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怎麽可能彈劾你呢?……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我怎麽可能彈劾你呢?……

時維臘月, 寒風冽冽,天空似一塊被反複漂洗後褪色的灰布,沉甸甸地壓在大地上方。絲絲縷縷的光芒透過層層疊疊的陰雲縫隙灑落而下,在此刻卻只如輕紗般稀薄, 全然沒了往日的熾熱和耀眼。

冰冷的光芒斜斜地照在尚書府朱紅色大門之上, 原本鮮豔的紅漆也在此刻顯得毫無生氣。

院中繁花早已開擺, 在寒霜的侵蝕下蔫成一團,唯有幾株枯草在石板縫中蜷縮着,任風吹霜打, 亦頑強挺立。

芷蘭抱着本簿子, 頂着獵獵寒風穿庭過院, 擡手敲響面前梨木雕花的大門。

“進。”畫扇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聲音很小, 沙啞中帶着些許疲憊。

芷蘭這才小心翼翼地将門打開一條縫。

寒風順着這縫隙蹿入房內,屋中炭火微弱地燃燒着, 淡黃色的火焰在風中劇烈搖晃着,還未熄滅, 房門便在這時關上,将寒氣阻擋在屋外。

軟榻之上, 一位少年靜靜地躺着,面色蒼白如紙, 毫無半點血色, 比院中歷經霜打的花更虛弱幾分。

墨發随意散落在枕畔, 那狀原本透着靈動與朝氣的眉眼也靜靜閉着, 唯有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陰影,如弱弱的蝶翼,輕輕一顫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他就這麽靜靜地躺在錦被中, 身子一動不動的,唯有胸口那一點點的起伏能證明他還活着。可那起伏也微弱得很,如同風中殘燭,飄飄搖搖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熄滅一般。

畫扇坐在床頭,回眸沖芷蘭作了個噤聲的手勢,這才緩緩起身,帶芷蘭行至屏風後頭,小聲道:“什麽事?”

“這些是你不在的期間,聽風閣的收支狀況。”芷蘭将手中的簿子叫到畫扇手中,又從袖中取出一沓紙:

“至于你在寧玉山救下的那些孩子,能尋到家人的都已盡數送回,剩下一些無家可歸的,或是因一些原因不願意回家的,我們也已安頓好了,這是名冊。”

她頓了頓,見畫扇接過東西仔仔細細查閱着,終是忍不住開口:“顧大人他……”

“太醫都瞧過了,身上的傷倒是被阿琛治得差不多了,暫無性命問題,只是還需要些時日靜養。但扶桑究竟給他下了什麽毒導致他失憶,這毒又怎麽解,太醫院上上下下竟無一人能出手。眼下,也只希望快些尋到慕大夫,或許還能有解決的方法。”

這個“慕大夫”說的不是慕雲琛,是慕雲琛的生父,前太醫令,慕淩。

但自從慕雲琛的生母被裘定岳擄走囚禁後,慕淩便離開太醫院,一邊給年幼的阿琛治病,一遍到處尋人,多年來居無定所。十一年前他救顧衍之的那次,也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畫扇握着賬簿的手一停,擡眼往床上看去,眼眶有些泛紅:“他倒零零星星能自己想起來些東西,卻總不連貫,在殿中受的刺激大了些,竟連記憶和現實都搞混了。若是再這樣下去,我怕遲早要出問題。”

“畫畫……”床榻之上,一直昏睡不醒的少年突然出生。

聲音很小,很虛弱,畫扇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她将手中賬簿放入袖中,快步走到窗前,卻見他依舊雙眸緊閉,不曾有半點醒來的跡象。單薄的身軀陷在錦被中,他眉頭靜蹙着,沁出的汗珠将他額前碎發潤濕,又順着臉頰滑落,在枕畔落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畫……畫畫……”他呢喃着,毫無血色的雙唇微微顫動着,發出含糊不清的夢話。原本微弱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每一次喘息都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在呢,我在。”畫扇坐在床邊矮凳上,輕輕握起顧衍之冰冷的手,試圖用自己手心的溫度溫暖他。

她這話說完,床上的少年呼吸明顯順暢了一些,雙眸卻依舊緊閉,似乎被什麽東西纏住了一般。

“芷蘭,”畫扇握住顧衍之的手,雙目不曾從他身上挪開半分:“賬目我晚些看,你去讓人端盆水進來,再讓人調查一下慕大夫的行蹤,若是有消息,就算是綁,也得把人綁回來。”

“是。”芷蘭欠身退下。

不一會兒,便有侍女端着熱水進來,将水盆放下,又離開。

畫扇将方巾打濕,擰幹上面水跡,小心翼翼地将方巾覆上顧衍之的額頭,又順着額頭慢慢移向他的臉頰,将上方汗水緩緩擦淨。

“畫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在這時擡起,輕輕握上她的手腕,少年長睫微動,緩緩睜開雙眸。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還帶着幾分迷茫與虛弱,似乎剛從混沌的黑暗中走出,一時還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窗外呼嘯的風聲灌入耳中,屋內炭火微弱地燃燒着,卻難以驅散這臘月寒冬徹骨的寒意。

他側過腦袋,目光有些呆滞地在屋內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畫扇身上,嘴唇微懂,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只是發出了一聲微弱的氣音,便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他眉頭微微皺着,閉上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擡眸,再度看向畫扇。

“畫畫……我,是誰?”

“衍之啊,”畫扇将方巾放回盆中,手指在他臉上輕輕點了一下:“怎麽?睡迷糊了?又忘了自己是誰了?”

聽見她的回答,顧衍之明顯松了口氣,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微笑,掙紮着想從床上坐起來。

畫扇趕忙起身,一手輕輕扶住他的後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手臂,扶着他坐直身子,又在他背後墊了一塊軟枕:“你小心些,別又牽動了傷口。”

“嗯。”顧衍之輕輕牽上畫扇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溫度,緩緩開口:“方才,好像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見什麽了?”

“夢見你長大了些,當了官,整日在朝堂上彈劾我。”顧衍之并不知道這些事都是前世曾發生過的,只以為都是一場夢。他笑了笑,看向畫扇的眼神有些無奈,又帶着幾分寵溺:

“說我貪贓枉法、以權謀私、黨同伐異、喪心病狂……這些我都忍了。怎……怎麽可以罵我荒淫無度……”

“啊……這……”

畫扇深吸了一口氣,正不知該怎麽和他解釋,又聽他道:

“幸好只是一場夢,畫畫怎麽可能這麽對我,對不對?”

“啊對對對!我怎麽可能彈劾你呢?”畫扇點頭如搗蒜,滿臉寫着心虛。她低下頭去,不敢直視顧衍之的眼睛,只能幹笑了兩聲,試圖轉移話題:“我去給你端藥,你在這好好待着,不要亂動,等我回來。”

說罷,未等顧衍之回答,她便逃也似的跑開了。

剛開門,一陣寒風便迎面而來,順着衣袖灌入,将她冷得一個哆嗦。

庭院之中,一片蕭瑟冷清。京都不下雪,卻依舊處處透着徹骨的寒意。畫扇搓了搓手,順着熟悉的小徑一路往外邊去。

這般寒冬臘月,煎好的藥放不了一會兒便要涼了,因而每過半個時辰,這藥便要重新煎一次,雖說浪費了一些,卻也能最大程度保證藥效。

畫扇端着藥回到房內時,顧老爺不知何時已經坐在顧衍之床頭了。

窗外幹枯的樹枝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發出簌簌的聲響,房內,顧老爺略顯蒼老的手握着一個橘子,小心翼翼地剝開橘子皮,将其中金黃的果肉喂到顧衍之口中,滿眼慈愛之态。

“顧伯伯。”橘皮的清香在屋內彌漫開來,畫扇走上前,将藥放下。

“衍之說這橘子甜,你嘗嘗。”顧老爺将手中橘子掰成兩半,小心翼翼地挑幹淨上面的橘絡,送到畫扇手中:“朝中事務繁多,這幾日,真是辛苦你了。”

“顧伯伯哪裏的話,這些都是畫扇的分內之事。”畫扇掰開一瓣橘子,突然有些內疚地垂下頭去:“再說了,若不是為了我,衍之也不會……”

“父親,此事是我心甘情願,怨不得她……”顧衍之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含糊不清,卻還是下意識為畫扇辯駁。

“食不言寝不語,都這樣了,少說點話。”顧老爺又往顧衍之口中塞了一瓣橘子,徹底将他的嘴堵住,“我沒有要怪她的意思,倒不必這麽快與我急。”

“畫扇啊,你也聽到了,他啊,心甘情願。”顧老爺轉過頭,略顯混黃的眼眸中閃爍着點點淚花,卻還是擠出一個慈祥的笑:

“衍之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的脾性,我還能不懂嗎?今日他雖受傷了在這躺着,心底卻是高興的。衍之命硬,若那日受傷的是你,就算他平安無事的站在這裏,也不會好受。”

“所以這事,你倒真不必自責。皇上已傳令下去,天下尋人,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尋到慕大夫的消息。衍之終究是會好起來的。就算是最壞的結果……縱然他将從前的事情都忘了,想不起來了,這不還有以後嗎?”

一滴混黃的淚珠自顧老爺眼眶溢出,他慢慢擡手,略顯蒼老的手将眼角淚滴拭去:“你們今年才十七,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記憶什麽的,就算記不起來,以後也會有的。咱們一家健健康康的,把日子過好,比什麽都重要。”

“顧伯伯……”

畫扇眼眶通紅,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顧老爺卻将手輕輕一揚,往顧衍之口中又塞了一瓣橘子:“吃啊,很甜的。”

顧衍之想附和顧老爺的話,奈何腮幫子被塞得滿滿當當,說不出話來,只能眨巴眨巴眼睛,鼓着個腮幫子默默點頭,原本蒼白的面龐也在此刻顯出幾分可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