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分明是只狐貍精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他分明是只狐貍精
此去遼東, 畫扇本以為會受到扶桑重重阻撓,卻不想快馬過了山海關,一路暢通無阻。
災情不容耽誤,一路快馬輪換, 不曾停歇, 不出數日便至遼東。風雪驟降, 空氣也泛着森森涼意,直凍得骨髓生寒,攥着缰繩的手也很快沒了知覺, 只能将馬換做馬車, 才能将這刺骨寒風抵禦些許。
一路打貪官、清污吏, 收繳的物資重新分發百姓, 沿途災情得到初步控制, 方整頓一處,便馬不停蹄奔赴下一處地段, 不出十日,遼東各地便被畫扇走了一遭, 轉眼間,便來到最後一處, 青岩縣。
此處是慕大夫居住之地,位于遼東極北之地, 位置偏僻, 全年有大半時分都陷入風雪之中。
此刻, 大雪紛紛落下, 層層疊疊地堆積,給天地都覆上一層厚厚的白被,綿延無盡。河流早早封凍, 冰面如鏡,在沒有一絲暖意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眼過之處,一片蕭索寒荒之景。
茫茫雪山綿延無盡,馬車在山間緩緩穿行,渺小若滄海一粟。拉車的馬兒吐着白氣,四蹄在雪地間刨動,濺起一片冰冷的雪沫,車輪碾過路面積雪,只留下兩條聲聲的轱辘印。
車簾被輕輕掀開一角,畫扇從馬車內探出頭來,山間景色還未入眼,寒風便在這時化作根根細針,猛烈沖擊着她原本嬌嫩的臉龐。
手指在寒風中凍得僵硬,她打了個寒戰,秀眉緊蹙,将車簾放下,重新縮回車中。
風雪被隔絕在外,畫扇緊緊裹着身上的狐裘披風,一雙溫暖的手卻在這時将她的手握住,少年手心的暖意将她緊緊包裹,原本要凍得沒知覺的手也在此刻漸漸回溫。
“外邊冷。”顧衍之将一旁備用的毛毯蓋在畫扇身上,輕輕掖上邊角,确保寒意無法再侵入半分,又重新将她的手捂着:“馬車穿過這片雪山便到鎮上來,到時再尋個地方暖暖身子。”
畫扇抽出一只手,取過一旁放着的酒壇,烈酒入喉,讓原本泛着冷意的身子也暖和了不少。
她緩緩側過腦袋,目光落在顧衍之身上,嘴角微微勾起,擡手點了點自己的臉頰:“親一個。”
這幾日接觸下來,畫扇發現,這是最快分辨顧衍之處于哪種狀态的方法。
若是他聽見這話,滿臉羞紅,還要裝作一臉正色地叫她別鬧,那便是處于前世記憶中的顧衍之;若是他聽話地上前親自己,親完還不忘在慕雲琛面前炫耀一番,那便是處于清明狀态的顧衍之。
她這話說完,顧衍之果然轉過頭去,看向縮在馬車角落裏假裝自己什麽都看不見的慕雲琛,又轉過頭來,佯裝乖巧地在畫扇臉上啄了一口,眼底的笑意比方才要濃上幾分。
“衍之……”畫扇看他這模樣,知他如今是清醒的狀态,這才緩緩開口:“不知為何,我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安,這一路走來,未免太過順暢了些。”
按道理來說,顧衍之上次出使扶桑,掌握了太多信息,扶桑想除掉他還來不及,當時他在寧玉山上身受重傷險些喪命,扶桑沒有直接殺他,反将他擄走弄去了記憶,應當是想讓顧衍之為其所用的。
但當時他們還未得手,顧衍之便被自己救出,自此數十日間,扶桑餘黨就和憑空消失了一般,再無任何蹤跡,這就很難不惹人懷疑了。
“嗯?”顧衍之斂了斂眉,又聽她道:
“你那時在那幫人手裏,可還記得別的些什麽東西?”
他思索片刻,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當時我醒來,身子虛弱得很,想出門看看,卻被人攔着,此後數日間,他們也一直打着讓我‘好生休養’的名義将我軟禁在屋內,每日出了餐食、服藥,便只能躺在床上,什麽也不曾接觸到。”
他垂下眸去,大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又猛地将頭擡起:“倒是有一件事……我剛醒來時,在門邊停頓了片刻,那時長島景隆在院中,身前還站着另一個人。”
“誰?”畫扇警惕起來,下意識覺得這個人不一般。
顧衍之搖了搖頭:“他那時背對着我,不曾看清其樣貌,單看身形,應當是位少年。”
“少年?”畫扇下意識咬住下唇。
酌影曾回憶,那時他奉令去追林宇軒,将長信帶回寧玉山的過程中,曾遇見了一位約莫十五歲的少年,那少年見他神色慌張,問清緣由,便說自己懂些醫術,能治。
酌影關心則亂,一時不曾查明其身份,便将他帶到了顧衍之跟前,自己又帶着長信去尋伏風。誰知幾人解了慕雲琛身上的蠱毒再匆忙趕回原地時,那處早沒了顧衍之的身影,連那位少年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一地猩紅的血跡告訴人們此處曾發生過什麽。
那時她并未将那少年與扶桑起來,如今結合顧衍之的說法,他那時看到的少年,與酌影口中的那位少年,極有可能是同一人。
會是他嗎?鷹司玄卿,亦或者叫他,顏正卿。
這地冷得很,身上攜帶的水早已凍作寒冰。畫扇從箱匣內翻出紙筆,鋪開。顧衍之在一旁以酒磨墨。
被凍得堅硬的筆尖蘸上墨汁,往畫上一點,在一片雪白之中留下墨色的印記。
上一世初見顏正卿時,他不過貧苦人家出生的書生,十年寒窗只為報效家國。那時她欣賞其才能,有意培養他為親信,将其提拔,向諸臣引薦。
卻不想他背地裏殘害忠良、一路高升,功成名就過後卸磨殺驢。直到重來一世,她才明白,原來所謂的出生貧苦不過是他的僞裝,從頭到尾,他不過是敵國派來的細作,一步一步深入朝堂,只為一步一步将這大國瓦解、蠶食。
昔日那張面龐深深印在腦海中,她手凍得通紅,卻一刻也不敢停歇。
直到最後一筆落下,她才将筆擱在一旁,叫停了車夫,将在後邊馬車上的酌影叫至車前:“那日寧玉山上的少年,可是這般模樣?”
酌影站在車窗外,還未将紙接過,目光掃過畫卷,兩眼霎時瞪大:“對!就是他!”
他撓着頭,臉被寒風中被刮得通紅,待将畫像拿近,看清上面的人時,他又似乎有些遲疑:“不過……我那日見到的那人……倒比這畫像上還要年輕些許……”
畫上畫的是二十出頭的顏正卿,按照時間推算,這一世的顏正卿也不過十七八歲,正好與酌影所說的吻合。
畫扇心下了然,屏退了酌影,方縮回馬車內,顧衍之又上前将她凍涼的手捂住。
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紙面上,握着畫扇的手一僵,神情凝固在臉上:“這人……”
腦海之中有些零零星星的片段閃過,修長的手指不自覺的插入發間,他拼命想将腦海中的片段串聯起來,卻好像總有一層厚厚的屏障阻隔着,讓他無法将那些畫面連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衍之……”畫扇随手将畫丢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将顧衍之擁在懷中,試圖将他手從頭上拿開:“別想了……”
腦海中的畫面随着她這句話逐漸飄遠,顧衍之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些,原本揪着頭發的手也緩緩松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幾縷發絲因他這動作自發冠間抽離,輕輕落在畫扇肩頭,又随着馬車的晃動輕輕飄搖着。他靜靜靠在她肩頭,似一只受傷後尋得片刻安寧的倦鳥。
沉默良久,他才輕輕吐出一口氣,話語間帶着無盡的疲倦:“我真的記不清……”
“記不清便記不清,順其自然便好,你也不必這麽逼自己想起來。”畫扇輕撫着他的後背,又聽他遲疑開口:
“我方才,好像看見你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畫上的那個人……”
“砰”,一直縮在馬車角落不曾出聲的慕雲琛憤恨地将手中瓷杯摔在地上,瓷器破裂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虧我當初還以為他是個好人,呸!”他緊緊攥着拳頭,感受到畫扇落在身上的目光,突然意識到不該在如今的顧衍之面前說這些,重重一跺腳,話峰一轉,道:
“若非他那日将你擄了去,就你身上那傷,我定早給你治好了,又怎會有如今這些破事?一會兒見了阿爹,他又要怪我學藝不精了!”
“你若不是學藝不精,怎麽會治不好?”顧衍之冷哼一聲,回眸淡淡瞥了慕雲琛一眼。
他似乎是不太想搭理他,只片刻又将頭轉過去,将頭枕在畫扇肩上,像一只小狐貍一般,讨好地勾住她的手,低垂的眼眸中水波蕩漾:“畫畫……他瞪我……”
“我沒有!”慕雲琛一路上不知已被他這樣冤枉了多少次,卻又不能打他,若是多說幾句,還要被顧衍之踹下馬車,只能悻悻縮在角落裏,将頭埋在膝間:“我不說話了行吧?你們繼續,繼續。”
“跟個開屏孔雀似的,阿姐怎麽喜歡這樣的……”他一個人在角落裏嘀咕着,聲音越來越小,卻一字不落地傳到畫扇耳中。
“哪像開屏孔雀了?”畫扇冷俊不禁,端着顧衍之的臉左看又右看,沒忍住在上面親了一口:“分明是只狐貍精。”
墨色的瞳仁在眼眶中微微轉動,顧衍之湊在她耳畔,修長的手指無意識把玩着她的一縷頭發:“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自然是誇你的。”畫扇在顧衍之腰上掐了一下,揩盡了油,這才心滿意足地将他放開。
車輪不知壓到何物,引得馬車一陣晃蕩,颠簸間,那張畫落在她的腳邊。
畫上的少年衣着樸素,劍眉星目,正氣凜然,任誰看,都只會覺得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如今從這個角度俯瞰,畫扇才發現,少年眼底深處藏着的,是無盡的貪婪與殺戮。
她彎下腰去,想将那幅畫撿起,指尖觸及紙頁,唯有森森寒意襲來,從指尖迅速彌漫至心間,頃刻間便要将她整個人吞沒。
一個不好的念頭突然在她心中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