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只有你,才能牽制他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只有你,才能牽制他
穿過庭院,眼前富麗繁華的景象很快退去。畫扇跟在婉兒後頭,沿一條狹窄而昏暗的通道前行。
兩側青苔布滿牆壁,一股潮濕腐朽的味道自通道盡頭傳來,偶有幾滴水珠自頭頂低落,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為這陰森逼仄的空間平添了幾分詭異的氛圍。
再往前走,一扇厚重的鐵門攔住了去路。
“諾,就是這了,”婉兒自腰間掏出鑰匙,熟練地開了鎖,卻并不打算進去,只皺着眉頭,臉上頗有些嫌惡的意味:“你下去吧,把東西倒食槽裏就行,莫耽擱了太久,下面可真是夠臭的,若非要給你帶路,誰願意來這鬼地方。”
鐵門發出吱呀的聲響,一陣惡臭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畫扇皺了皺眉,強忍着心中的不适,提着桶裏的“食物”一步步往臺階下走去。
零零散散的油燈懸于牆壁之上,微弱的火光堪堪将前路照亮。冰冷的石板表面凹凸不平地積滿了污垢,滑膩膩的,還散發着刺鼻的惡臭,人踩在上頭,一個不小心便容易摔一腳。
臺階的盡頭,排列着一間間狹小的牢房。牢裏關着五名女子。說是牢房,倒不如說是個籠子,因為這牢房的大小,莫說躺着了,放個人進去,連站着都是個問題。
“嗚嗚……好姐姐……我不敢了!求求您讓我出去吧……我從了!我真從了!”聽見腳步聲,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女孩慌慌張張地從地上爬起來。
女孩兩手抓着牢門跪着,眼中滿是恐懼。她裙角沾滿了污泥,發髻也有些淩亂,與牢內其他人相比,卻要幹淨得多,顯然是個剛關進來不久的。
待看清眼前的人只是個半大的小女娃,她身子整個癱倒下來,卻還不忘向畫扇招手:“好妹妹……煩請你出去向媽媽帶個話,就說……寧兒從了,求她放我出去吧……”
一滴眼淚順着少女眼角滑落,她想伸手去擦,看見自己沾滿了污泥的衣袖,還是将手垂了下去,只低着頭,喃喃道:
“昨夜老鼠啃我腳趾頭……也不是我沒骨氣,只是這地兒……真不是個人能待的地方……大抵這就是命吧……我認了便是……好妹妹!你可一定要帶個話啊!我是真的……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嗚嗚……”
畫扇本想勸幾句,但看她這模樣,再在這兒待下去,只怕用不了幾天便要瘋了,便幹脆作罷,只低下頭答道: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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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的功夫,她正看見一條溝橫在牢前。溝裏臭烘烘的,不曾清洗過,經年累月的食物殘渣堆積在渠壁上,在這陰暗潮濕的地牢裏發酵、腐爛,散發出讓人接受不了的惡臭。
不僅如此,這地兒甚至連個恭桶都沒有。洩物堆積,人一天的活動都被限制在這狹小牢籠內,真是應了婉兒說的那句話:
活得還不如豬。
畫扇依着婉兒說的,将桶裏連豬食都比不上的食物倒在槽裏,流體狀的食物很快順着溝槽往下流,繼續流到下一個姑娘面前。
兩個衣服新些到姑娘,似乎是剛來這不久,只捂着鼻子縮在角落裏,對這“食物”沒有半分食欲。
只有牢房最裏面的籠子那位衣衫褴褛的姑娘一下子撲了上去,絲毫不顧及形象地将“食物”用髒兮兮的手捧起來往嘴裏送,顯然是已經餓壞了。
她不知在這待了多久,發絲黏膩地貼在頭上,像一團髒了的線,衣服上也沾滿了一層厚厚的泥垢,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她舔着手,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麽,精神似乎是有些不正常了。
畫扇從懷中掏出僅剩的半個餅放在她面前,終是不忍再看下去,提着木桶轉身,一步步跨上臺階,朝那光亮處走去。
她明明只在下面待了片刻,卻好像也跟着被囚禁了多年一般。
出了門,新鮮的氣息撲面而來,恍若新生。畫扇忍着惡心,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自由的空氣。
一方手帕遞映入眼簾,畫扇接過去,擡眸,對上婉兒一雙美目。
“姐姐……下面那位叫寧兒的姐姐讓我帶個話,說她從了……”
“從了便好,倒也少受些苦,這整個醉花蔭裏,超半數的姑娘都是進去過的,進去之前不都嘴硬着不肯接客,最後還不是乖乖聽話了?倒是那個倔驢……我這輩子真沒見過這麽犟的……罷了,我提她做什麽……你以後若是不想進去吃這苦,便最好識相些。”
婉兒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又将鑰匙交到畫扇手裏:
“諾,以後這活兒就交給你了,一天一次。也別想着可憐她們将她們放出來,就算她們出了這籠子,那也離不了這院子,回頭還給自己惹個一身騷。”
“我知道了。”畫扇緊緊攥着手裏的鑰匙。
第二天她再去送飯的時候,籠子裏的寧兒已經不見了,只有醉花蔭的客房裏,多了位身姿婀娜的舞姬。
此後數日,有人從裏邊出來,也有人從外邊進去。牢裏的人換了又換,唯有最角落裏那位姑娘一直留在那兒,似乎已經被這個世界遺忘。
外邊的男人紙醉金迷,裏頭的女人命如蝼蟻。
這便是這個時代女子的悲哀。
而她,想為她們謀得一片安身之所。
忽有一日,醉花蔭不再接客了。往日裏日上三竿才睡醒的老鸨早早起了床在門外候着,頭上的簪子首飾一樣不少。畫扇心中有所猜測,一打聽才知,果真是那“主上”要來了。
幾日來,她借着在醉花蔭打雜的功夫,雖說是探聽到了些事情,卻也只聽說那人是扶桑貴族人士,來此地做生意時出資建了這樓宇。醉花蔭中,大多數人都叫他“旦那”,除此以外,便什麽有用的消息都不知道了。
畫扇覺着那日顧衍之說的事與這人有關,便借着擦柱子的理由在廊上候着。
不多時,老鸨谄媚谄媚的笑聲自不遠處傳來:“哎呦,主上今日來得可巧了,奴親手熬了芝麻餌,一會兒給您送房裏去……近日新來了些姑娘,編了支新舞,現下已經在裏邊候着了……裏邊請——”
奈何老鸨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道稚嫩而傲慢的女聲接了過去:
“哼,鷹司哥哥都來了這麽多次了,還用得着你帶路?我看是打着什麽歪主意吧?我勸你認清自己的身份,鷹司哥哥可是……”
“謹兒!莫要多言。”男人出言将女孩的話打斷,只道:“先在此處歇息一晚吧,過些時日便是卿兒生辰,得早些回扶桑了,免得他又生氣。”
卿兒?這又是誰?
畫扇微微側過身子,餘光往前頭看去,便見一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緩步而來,身邊還跟着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果真如她們所說,與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畫扇視線逐漸上移,目光落在男人溫潤如玉的臉龐上,握住抹布的手瞬間僵在了柱子上。
一股涼意順着腳尖湧上心頭,她低着頭站着,小手緊緊攥着手中抹布,努力保持着表面的鎮定。
原來顧衍之所擔心的是這件事。
幾人從自己身側經過,又離開,沒有發現異樣。
待他們走遠,畫扇才長舒一口氣。
顏正卿?
不,不是他。
顏正卿比自己還有小一些,顯然不可能是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這張極為相似的臉,再加上男人剛剛口中所說的“卿兒”,初步推測,二人應當是兄弟關系。
這麽說來,顏正卿本就是敵國派來的細作,又何來通敵叛國一說?
原來,上一世顧衍之所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
二十歲那年,她初任女官,抗洪回京之際,林家被扣上密謀造反的罪名,滿門處死,由顧衍之親自執行。
在那之後,義父曾單獨找過畫扇。
彼時書房內只有他們兩人,白發蒼蒼的老太傅獨自坐在雕花的椅子上,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撫摸着林老将軍的靈位。
“衍之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你也莫要怪他……如今世家衰微,林家又遭人陷害,若不棄車保帥,只怕是整個世家都要遭受牽連……”
“也不知遭了什麽孽,偌大的家族,上得了臺面的,竟只剩了兩人。易初這孩子倒是個能成事的,只可惜心不在朝堂,恐怕在這位子也待不了多久……到那時,朝堂之上,就只剩下衍之一人撐着局面了。”
“我怕就怕,日後衍之權力過大,會遭皇上忌憚……惹來殺身之禍……”
畫扇緩緩擡頭,看着座上風燭殘年的老人,眼眸微動:“義父的意思是,朝堂之上,必須有一方勢力與他制衡?”
“你倒是個聰明的,”燭光打在老太傅臉上,老人深陷的眼眶中,雙眸早已失去了年輕時的光彩:“如果必須有一方勢力與他制衡,那為什麽不能是你?”
“那個人,也只能是你。”他身形佝偻着,聲音蒼老而堅定:
“只有你,才能在朝堂上牽制住他。”
“從今往後,你将不再是世家的人。”
“你們二人,只能為敵。”
“畫扇,你可明白?”
畫扇雙唇緊抿,眼中閃過一絲遲疑。燭光将她的眼眸照得透亮,良久,少女緊握的雙拳終于松開,眼中的遲疑已然消散不見。
她微微躬身,恭恭敬敬地朝座上的老人行了個禮,聲音堅定:
“畫扇,明白了。”
“從今往後,我将代表布衣之臣,在朝堂上牽制他。”
“我與他,今生,只能為敵。”
在那之後,畫扇便借着顧衍之将林家處死一事,初步與顧衍之劃清界限。再後來,果然如老太傅所說的一般,封易初辭官離去,顧衍之在朝堂一家獨大,勢力幾乎到了只手遮天、藐視皇權的地步。
她便借着宮門那事與他徹底決裂,不斷地在朝廷揪着顧衍之的錯處,聯合朝堂所有布衣之臣與其對抗,以此削弱他的勢力。
其間不管顧衍之試圖解釋多少次,她都不曾聽他訴說。她想聽,卻不能聽。
她怕自己聽了,心裏就動搖了,若是被有心之人發現,到頭來,兩個人,一個都活不了。
畫扇總覺得,只要自己牽制着顧衍之,不管最後哪一方贏了,最起碼兩個人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卻不曾想,原來真正的有心之人,一直都潛伏在自己身邊,企圖将整個大國攪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