,靠着大哥大嫂,靠着姐姐的針線活,我什麽事情都不用幹,就顧着埋頭苦讀。”沈磊說着說着忍不住雙眸一紅:“家裏殺只雞,雞肉我吃,雞脖子才輪到我幹活最多的哥哥。家裏每天的雞蛋,也只有我一個人能吃,我哥甚至我做月子的大嫂都沒有。”

“可以說全家勒緊褲腰帶供我上學,就盼着我有出息。我考中童生,他們就開心不已。但……但這樣的日子,這樣不公平的日子是會出事的。我爹逼迫我大哥大嫂供我,我姐姐供我,導致我哥太累了,農閑在碼頭幫忙時出了事,斷了命。”

字字帶着淚,沈磊逼着自己去看圍觀的老百姓,去看那些老百姓中有些像自己父親像自己母親,盼着其中一個孩子成器的人。

“我嫂子知道後氣憤罵我父母,也罵我。反倒是被罵不賢惠,逼得她喝藥自盡了。我爹娘見狀又後悔不已,我也因此傻了。渾渾噩噩之下連連失利,氣得父母接二連三出事。”

琢磨想要自家孩子學習的老百姓們迎着沈磊望過來的眼神,不由得心中幽幽一顫。讀書……讀書這……這太瘋魔好像也不好。

“所以我今日豁出命前來,挺幸運自己有時間說這番話。”沈磊說着對着老百姓們雙膝跪地:“讀書,讓一個家庭有家底,第一代的的确确需要齊心,需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但……但請各位叔伯以我為戒,莫要太過偏頗,可以慢慢耕讀傳家。”

“大家一起齊心協力,兄弟姐妹在不犧牲自己利益的情況下互相幫助,免得日後成仇,甚至……甚至如同我一般,子欲養而親不在。”

邊說沈磊鄭重的彎腰磕頭,帶着自己未盡的遺憾,以及從未有過的鄭重。

這一幕,看得老百姓們感慨萬千,也讓提筆記錄的崔瑚眼神都帶着愧疚看向崔琇。他……他好像雖然不像沈磊那麽逼弟弟一定要出人頭地,可面對弟弟拒絕閣老這條規劃,還是略微有點點不虞。可今日沈磊如此鄭重的叩首磕頭,讓他不自禁就感慨起來,偷偷跟崔琇咬耳朵,佩服道:“琇弟弟,你先前說制度,真對!倘若你答應下來,那些叔伯都幫着你,對他們自家子弟而言或許就會不喜了。”

入耳的話語帶着些後怕,崔琇聽在耳裏,也跟着後怕的點點頭:“瑚大哥哥,我……我也有不對的。簡單認定文人風骨真不對,看他們的模樣都是……都是知行合一從而開竅。除此之外,這文人風骨都建立在家庭的付出上。好像沒有那個文人風骨能夠達成家庭和國家圓滿的。”

就好像杜甫寫得出憂國憂民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可……可杜甫在他印象裏好像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家人。甚至還寫道——“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東門。”

可作為父親,讓孩子吃飽飯,是最基本的責任與擔當。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具體想要說些什麽,就……就覺得倉禀足知榮辱非常對。風骨一詞,也要建立在吃飽喝足這一基礎上,讓文人,不,讓文臣武将都用自家的良好的家風教養當做典型案例,這樣才能說服老百姓。”

崔瑚訝然的看着想得如此遠的弟弟,再一次佩服的點點頭,贊許:“那你以後想要想說什麽,要說出來。能幫的,哥哥一定幫你!”

崔琇聞言鄭重的點點頭。

瞧着如此兄友弟恭的畫面,副統領笑笑,示意侍衛将沈磊攙扶起來,表示他們接收到沈磊的心意了。

沈磊瞧着寫滿自己過往……過往罪孽的請願書,緩緩将眼淚逼回肚腹之中,擡手按下自己的手印。他……他不知道父母兄嫂能否原諒自己,但自己能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好。

與此同時,下一位請願的學生紅着眼對沈磊鞠躬後,沉聲道:“學生闵越籍舉人錢鑫!我……我想為自己……為自己請願。感謝大周制度,我……我祖宗雖為商籍,但到我這裏第五代,我……我可以科考為官。但……但學生不想科考,我幼年跟着二叔游歷大周,也曾因海商埠,乘船去過海外,我看過那麽多的地方,學了那麽多的風俗民情,我想把他們寫下來。我想寫一本像宋朝沈括《夢溪筆談》一樣的書籍!”

提筆記錄的崔瑚一怔:“這……這你不是要寫書籍嗎?聽起來應該很厲害,怎麽你爹要攔着你嗎?”

“回世子爺的話,《夢溪筆談》二十六卷,分為十七門,各卷依次為“故事、辯證、樂律、象數、人事、官政、機智、藝文、書畫、技藝、器用、神奇、異事、謬誤、譏谑、雜志、藥議”!”一見崔瑚眼裏帶着的茫然,錢鑫止住自己先前感動的淚眼,張口就介紹書籍:“裏面蘊含不少對民生有利的方法。比如“虛能納聲”的空穴效應,讓斥候能夠聽到數裏之外的兵馬聲,比如對我們有利的石油制墨,您眼下用的墨就是跟石油有些關系,比如……”

崔瑚扭頭看看崔琇。

就見崔琇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再背熟錢鑫的話語。于是,崔瑚緩緩放下筆,清清嗓子:“那……那你好好學啊!你爹……你爹要是不願意,讓我爹去收拾他!”

冷不丁被點名的崔恩侯看看信手捏來,仿若對這些民生辦法十分推崇的錢鑫,問:“這……這聽起來那麽有用,科舉不考嗎?”

迎着這聲無辜又茫然提問,錢鑫唇畔一張,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別看我們,我們全家除崔千霆外,都還停留在縣試,最基礎的四書五經還沒學完。”

錢鑫:“…………”

“看你這模樣是不考。但也沒事啊,我們不是還有技術官嗎?比如醫館,比如欽天監!”崔恩侯道:“你只要有才華,你想寫這本書,就去游歷就去寫!用皇上的話來說,天地君親師!你君父在你親爹面前替你撐腰呢!對我大周子民有利,彰我大周繁華,放心寫!”

“等等,你別笑那麽開心,沈括是當官,是過了科考的。”副統領瞧着兩“科舉無知”的父子,趕忙訴說自己屬下遞過來的信息:“這位學生,人的閱歷對人的眼見很很重要。你要像沈括學習,他在官場歷任太子中允、檢正中書刑房、提舉司天監、史館檢讨、三司使等職。還出知延州,兼任鄜延路經略安撫使,駐守邊境,抵禦西夏!可以說文武雙全!閱歷頗豐!”

着重咬了重音,副統領肅穆道:“如此厚重的一生,才讓他晚年能夠寫出《夢溪筆談》!因此你先專心科考,為官為民,等晚年了,本官說句膽大的保證,你在翰林院寫!寫本錢鑫筆談!我給你研磨,讓我沾些書香氣息,都行!”

錢鑫聽得這聲勸說,擡眸望着副統領手中的紙條,雙眸一紅,鄭重彎腰:“多謝大人指點!”

他……他敢于說自己的夢想,這些大人……大人哪怕不知道卻也立馬查探,立馬予以回應。這樣的看重,讓他……讓他又忍不住眼圈一紅。

“好好學,下一位學子!”

崔瑚精神抖擻,也顧不得自己手酸,認真記錄。崔琇更是雙眸炯炯,恨不得把今日所見的一幕幕都深深烙印再自己的腦海裏。

“學生趙祺……”

“學生王強……”

“學生……”

一個個學生上前,訴說自己請願的內容。即便随着時間流逝,月上柳梢頭,但衆人也不覺得自己累着。畢竟聽得這一聲聲稚嫩又帶着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與向往,就讓人心中莫名的出現源源不斷的力量支撐。

但這樣的美好,黃子仁卻是不敢茍同。眼瞅着自己今日計劃是徹底落空,而越來越多的士兵湧入。他一個眼神,帶着自己的心腹死士,自以為“悄然”的離開。完全沒有注意到,早已有人暗中盯着一個個離開的人。

除卻這礙眼的一群人,廣場的氛圍此刻算得上和諧。這一份和諧溫暖的畫面也延續到了宴會廳。原本斷掉的絲竹又再一次演奏出天籁之音,在殿內飄蕩。

福王擦擦額頭的汗珠,打算告老回去休息。鎮國侯瞧着傳入殿內一個個請願之言,也覺得挺好的。畢竟這……這其中也挺多文武全才,以及各種各樣的偏才!想要當沈括研究石油,想要揭發幕後黑手的,想要當名師的,想要……

大周的年輕人,的确一代一代的,跟福王說的,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才華要顯擺!

于是他覺得自己可以開口說一句大周風骨了。

大家互相退一步,他們武勳不想着崔鎮的怨,文臣也別揪着文人風骨這個專有的詞彙,各回各家睡覺!

“恭喜皇上今日大喜,我大周學生齊心協力彰顯的是我大周風骨……”鎮國侯話還未說完,便見殿內跑過來一個毫無禮儀的侍衛。對方張口就巴巴道:“皇……皇上,最後一個書生鄭源請命,廢伏闕上書王鹹舉幡的典故,若有陳情有若冤屈敲登聞鼓,為自己證明!”

此話一出,鎮國侯明顯就感受到自己……自己這個親家表情瞬間就……就複雜的難以形容,笑得有些陰恻恻的。

瘆得慌!

鎮國侯如此感慨着,毫不猶疑坐回位置!

福王聞言瞌睡蟲都吓沒了,沒忍住扭頭看向大理寺寺卿,意味深長,字字珠玑:“你……你家真不愧掙棺材的名號!鬧得我司徒皇族,我司徒江山容不得你們文人一樣!”

大理寺寺卿跪地:“皇上,王爺容禀,臣……臣子自幼學的是國法是制度!從大周國法制度而言,的的确确沒有伏闕上書之理。且……且王爺您……您誤會了,我……我家的學,是宋學,是仵作之學,不是儒學。我……我也是司法技術官吏,而不是正統的文官!”

聽得堂堂大理寺寺卿撇清文官一詞,文閣老掩藏在袖子的手急得都捏拳想揪着人揍一頓。但他此時此刻也不得不咬着牙發揮首輔閣老的愛。畢竟大周風骨這個詞,鎮國侯提出了,就代表武勳已經達成意見了。更有甚者,這個詞是帝王示意的,鎮國侯只不過替親家開個口罷了!

因此,他此時此刻得開口了,得訴說儒生其實也有面對百家齊放百家争鳴的傲然風骨:“皇上,微臣鬥膽。仵作之學,對民生有利,乃是維護公平正義,為死者言的絕學!也為天下太平,為民生治世出力,因此微臣認為鄭寺卿過于謙虛了。”

“至于王鹹舉幡之事,是舉衆而行。此舉如何,在當時或許是正義的。眼下有惡賊利用,自是不可取。有白紙黑字的規章制度,的的确确對我等更為有利。有道是窮則變變則通。若是一成不變,固守過往……”

明德帝聽得文閣老說着說着又引經據典的長篇大論,笑了笑,緩緩起身:“說得也有道理。這……這學生個個請願而來,眼下請願登記結束了。朕也得給他們一個交代是不是?”

話語到最後,帶着顯而易見的威壓,所有人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溜到嗓子眼,齊齊跪地:“皇上息怒。”

“擺駕!”明德帝橫掃跪地的朝臣,言簡意赅丢下兩個字,便徑直起身往外走。

見狀,衆人急急忙忙,跟上。

無數的燈籠将午門廣場再一次照得恍若白晝。空氣中的飄的食物芳香,還訴說着溫馨默默。但随着一聲皇上駕到,瞬間就讓廣場此刻的氛圍帶着些寒意。尤其是秋日的夜晚,本就帶着徹骨的寒意。

廣場內的所有人匍匐跪地,口呼萬歲。

明德帝端坐上首,掃過崔瑚記載的請願書。翻了又翻,精準的找到了鄭源的那一份,明德帝直接揚起:“你要請願廢伏闕上書?那你可知,你們今日或許就成最後的請願者了?後世倘若有貪官污吏橫行,有人因此罵你怎麽辦?”

鄭源聽得這聲假設,微微松口氣:“回皇上的話,學生信律法會一次次的完善。後世定然會有更加完善的條文來約束貪官污吏!而學生仗着典故,就在宮門口聚衆鬧事,若是不強行杜絕,那日後百姓在衙門口也可聚衆,那日後誰都能來宮門口!如何分辨清楚他們是否因為遵紀守法還是被人利用?心知肚明的犯罪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利用人的善心!”

“學生,也是從百姓而來。您是帝王,是百姓的帝王,不獨獨是學生的帝王!”

聽得這話,明德帝靜靜的看着鄭源。

鄭源迎着帝王的審視,似乎能夠直視心底的審視,咬着牙,默念各種律法條文,讓自己能夠有勇氣堅持自己的信念。

沒錯過人雖然緊張但也堅持的一幕,明德帝屈指在請願書冊上敲了敲,掃過在場其他人:“你們覺得呢?”

宋星冶深呼吸一口氣,跪地叩首道:“回皇上的話,學生……學生支持鄭源小弟的觀點!我等若有冤屈,可以敲鼓明冤。作為有功名在身的舉人,哪怕是秀才,享受着律法規定的優待,可以見官不跪,可以給官吏上書。如此優厚,若還是想着聚衆鬧事,則是有損大周律法對我等學生的庇護!”

“學生錢鑫支持鄭源。學生祖上乃是商籍,按前朝按着從前的規定,得世世代代不得科考為官。但大周立國,都修改了此規定,四代不經商便可科考,讓學生有了改換門楣的機會。所以我錢鑫認為,沒有必要口口聲聲過往,我等只要學習王鹹的忠勇儀,自可敲響登聞鼓喊冤!”

“學生……”

一個個學生跪地,場面一時間都有些震撼。看得崔恩侯都跟着熱血沸騰起來,跟着跪地:“學生崔恩侯,雖然縣試還沒有名次,但我開蒙學習了。學生覺得自己也要對得起上書房肄業學生這個稱呼!皇上,乃是百業,乃是萬民的皇,不是讀書人的皇帝,不是儒生的皇帝,用神話傳奇來說那都是大道三千,掌握三千大道的帝王。因此學生懇求杜絕伏闕上書之事。”

“後世之人不會斷章取義,因為此事揚我大周風骨!我大周風骨在民!”

“為民,安邦定國,舍小家為國家!為民,以死勸谏,舍高官厚祿全族性命,為民,無懼死後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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