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我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等我
“畫扇……”顧衍之緩緩在她身邊蹲下。他垂眸,借着窗外射來的微弱光芒,細細打量着躺在地上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女孩。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
“別看了……”
他一手緊緊攥着畫扇有些顫抖的手,另一只手輕輕蒙上畫扇的眼睛。
“既然害怕,那便不要逞強了。”
畫扇沒有應答,只是搖了搖頭,将顧衍之的手挪開,“你帶藥了嗎?”
顧衍之便在身上摸索起來。他平日裏是會帶些藥,可今日出門時走得急了些,在身上翻了個遍,也只找到白天給畫扇塗過的那小盒藥膏。
“只有這個了,将就着用吧,但她這已是內傷了……全看自己造化……”
畫扇沒有吱聲,只将藥接過去,埋頭将藥膏一點點塗在女孩身上。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想起寧玉山上那段她最不願回想的畫面。
她強忍着不讓自己幹嘔出來,顫抖的手指沾着藥,輕輕撫過女孩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肌膚。
“我來吧。”恍然間,顧衍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取過她手裏的藥,聲音很輕,一如曾經無數個日日月月裏那般溫柔。
“我會陪着你的,我向你保證,那些事……不會再發生了,絕對不會了。等以後,以後我再長大些,有了官職,我就把寧玉山那壞組織一鍋端了……不會再讓那老頭禍害人了……你這輩子會好好長大的……真的……”
他将畫扇拉到旁邊,盡量讓她遠離那邊的血腥味,又從懷中取出手帕輕輕将她手上沾着的血跡擦拭幹淨,這才回到那女孩身邊,隔着手帕輕輕将剩下的藥塗在女孩身上。
窗外的雨聲逐漸平息,不知過了多久,他将已經空了的藥瓶放在地上,用另一方手帕将手擦幹淨,又仔細聞了聞,确定自己手上沒有血腥味,才靠近畫扇。
“睡吧。”他也想救,但如今沒有大夫沒有藥,甚至連能用來清洗傷口的熱水都沒有,能做到這份上,已是仁至義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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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扇也明白這一層道理,沒再說什麽,随便在地上找了個空位躺下。
這屋子本來擠得很,但因着剛剛這層關系,那些被拐來的孩子幾乎都因為害怕而擠到了離女孩最遠的角落裏,其他地方倒是空蕩得很。
她緩緩閉上眼睛,卻怎麽也睡不着。自他們三天前由鄧招娣二人“賣”到這裏,一路上已經被打死了四個孩子了,如今這個是第五個,也不知能不能活過今晚。
這般想着,她翻了個身,面對着顧衍之躺着,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我是怕,可害怕不代表就要逃避。他們的生活原可以很精彩……我只知道,我多救一個,就少一個人要遭受這些。”
她頓了頓,問道:“那你呢?你不怕嗎?為何還要跟來?”
“我怕死,可我更怕你有事。”顧衍之眨了眨眼睛,黑夜中畫扇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在身邊傳來:
“阿爹,阿娘,還有你,是家人,亦是心底最重要之人。雖然重來一次,還是沒機會保護好阿娘,但好在還有機會保護阿爹,保護你。”
“你想做的事,我無權攔你,便只能盡力陪你去做,你不嫌棄我一介文人給你拖後腿,我便知足了……嗯?畫扇?”
他一連串說了一大堆話,卻不知畫扇已不知什麽時候睡着了。這幾日跟着人販子翻山越嶺的,若是走得慢了,還得挨一頓鞭子,确實把她給累壞了。
三月的天,又剛剛下過雨,就這般躺在地上還是有些涼的。顧衍之噤了聲,自地上起來,想找些幹草給她蓋着,四下尋了一圈,卻沒找着合适的,要麽已經被其他人用着了,要麽便被從窗子飄進來的雨水打濕了。
他無奈地搖搖頭,将身上穿着的外袍脫下來輕輕蓋在畫扇身上,這才抱着手臂縮在畫扇身邊躺下,在牆角陣陣老鼠的吱呀聲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時,那件袍子又穩穩回到了自己身上。
一陣涼風從窗戶吹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擡眼,卻見畫扇蹲在自己面前,正托着下巴百無聊賴地看着自己。
顧衍之穿好衣服從地上爬起來,只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下意識問:“現下是什麽時辰了?”
“你問我?”畫扇眯着眼睛看着他。
他這才意識到這話問得不對,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也對……都到這來了,誰還記得時辰……”
話還沒說完,畫扇的小手便輕輕撫上來他的額頭。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臉“唰”的一下紅到了耳根。他只覺得臉沒有來地發燙,而她的手冰冰涼涼的覆在他的額頭處,一時間讓他緊張地忘了呼吸。
“你看看,讓你逞能,自己身體什麽樣子自己還不清楚,好好的非得學什麽畫本子裏的脫衣服,現在好了,燒成這樣。”畫扇将手從他額頭上拿開,語氣聽着有些生氣。
顧衍之張了張嘴,試圖辯駁:“我上輩子是文官,又不是虛……”
然而這話還沒說完,便被畫扇瞪回去了。
他只能縮了縮脖子,有些委屈地應答:“嗯……我下次注意……”
低垂的眼眸配上那雙剛睡醒還氤氲着霧氣的眼眸,活像只可憐兮兮的小狗。
“下次?燒成這樣被賣到窮山溝裏,指不定山裏連個能治病救人的大夫都沒有,你覺着你還能活到下次?”畫扇嘴上這麽說着,看見他燒紅的臉頰時,語氣還是收斂了些。
她擡頭四處看了一圈,屋內的孩子大多數都還在睡覺,少數幾個醒了的,也擔驚受怕地擠在角落裏,連一句話都不敢說。
好在這屋子建得簡陋,地面不曾鋪設石磚,又因許久無人居住,牆邊生着許多雜草。
畫扇在沿着牆走了一圈,憑着記憶從中拔了些能用的草,将其中一些葉子拔下來搓成個小球:“張嘴,啊——”
“這都是些什麽藥?你認得?”顧衍之狐疑地看了一眼。
“雖說不出名字,卻每一樣都是嘗過的,沒毒,你大可放心。”畫扇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
在寧玉山的那些年,在無盡的同類厮殺中,挨餓受傷是常有的事。起先她只敢在山上挖一些自己認識的野菜吃,後來受傷了、生病了,又沒有藥,便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看見什麽草便都試一遍。
久而久之,寧玉山後山上的草,她幾乎都嘗過了一遍。雖然都叫不上來名字,但什麽草有毒、什麽草沒毒、什麽草治內傷、什麽草治外傷,她也大概摸了個清楚。
如今牆角找來的草藥雖然種類有限,但稍微緩解一下顧衍之的症狀還是可以的。
見顧衍之乖乖地将藥丸子吞下,畫扇才滿意地摸了摸他的頭,拿着剩下的草藥往昨夜那名少女身邊靠近。
昨夜黑得很,畫扇并沒發現牆角有藥,如今看見了,她便抱着試一試的心态,看這些草藥能不能有些用。
可直到她蹲下來摸了女孩的手,才發現那女孩不知何時早沒了呼吸,如今連屍體都已經涼透了。
“死了。”她深吸一口氣,回到顧衍之身邊,叮囑道:“你身子不好,到時候最好還是老實點,沒有萬全的把握便不要輕舉妄動,實在不行,便等着官兵來尋你。”
“嗯,”顧衍之點了點頭,覺得腦袋依舊有些暈乎乎的,卻還不忘叮囑:“你也是。”
他這話剛說完,畫扇便沖他眨了眨眼睛。他會意,同畫扇一塊兒坐在孩子堆裏,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一會兒,外面果然有聲音響起,而後屋門大開,幾個壯碩的男人把守在大門兩側,一個頭上戴着塊紅色頭巾的男人跨着步子進來,将手裏拎着的十幾張餅全部丢在地上。
“趕緊吃!吃完好上路!誰敢磨磨蹭蹭的耽擱了老子的時間,小心挨鞭子!”他說着,手中的皮鞭“咻”地一聲打在地上,發出“啪”的聲響。
這一聲如利劍劃破長空,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讓人瞬間寒毛豎起。
屋裏的孩子不敢耽擱,哄搶着去奪地上沾慢了黑泥的餅,不管不顧地望嘴裏塞,生怕再晚了一些,這鞭子便打到了自己身上。
畫扇與顧衍之也混在其中,一邊費力地啃着手中幹巴巴的大餅,一遍側着耳朵聽着幾人交談:
“這一批貨要送去哪啊?”
“害,這牛家村不是有好幾戶家裏生不了兒子的嗎?我看這一批倒也差不多,先賣去那吧,價錢方面——嘿嘿,那一個個都是要兒子的,可舍得花錢了,價格可得擡高些!”
“至于那幾個女娃娃,呸!不值錢的貨,想想昨晚那個我就來氣,老子不過是想先舒服舒服,那賤人居然敢咬我,還敢跑,呵,賤貨!剩下的幾個模樣倒也不錯……都賣去‘醉花蔭’吧,興許還能回個本!”
“王哥居然還有‘醉花蔭’的路子,倒真是了不得!回頭也給咱介紹介紹?讓咱們哥幾個也……嘿嘿嘿……”
外面的幾個人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着,畫扇側着耳朵聽着,卻突然感覺身邊人身子明顯僵住了。
她以為顧衍之是在擔心自己的安危,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就算是青樓,也得到了年紀的才會被逼着接客,我這般年紀的,一般是先從打雜做起,相對來說是安全些的,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可她這話說完,顧衍之卻并沒有放松下來,身子反而更加僵硬了幾分。
畫扇皺了皺眉,“你怎麽了?”
“答應我,無論你在那邊看見了什麽,發現了什麽,都不要沖動行事。”
顧衍之面色陰沉得有些吓人,他抿了抿唇,還想說些什麽,那頭巾男卻又将皮鞭一甩,大聲嚷道:
“起來趕路了!還沒吃完的廢物都給老子起來!男的去左邊那輛馬車,女的去右邊那輛!再磨磨蹭蹭,小心挨抽!”
語畢,又是一陣皮鞭揮舞聲,這聲音似驚雷乍響,在空中猛地爆開,震得人耳膜生疼。
身邊的小孩被吓破了膽,趕忙排隊往外走。有些還沒吃完東西的,此刻也完全顧不上吃了,把手裏的餅丢下也跟着排隊上了馬車。
顧衍之回過頭,臨別前在畫扇耳邊叮囑着,聲音很小,卻嚴肅得很:“不論看到什麽,都不要沖動,等我,等這件事結束,我會向你解釋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