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民臣(上)
第078章 民臣(上)
崔瑚正窩火呢, 豈料就聽得一聲篤定的贊同。他一回眸,但萬萬沒想到引入眼簾的竟然是明黃的身影。剎那間,他硬生生把“爹”這個字咬牙咽回肚腹中, 跪拜行禮:“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內外有別,親疏遠近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在壞蛋面前,得給皇帝爹撐場子!
自覺崔瑚話語有種“受委屈後看見家長撐腰的那種驕傲”音, 明德帝看都沒看眼被捆綁紮實的黃子仁, 親自彎腰攙扶崔瑚起身, 興致勃勃追問道:“今日前來是為私事,不用如此行大禮。來,誰給你受委屈了?”
此話一出, 迎着夜風吹拂的所有人都不由得恍惚。皇上您是父慈子孝上瘾嗎?先辦正經事, 看看被捆的是不是黃子仁,是不是昌平驸馬爺啊!
亟需确認身份的黃子仁聽得炸響耳畔的話語, 更是滿眼陰鸷,目光死死的剮着明德帝, 剮着他從前不曾放在眼裏的七皇子!
想當年, 他何其萬衆矚目,太子、三皇子、六皇子……一連串有膽子奪位的皇子, 哪一個不是天之驕子, 耀眼至極?可結果倒好!
倒好!!!!
一想起宣武圍場, 一想起無法控制的,直接扭轉了整個局勢的崔鎮, 讓一個籍籍無名的七皇子獨占鳌頭, 黃子仁眼裏的恨意又毫不猶豫對準了崔恩侯!
崔恩侯:“…………”
無視某道惡毒的眼神,跟随皇帝而來的崔恩侯瞧着明德帝就差翹起尾巴當爹傲然模樣, 眼眸一轉,帶着些狡黠,當即示意崔瑚把前因後果說透:“趕緊告狀!咱們有什麽事情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不留積年老賬!否則恩恩怨怨屢不清楚。”
崔瑚聽得親爹這聲叮囑,立馬毫不猶豫擡手指向崔琇,又憤怒的指指崔琮和崔玥:“皇帝爹,爹,弟弟他們太規矩,我感覺他們太死板了,一點不懂變通。對付壞人,我感覺沒必要遵守規矩律法的!”
強調完自己的态度後,崔瑚将分歧緣由一五一十介紹的清清楚楚,最後想想感覺自己還是挺委屈的,跑到黃子仁身邊,又踹了一腳:“爹我現在明白您當年為何對打群架念念不忘了。有時候輸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瞬間,他們一個比一個堅守規矩,他們都不先誇誇我。要知道我想個主意也不容易!我第一次領差事啊!”
“所以剛才那一瞬間我好想好想有好多兄弟姐妹。”崔瑚再一次視線帶着委屈看看自己的弟弟妹妹,然後一扭頭,留下傲然的後腦勺:“我一吆喝,所有人都毫不猶豫站在我身後。”
崔瑚的弟弟妹妹們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深情厚誼”。最為簡單的一句父母之愛為之計深遠沒聽過嗎?要是崔瑚習慣了走“捷徑”,以後沒捷徑可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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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瑚他爹崔恩侯這一刻卻是感同身受,哼哼跑到崔瑚身邊跟着一起踹黃子仁,還扭頭訓崔琇:“聽見了沒有?琇琇你有主見是好事,但要學會先安撫情緒,尤其是安撫上峰情緒!否則你就算是個小天才,就算自己的想法很正确。可就像老鄭棺材一樣,脾氣太臭了。跟領導硬碰硬,作為下屬你只會死路一條!”
冷不丁聽得如此語重心長,似乎還帶着對過往唏噓感慨的話語,崔琇一愣,喃喃:“可……可……”
崔千霆面色沉沉,攔下崔琇似乎想要解釋的話語,直白問:“你們父子倆是太欠抽還是太矯情?眼下是拉家常的時間嗎?”
邊質問着,崔千霆眼裏帶着警惕盯着掙紮着,要彰顯自己存在感的黃子仁。
乍一看,倒是的确像黃子仁。
可抓到太“容易”了,又讓他們懷疑是不是替身。
“黃子仁這個死了的老黃歷重要嗎?重要是下一代!”崔恩侯瞧着還想竭力證明自己沒有錯的崔琇,再看滿臉就差寫個恨鐵不成鋼的崔千霆,當即愁的雙手按了按額頭:“崔千霆你能不能帶着崔琇,還有崔琮他們學學好?學學崔鎮從盛怒帝王手裏撈人的手藝?要不怎麽說天才只會做試卷,不會當官呢?”
末了,崔恩侯還愁得嘆口氣。
被點名的衆人:“…………”
崔琇逼着自己想想大伯敢坐龍椅還活奔亂跳的經歷,小心翼翼求教道:“大伯,您……您為何這麽說啊?”
明德帝瞧着愈發家長裏短,似乎還有些“堂前教子”溫馨氛圍的畫面,眼角餘光瞄了眼雙眸簇着火焰的黃子仁。想想人歷來備受矚目的狀元郎歷程,順風順水的驸馬爺從仕履歷,明德帝對比自己默默無聞亟待“矚目”的迫切心,當即眉頭一挑,道:“說清楚些。大周風骨館,錯不得半步。”
聞言,崔恩侯昂頭:“瑚兒剛才表達不清楚嗎?他是作為館主的思維在琢磨如何廢物利用。作為館主啊!”
刻意拔高音調強調身份過後,崔恩侯鳳眸難得犀利,一一看着自家個個算耿直的崽:“你們雖是兄弟,但更确切的定位是幕僚是下屬。哪怕你們說得挺對,但你們去官場就這麽跟上峰直來直往嗎?”
“身份懂嗎?立場兩個字懂嗎?”
“別說我這個家主不靠譜帶着你們不靠譜啊,眼下本家主教你們人情世故!”
“想當年鄭棺材跪求盛怒的武帝開棺驗屍,武帝爺差點沒讓鄭家九族陪葬!道理跟你們差不多,老鄭就是直白講道理,咣當一下引經據典各種講大道理。”
“是個正常人,誰忍得了大道理一籮筐啊!”
被教育的衆人神色凝重。
另一邊,明德帝瞧着似乎要長篇大論的榮國公,一擡手。當即就有密探熟門熟路的端來崔家的座椅。
他端坐後,喝着茶,靜靜的旁聽着。
仿若真閑的無聊,串門一般。
與此同時,聽得曾經赫赫有名的探案高手,仵作驗屍高手淪為自己的手下敗将,黃子仁哪怕被踹得再疼,嘴角還是克制不住的上翹了起來,帶着些得意瞥了眼帝王。
論才智,他稱第一,在場所有人沒人敢稱第二!
諸如眼下,哪怕皇帝也只是忽視他而已,并不敢輕舉妄動。畢竟他自爆了身份,畢竟他是昌平驸馬爺。所以在昌平公主未到達的情況下,明德帝這個區區小娘養的,沒有絕對的把握殺他!
篤定着,黃子仁飛快推演着自己的算盤,擡眸看向院門,帶着些傲然與篤定。
崔恩侯還在語重心長,循循教導:“咱們做官最重要就是要感同身受,尤其是遇到突發事件,跟需要站在上官的角度思考如何收尾。比如,崔鎮這個殺千刀的就掐着他嫡長子的脖子跟皇帝說我懂什麽叫喪子之痛,什麽叫熊孩子不成器,什麽叫白發人送黑發人!什麽叫青黃不接。”
聽得這一聲聲似乎帶着強烈宣洩情感的話語,帶着過往濃重恩怨的話語,非但被崔恩侯點名道姓的幾人,便是明德帝神色都肅穆了些,眯着眼幽幽的看着崔恩侯。
氛圍都一時間有些凝滞。
有瞬間所有人都覺得崔恩侯要回憶黃河決堤案,回憶那段時間的血雨腥風。豈料就在衆人斂聲屏息時,琢磨着如何辯證看待案件時,就見崔恩侯兩眼卻是滴溜溜轉,雙眸壓根沒有回憶的沉痛,甚至還閃現着一股莫名的亢奮。
衆人:“…………”
崔千霆眼見自己親哥神情越來越猥。瑣,尤其是視線所及方向有些不合時宜,硬聲開口:“你腦子在想什麽?注意場合!”
崔瑚望着崔千霆臉都黑到脖頸了,當即頗有哥哥風範,揮揮手示意弟弟妹妹們趕緊跟他排排隊,往明德帝身後站然後當木頭人比較安全。
對此崔琇一行人毫不猶豫的行動起來,一個個蹑手蹑腳的,乖乖巧巧移到帝王後頭。畢竟崔恩侯的臉色的确太太太太一言難盡了。
被腹诽的崔恩侯此刻摩拳擦掌,看向躺地的黃子仁嘴咧得後牙根都露出來了:“削骨整容亦或是替身,我也分辨不出。但我分辨出來一點,黃子仁的小兄弟,哈哈哈哈哈哈!”
明德帝聽得一連串咯咯咯跟唢吶一樣極具穿透力的笑聲,維持住帝王最後的理智,将茶水吞咽進喉嚨裏。确定自己喝得是降火氣的茶,唇齒間流淌的都是冷靜兩個字,他将茶盞重重往茶幾上一擱。
聽得咚得一聲悶響,他瞥了眼自己身側頗有哥哥風範,一手捂住妹妹眼睛一手捂住妹妹耳朵的崔琮,再看看自己乖巧捂着耳朵的崔琇。而後視線掃向去拽親爹的崔瑚。
确定崔家未來一代還算靠譜後,明德帝緩緩籲出一口氣,緩慢開口,問笑得直不起腰的榮國公:“榮國公,黃子仁的小兄弟,你為什麽會分辨出來?”
崔瑚擡手拉扯親爹,附和的聲音都有些慌:“爹……您……您……您沒什麽特殊愛好吧?”
崔琇三人也頗為緊張的看向崔恩侯,又看看崔千霆。
崔千霆瞧着某些兔崽子亂轉的腦袋,尤其是兔崽子們手指頭縫隙大的,都能塞得下一個鴨蛋了,直接沒壓住心理燃燒的火氣,言簡意赅質問:“崔恩侯你和老王不會給黃子仁下過藥吧?”
“是皇帝叔叔親自檢查過的。”崔恩侯清清嗓子,止住自己的笑意,而後昂首挺胸回答的字正腔圓:“冬天一起泡個澡嘛!再說了宮裏有人事課程的,前朝都還有試婚宮女呢,幫着去驗證看看驸馬爺是否威風凜凜。作為父親,檢查一下未來女婿能不能給人幸福不是很正常嗎?”
解釋完後,崔恩侯不急不緩扔下一顆重磅炸、彈:“想當年崔鎮把老鄭救下來後,也問過老鄭為什麽會那麽不長眼硬剛,一副要豁出去九族的模樣為家族要個清名。老鄭就說了說以他對武帝爺的了解,不像是不擔憂女兒幸福的人。”
好像是怕人不理解一般,崔恩侯面色肅穆些,一本正經總結自己要看黃子仁兄弟的原因:“換句話說當年驸馬爺的屍體,那個小兄弟不對勁,是個豆芽菜!”
最後五個字,不啻驚雷,直接響徹蒼穹。
在場所有人都駭然了:“豆芽菜?”
崔千霆震驚之餘,眼角餘光掃向跟着好奇的閨女。
崔玥直接一個箭步,往崔恩侯身後躲,“我……我學醫很認真的!”
豆芽菜,作為一個三歲啓蒙教坊司的貴女,她……她懂!
而被豆芽菜如此形容給徹底驚到的黃子仁直接面色扭曲,音調都甚至因為人此刻的嫉火變得有些詭異的陰森:“崔恩侯!你豈能如此污蔑我?!簡直有辱斯文!我要殺了你,殺了你!讓你活活受折磨而死!”
尖銳幽怨的話語,裹挾着秋風的蕭瑟,尾音袅袅,飄蕩在偌大的國府內,還有些回音。尤其是開口之人,雙眸猩紅恐怖,面色扭曲,渾身掙紮。如此視覺聽覺的雙重沖擊之下,崔恩侯都覺得自己身上都被刺激出不少雞皮疙瘩了,甚至寒毛都豎起來了。
可驗明正身這種事情,既然進行到一半了,那就必須抓緊時間高效解決!
否則熬夜會有損小兄弟的。
崔恩侯擡手往下,傲然指指自己的小兄弟,繼續訴說道:“我爹也覺得武帝爺絕對不可能無視女兒的幸福問題。更別提我這個皇帝寵侄也學過各種人事課程,所以昌平這個寶貝女兒壓箱底的那些課程肯定更多。但這種事情,又沒法直白問出口。畢竟屍體都泡過了,也看不出到底是短小精悍還是豆芽菜!”
黃子仁氣得胸膛都清晰可見的起起伏伏,喘氣聲更是大的,在院外都聽得見了。見狀,随行而來的錦衣衛密探們直接越過府兵,一劍刺破褲子。
聽得刺啦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黃子仁瞳孔瞪得比銅鈴還圓。甚至有一瞬間,他後悔自己采用燈下黑這個戰略,來到這個與他三代八字不合的破地方!
一直在氣黃子仁的崔恩侯捕捉到黃子仁眼裏閃過的怯意,眉頭一挑,垂首遮掩住自己一閃而過的精芒。
他雖然不太聰明,可他有一點能耐,是所有聰明人,所有高高在上聰明人沒有的能耐——出生好,有皇帝叔叔和元帥教導。
教導最簡單的禦下之術——如何擊垮一個男人!
嘚瑟着,崔恩侯話語愈發漫不經心,仿若昌平驸馬爺五個字無關緊要:“外加上當時黃河災後重建以及穩定超綱才是要緊事,我爹也就沒在深挖了。反正一個驸馬爺而已死就死了。太子哥哥和三皇子才是核心關鍵問題。其他細枝末節都可以忽略不計。”
說完,崔恩侯垂首看着臉色比炭還黑的黃子仁,掃向被密探們刺破了某處,啧啧了兩聲:“驸馬爺,看來你這兄弟真不行事啊!”
話音剛落下,氣急敗壞的怒吼聲直接響徹榮國公府。
所有人:“…………”
崔千霆身形一側,直接自己擡手死死捂住自家閨女的眼睛。
崔恩侯見狀也反應過來了,當即怒不可遏,擡腳就踹黃子仁:“長得菜,還敢蹦跶!要長針眼了!”
黃子仁氣得破口大罵:“崔恩侯,你有病是不是?是你在侮辱我!”
“沒錯啊!我有病,所以只有一個獨苗苗兒子!作為男人,你能不能客觀一點,現實一點?”崔恩侯刺激着:“本來誰都沒想到你的,可你沒事提昌平男寵幹什麽呢?一提男寵,好家夥這不對我特長了嗎?我崔恩侯不顯擺顯擺,都對不起禦史參我的風流啊!”
“有本事找你特長,你自己硬要用風流用男寵來攻擊,你說說,我不開口撈個功勞,都對不起大周超品國公爺五個字啊!”
黃子仁:“…………”
瞧着為了男* 人尊嚴問題,好好的一個狀元郎跟個潑皮無賴一般,各種污言穢語都湧出來了,明德帝眉頭緊擰成川。
作為父親,他信武帝會派人檢查黃子仁。
可作為帝王,他不信武帝面對“豆芽菜”的鐵證會依舊情緒占據上風。所以很顯然,也就是崔恩侯這種風流纨绔子弟,跟小王太醫,一個勵志把婦科病研究成花柳病的神醫,才會想到用男人的尊嚴刺激黃子仁。
捋着自己的揣測,明德帝看向崔恩侯踹人的背影,神色萬分複雜,慢慢開口,邊悄然比劃一個手勢:“四喜,替朕記,回宮後找皇後,聊聊幸福問題。選驸馬,必須要好好檢查身材問題!”
四喜收到暗令,畢恭畢敬應下後,當即正大光明的憐憫的,同情的瞥了眼黃子仁。
雖說看起來的确還行,可……可豆芽菜這個形容太過……太過魔性了。以致于他一個沒根的太監啊,都覺得驸馬爺不行事啊!
要知道他也算閱歷豐富,知道好多角、先生的。
就黃子仁型號的先生,深宮寂寞的宮女都不願意選。
跟崔恩侯對罵的黃子仁冷不丁敏感的發現四喜望過來的同情,甚至鄙夷眼神,一瞬間氣到怒火燃燒,氣到理智全無了。從前他忽視過的七皇子,從前他最嫉恨無能的崔恩侯冷嘲熱諷,可不管如何,到底這兩都還算上位者。但眼下一個奴才,一個閹奴,竟敢如此居高臨下的俯瞰他,鄙夷他!
這樣的屈辱讓他控制不住的想要炫耀自己的布局,想要看高高在上的一群人神色驟變,面帶驚恐,面帶惶然,而後焦慮而後慌張而後不得不像他屈服叩首!
“你們就不怕死嗎?就不怕鼠疫蔓延死傷無數,就不怕我拉着大周一起陪葬嗎?”黃子仁竭力掙紮着,想要站直身,看看明德帝和崔恩侯一行人因鼠疫變化的神色:“想要對我耀武揚威,也不看看你們配不配!”
話音到最後都有些破音,活像是被夾子夾的老鼠發出吱吱的尖細的叫聲。這聲音聽在其他人耳裏刺耳至極,可在黃子仁耳中,卻像是戰鼓一般悅耳動聽。甚至渾然沒察覺自己一張原本還算姣好的面容,随着人一字字的帶着恨意的訴說,直接扭曲,帶着些醜陋。
明德帝瞧着竭力坤長脖頸,竭力掙紮着叫嚣的黃子仁,甚至有恃無恐的黃子仁,眼眸沉了沉:“鼠疫?”
“沒錯,鼠疫! ”黃子仁壓下心中滔天的嫉恨,使勁的擡頭看向明德帝,用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道:“殺了崔恩侯,我就告訴你鼠疫在哪個地方。否則接下來可是民不聊生啊!”
直白的威脅來襲,在場衆人皆面帶愠怒。
要知道鼠疫,可是……可是比天花還恐怖的傳染病!
鼠疫,又稱為“大頭瘟”、“疙瘩瘟”等,因患病的人在面部、頸部、腋下會長出大腫塊,皮膚還會出現黑斑直到死亡而得名。且感染了鼠疫,會痛不欲生,死相極慘。
除此之外,傳染性特別強。但凡有一例,就能傳染一家,一村,一城。鼠疫蔓延速度之快,譬如夏日暴雨驟降,頃刻間便是黑雲壓城之勢。
将這一刻詭異的靜寂,将所有人的愠怒視線化作敬畏,黃子仁再一次矜持的昂起下巴,沉聲道:“還不給我解開繩索?”
崔恩侯撞見人還敢驕傲的嘴臉,再一次跳腳對準人的臉就踹了過去:“你當我崔恩侯是傻子呢?我還威脅明德帝說我下了天花呢!不就是比哪個傳染病讓百姓聞之色變嗎?吹牛誰不會啊!”
再一次被人踹翻再地,甚至脖頸上還架着刀槍,黃子仁聽得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聲,狠狠的剮着崔恩侯:“只要崔恩侯死,我就完全可以告訴鼠疫爆發的地點。你們不是收到北疆異動的消息了嗎?皇帝,你就不怕你的兒子兒媳出事嗎?”
崔琇聽得這一聲威脅,緩緩捏緊成拳,逼着自己一定一定要理智要冷靜。
要知道先前提及內衣褲襪時,他就下意識的想起後院宅鬥的天花。眼下這……這種隐私龌龊的手段用到朝廷争權奪利中,被前朝餘孽所利用,也……也好像理所當然的樣子。
可……可憑什麽啊?
眼下要是向惡賊屈服了,那……那以後這惡賊就會更加猖狂的!可要是堅持調查,那百姓會不會感染鼠疫,會不會家破人亡,會不會……
不敢去想象未來會如何,崔琇只覺得自己像是踩着懸崖邊上的脆石。
按着他固有的理念,他做不出抉擇。
他……
崔琇下意識的擡眸望着帝王。
明德帝迎着衆人的視線,倒是頗為淡然,且毫不猶豫給出了抉擇:“崔琇,把你的丸子頭接下來,露出後腦勺的某個穴位,給驸馬爺顯擺顯擺,朕論陰私手段其實比他厲害多了。”
正惴惴不安焦灼不已的崔琇聞言瞬間恍若溺水兒童抓住救命稻草,一聲服從命令的是喊得是又脆又響。他毫不猶豫擡手解下自己的小啾啾,唯恐黃子仁看不清楚,還大步走到人身側。
被侍衛們特意多打了盞燈籠的黃子仁:“…………”
正盤算如何獲利,正展望如何讓崔恩侯受盡折磨的黃子仁望着被引入眼簾的後腦勺,望着後腦勺中那清清楚楚的一點殷紅,瞳孔猛得一震。
“前朝的控制死士的秘法,朕學會了。”明德帝瞧着似乎知道“相依”是何物的黃子仁,慢慢悠悠的又給自己倒杯茶,頗為從容鎮定:“鼠疫也好,天花也罷。這些都是要死人的,但死亡對朕而言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啊!前朝餘孽鼠疫肆虐,朕派太醫治病救人。只要朕救得活一人,救得活一百人,那朕就在百姓心目中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就是真龍天子。甚至下令嘉許鼓勵大夫,那朕就可以擁有醫聖。”
“世人或許不會再記得華佗是誰,只會記得本朝醫道昌盛,帝王愛民。”
崔琇反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去看帝王的神色。
他……就憑大周風骨館的籌建,他……他覺得帝王不是如此冷血刻薄的人。這一定是計謀!
“倘若蔓延全國呢,你還坐得住嗎?”黃子仁瞥了眼五歲小孩都懂的眼神,再一次傲然挺胸,想要自己盡可能的優雅。畢竟明德帝看起來還是個正常的謀略者。
不像崔恩侯這個只會仗着血脈橫行的人!
崔恩侯再一次擡腳踹過去:“你當你神仙啊,還蔓延全國!就算利用商隊利用軍隊,也絕對不可能!就好像隐戶,你自己手裏都有死士你這基本邏輯都想不明白嗎?地方鄉紳大戶,絕對反手先弄死那些感染者!”
明德帝擡眸看了眼崔恩侯,沒忍住好奇:“崔恩侯,假設你是黃子仁,你野心勃勃打算篡位,你有哪些步驟?”
黃子仁感受着臉頰撕裂的痛處,看向崔恩侯的眼神愈發狠厲,甚至還帶着不屑:“我的計策,絕對能夠保證蔓延全國,保證百姓動蕩!”
聽得這聲聲篤定的話語,崔恩侯來氣了:“本來這種假設都惡心,可黃子仁你既然這麽牛逼了。本國公還教教你怎麽篡位!”
崔千霆瞧着“拉家常”的三人,揮揮手示意崔琇過來跟他們一起充當木頭人就行。
崔琇依舊反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唇畔,默念開眼見默念好好學習。
而後難得膽大的朝親爹一伸手。
崔千霆撞見人帶着些好學的小眼神,回想着一聲聲規矩,沉默一瞬便抱起崔琇,方便人“站”得高,看得更加清楚。
崔琇沖崔千霆颔首一點頭充當謝意後,便竭力瞪圓了眼睛,視線來回在三人身上轉動,唯恐自己錯過任何細節。
而此刻崔恩侯已經開始指點江山了:“首先要有錢。這點倒插門,侵占絕戶財就行。比如昌平原先的商戶,就可以仗着驸馬爺的身份聯絡起來。除此之外去挖墳盜墓。三國曹操手下就有摸金校尉!”
黃子仁聽得傳入耳畔篤定的話語,不屑的嗤笑,“廢物!”
他就說嘛,工部永遠是他最有利的底牌!
“瞧他這不屑的模樣,你這應該不是他這個聰明人搞錢的路子。”明德帝挑撥着。
“那就打劫押送官銀的隊伍!”
明德帝擡眸看向抱着崽靜默的崔千霆,話鋒一轉,問:“崔千霆,你作為忠武公的文武雙全的嫡次子,你篡位如何琢磨錢?”
崔恩侯聽得這字字強調落重的音,面色漆黑:“明德帝,你過份了啊!崔千霆他肯定小白臉賺錢啊。”
崔千霆只覺得帝王倒是不忌憚他的身份,而是嫌棄崔恩侯來“錢”的方式太過震驚朝野。于是他頗為認真想了又想,開口回答:“回皇上的話,若是學生是黃子仁,想着籌錢。那學生會在古玩字畫一道上下文章。畢竟有些孤本字畫,真假難辨,黃子仁作為狀元郎作為驸馬爺,他能接觸不少宮內典籍。把某些古玩報了損,偷運出去賣!”
明德帝聞言面色一沉:“崔千霆,你哥是纨绔子弟就算了。你現在好歹也是舉人,你腦子能不能多繞幾個彎?黃子仁是農家子,不管他什麽時候被所謂的認祖歸宗,可他一開始的成長經歷麻煩你們考慮一下。一個農家子挖墳盜墓玩古玩搶劫官稅商隊,你們兩兄弟是來給黃子仁表演什麽叫虎父犬子嗎?”
頓了頓,明德帝目光帶着犀利,飛快掃了眼崔琇,而後又不急不緩睥睨在場所有人,訴說自己經過林祿一事得到的認知:“人的思維,基本由學識和閱歷組成。就像崔恩侯,曾子殺豬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就像崔恩侯不知四書五經對于胭脂盒倒是了解的清清楚楚!就像朕,因為其他賺錢的行業都被有權的皇兄們壟斷了,朕自己白手起家開的第一家雜貨鋪是在南城這老百姓聚集地方,靠薄利多銷賺錢。”
“就好像崔千霆,勉強算讀過書,知道古玩字畫裏的貓膩,也會聯想黃子仁狀元郎的身份。但切記狀元郎身份之前,黃子仁是寒門,是最最最窮苦的農家子弟!農家子弟懂嗎?那個前科狀元郎賣小雞崽,代筆抄書,就算聰慧,都三十來歲了才考上。”
萬萬沒想到迎來從未有過的批判,崔千霆渾身一僵,有些不敢置信:“農……農……那……”
被抱着的崔琇感受着親爹這一刻的手足無措,腦海不由得想到了他們父子倆擦拭的幹幹淨淨的鋤頭,也不由得想到了牛無恙提及內衣褲襪時的感慨,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上輩子身無分文的窮困。
想着,崔琇克制不住拽緊了崔千霆的衣袖,額頭都吓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我……我……”
“你有什麽賺錢的辦法,你也說。”明德帝瞧着不知想到什麽,唇畔都吓得哆嗦的崔琇,頗為大氣一揮手,甚至還頗為慈愛的注視崔琇。
“我……我……”崔琇迎着帝王望過來希冀的眼神,仿若在說他……他崔琇是未來閣老要好好培養的眼神,只覺自己被吓得更加害怕了,“我……皇上……我……我忽然見到,他要是……要是如此喪心病狂,完完全全不在意老百姓。那……那完全不用攢錢啊。”
“他只要……只要毀掉……”
聽得耳畔斷斷續續的回答聲,崔千霆倒是止住對自己的反思,擡手輕輕拍拍都快蜷縮成一團,緊張的崔琇,道:“不怕,慢慢說。有什麽事,想想你大伯。咱們有你大伯在,完全可以暢所欲言!”
崔恩侯也毫不猶豫點頭:“要毀掉什麽啊?毀掉皇陵嗎?”
崔瑚也把自己胸膛拍的啪啪作響:“弟弟勇敢說,不用怕。反正我是想不到除了遺産繼承和打劫外,其他賺大錢辦法了。”
崔琮和崔玥也齊齊鼓勵。
再一次完完全全被忽視的黃子仁氣得自覺自己渾身都在被嫉火燒灼着,覺得自己要氣冒煙了:“崔琇區區一個五歲小孩,你們竟然這麽看重他?你們是想激将法逼我失去理智吐露實情嗎?”
聽得尖銳喑啞的叫聲,崔琇迎着長輩們,還有兄弟姐妹們也一同望過來的希冀眼神,當即只覺自己渾身充滿了能量,讓他能夠毫不猶豫居高臨下的瞪眼某個喪心病狂的壞蛋。
然後帶着些後怕将自己假設成黃子仁的想法說了出來:“老百姓最重要就是衣食住行。衣服,軍需內衣褲襪做文章,食物,就相當于投病毒。住和行,暫且應該沒有渠道。那……那剩下能夠利用的就是錢?咱們不管是貧窮還是富貴,都離不開錢!”
“先前皇上也強調了,黃子仁是農家子。聯想牛伯父都想象不出內衣品質等問題,所以我就想到了,黃子仁可能知道銅錢對老百姓的重要性。我聽嬷嬷說老百姓都是用銅錢的,先前後院廚房買小雞崽,我也見過一吊錢!”
“因此要是銅錢是假的話,那老百姓就會恐慌,就會因為自己辛辛苦苦付出的血汗沒有了而憤怒而恐慌,要是這個節骨眼再遇到鼠疫的話,更護因為買不到藥材而害怕。為了活下去,或許就會無視律法了。”
聞言崔千霆眸光一亮,看向黃子仁的雙眸盡是殺氣:“也對。銅還可以煉制兵器!且他的目的應該是先毀了大周江山,否則他憑什麽篡位?”
黃子仁迎着殺氣騰騰的眼,只覺自己這一刻心跳都挺止跳動了。
一直在觀察黃子仁的明德帝撞見人一閃而過的驚慌失措,擡眸定定的看向崔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