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浪小狗

第1章流浪小狗

寒冬臘月,羅城正是冷的時候。

鄉下多是田間錯綜小道,盡頭一條柏油路,路面坑坑窪窪,途徑村鎮的大巴車在路口停下。

破舊車門嘎呀一聲,朝兩邊打開,周遲從車上下來,聽到身後車子揚長而去,他視線短暫瞥過,又收回。

一望無際的麥田,沒個遮擋物,冷風呼呼地吹,周遲回來吊唁,想着當天晚上就走,索性什麽都沒拿。他摸出口袋的煙盒,嘴裏叼了根煙,半僵的手攏着火點着。

鄉下街坊鄰裏起得早,七點不到,周遲走到村口,正遇到有人出來潑水,隔着薄霧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才猶豫着開口,“是周遲吧?”

“哎,起這麽早呢?”

城裏有空調,周遲習慣了,回來只套了件厚點的皮衣,這會兒冷得要命,他雙臂抱在胸前,夾緊胳膊,下巴縮在毛衣領子裏,沒擡頭,就這麽吱了一聲。

“你舅舅今天下葬,現在那邊人多,估計顧不上你,我粥剛燒好,在家吃一口吧。”

“不了,我去瞧瞧。”

周遲語氣緩和了些,本想着帶句稱呼,擡眼瞧完,發現早不記得是誰了。

也是,一晃都十幾年了。

有關這兒的記憶還停留在周遲五六歲的時候,父母常年務工,他先是住奶奶家,後來叔叔接連有了孩子,奶奶上了歲數,照顧不過來,周遲就甩給了姥姥帶。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姥姥就中風過世,接着又傳來父母婚姻破裂的消息。半年不到,父母離婚,母親北上打工,按月寄撫養費,父親跑貨車,在市裏買了套小房子,把周遲接過去。

往後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到周遲十五歲那年,父親周羅出了那檔子事兒,母親自此消失,了無音訊,他一個人摸爬滾打長大,再沒回來過,也漸漸和母親這邊親戚斷了聯系。

這次決定回來,一是念在姥姥那時候撫養的舊情,二也是打聽到母親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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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遲走鄉間小道,從房子後面經過,瞥見菜園裏的白菜和蘿蔔還蓋着薄膜,說不好心裏什麽滋味兒。親人離世,一瞬間的事兒,留給活人的,卻只有徘徊的感傷。

周遲在牆角踢掉鞋底的泥,餘光闖進一個身影,半大小子,模樣挺好,裹着黃色的棉襖,胸前袖子全是污漬,腿上一條加厚運動褲,膝蓋也磨破了洞,光着的腳上一雙大人棉拖,可憐窮酸的模樣,看見他後木楞愣地杵在原地。

“還認識我嗎?”

周遲撩了下眼皮,就把人認出來,那是舅舅的養子——桓昱。

說來話長,舅舅早年務工,在工地摔壞了腿,本來挺盤靓條順的小夥子,成了殘疾人後,家裏安排的相親全都打了水漂,外婆擔心他将來老了沒個倚仗,就讓他從福利院抱了個孩子回來。

不過這事周遲也是聽說,這孩子他前幾年在縣城客運站見過一面,沒想到幾年不見,長這麽大。

對方沒說話,垂在兩側的手搓了搓,接着點了點頭,吭呲吭呲小聲補了句認識。

周遲小聲罵了句,嫌他小窩囊樣兒。

“屋裏都有誰?”

“舅爺他們...”

桓昱把屋裏幾個人細數給周遲聽,往旁邊側了側,擡眼怯怯打量周遲。

眼前少年比他大不了幾歲,算算也就十九歲,他穿着皮衣,牛仔褲,褲腰掉在跨上,束縛着窄腰。前幾天剛推的寸頭,五官出衆,輪廓線條硬朗。可惜眼神冷硬,眉宇間隐隐戾氣,尤其眉尾那道淺淺的,斜向上的疤,讓他渾身都寫着不好招惹幾個字。

後來桓昱才知道,那是他在拳擊俱樂部,打拳打的。

周遲看着兇,桓昱倒不怕他,臉上反而露出一點這幾天全然沒有的輕松笑意。他長得白幹白淨,雖說年紀還小,但标準的Alpha骨相,再長幾年才看得出來優越。

桓昱年紀小,人可不傻,來來回回這麽多人,都是旁敲側擊問他爸當年摔壞腿的賠償款。其實攏共沒幾個錢,這些年爺倆衣食住行花花,這葬禮再花花,沒落下幾個。

可這些人不信,像是非要摳出來點。但桓昱知道,周遲不圖這個,他來,是因為他惦記父親。

這場葬禮手足至親沒來幾個,加上桓昱還小,就沒有大操大辦,也沒授禮,下葬後,一行人簡單吃了頓飯就各自回家。

院裏冷清下來,留下的幾個人邊刷碗,邊小聲交談,桓昱蹲坐在不遠處,瞧着滴水的水龍頭,眼神愣愣的。

“桓昱。”其中一個年紀稍長點的婦女開口,沖屋裏那幾個男人揚揚下巴,“你這幾個叔叔為了你爸下葬的事情,這幾天忙活夠嗆,這也沒什麽招待的,你就一人給三百塊錢吧,行嗎?”

周遲在院裏石磨上坐着,他看了眼說話的人,視線收回時,發現桓昱正盯着他,哭過的眼睛亮亮的,挺招人心疼。

他沒表态,略顯敷衍地偏過頭,然後看着桓昱慢慢站起來,拖沓着那雙不合腳的棉拖鞋,走進裏屋卧室。

一屋子都是老滑頭,胡攪蠻纏得很,眼睛直勾勾追着桓昱進卧室,看着他在衣櫃前駐足,就等着看他從哪拿錢。

桓昱搖擺不定,又不敢過去關門,就這麽傻愣愣的站着,身後突然“嘭”的一聲,吓得他一縮腦袋,偷偷轉過去,才發現是跟進來的周遲,用腳踹上門,擋住那幾道虎視眈眈的目光。

房門緊緊關着,桓昱從屋裏拿出兩千塊錢現金,出來時瞥了眼倚在門框邊的周遲,他夾着煙,薄霧籠罩着冷峻眉眼,逐一打量過那幾個人。

什麽叔伯姑父的,桓昱挨個謝了一遍,塞完錢後,又把手裏剩下的兩百塊錢遞到周遲面前,周遲隔着煙霧垂眼,輕飄飄掃過,說:“我不要,你收起來吧。”

那幾個人拿了錢,還遲遲賴着不走,有個自稱桓昱表姑父的,點了根嗆煙,咧着嘴問桓昱:“你爸那幾畝地誰在種着?”

聽這話是要打他家田地的主意,桓昱搖搖頭,說不知道。旁邊附和的不樂意,“不知道?那每畝田的補貼你們從哪拿的?”

門邊的人靜靜聽着,煙尾燃盡,他沒過瘾,從桌子上又抽了一根銜在嘴裏,點着後深吐一口,似笑非笑的譏諷語氣:“這跟你們有什麽關系?”

“你這話說的,我們也是好心,你雖說是你舅舅外甥,但這地你又種不了,桓昱這麽小,地總得有人種吧,要不然讓它荒廢着?”

周遲嗤笑,在椅子上大喇喇坐下,撕了張紙,和他們黑紙白紙算賬:“你們誰想種也行,但是田地補貼和承包的錢要一分不少地給桓昱。”

他說完,在紙上寫了個數,視線掃一圈,“怎麽樣?”

“他一個孩子,拿錢也不安全,說句不好聽的,他爸一死,以後我們都得操心,輪流給送米送面,還讓我們再掏錢,你是不是太貪心了?”

“貪心?”周遲眼裏嚣張毫不掩飾,“我看貪心的是你們吧,我舅是不在了,但只要有我在,這個地你們誰也占不了。”

幾個人揣摩周遲意圖,眼看眼下占不到便宜,就都先拍拍屁股走人了。

桓昱始終站在一旁,眼裏恐懼慌張因為周遲的那句話而煙消雲散,有一點很模糊的觸動,沒錯,就算爸爸過世了,他也沒有變成孤兒,他還有周遲這個哥哥。

周遲掐滅煙出去,桓昱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剛剛那幾個刷碗的人,正好談及桓昱的去處問題,幾個人眼神躲閃,各說難處,周遲聽她們嘀嘀咕咕,心裏煩躁,擰着眉一聲不吭。

有人朝他這邊使了使眼色,随後開口,“小遲什麽時候走?”

“一會兒。”

“怎麽走這麽着急?路上都上凍了,不一定有進城的車,你就在這留一夜吧。”

“你舅舅在的時候,總說起你,說你小時候在這住。”

“這麽說起來,當時也就和桓昱差不多吧?”

“比桓昱小點。”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聽着是好心,周遲能不知道她們打什麽主意,他挑眉,薄唇抿着輕笑,臉上難訓嚣張的玩味。

周遲不搭腔,看了旁邊低頭不語的人,像是做錯了天大的事,他使喚道:“去後面給我拔個蘿蔔吃。”

桓昱乖順點頭,沒多會兒,就聽到拖鞋拖沓聲,他拎着一個蘿蔔,外皮泥土洗得幹幹淨淨,遞給周遲。

周遲看着那只手,關節上大大小小的凍瘡,沾着寒冬刺骨的冷水,凍得紅彤彤的。

這麽看着,周遲心裏那股焦躁勁上來,一秒也待不下去,站起來偏過頭,說不吃了,要趕車回去。

“桓昱,留你哥在這睡一晚。”有人站起來說了句。

桓昱看過去,他本就話少,這幾天情緒低靡,更沒什麽話要說,他又看了看周遲。

周遲眉頭緊鎖,像是生怕他要開口,桓昱放下蘿蔔,在衣服上擦了擦水,“哥,我送你。”

“不用。”

周遲越過他,大步往門口走,桓昱跑屋裏換了雙鞋,扯了條圍巾,趕緊跟上去。

周遲走得快,一眨眼的工夫,他走到小路盡頭,桓昱跑得氣喘籲籲,臉頰通紅,呼出的白氣讓他鼻尖模糊在周遲視線裏。

“哥,你戴着這個。”桓昱把圍巾遞給他,“新的,我爸給我買的,我還沒戴過。”

“我用不上。”周遲拒絕幹脆,他實在懶得周旋,“我顧不上你,你別跟着我了,趕緊回去吧。”

“哥,我不是...”

桓昱想解釋自己不是博取同情,可是剛張嘴,周遲已經轉身邁開步子。

冬天風大,話裏的尾音一吹就散,留下孤零零的桓昱,他站在泥濘小路,看着周遲快步走遠。

去縣城的大巴點,距離村子有一段路,天色暗下來,霧氣正騰在水泥路上,看不清盡頭的景象。

“操。”

周遲低聲罵了句,嘴裏叼着煙,說話含糊,他嫌冷,沒用手撣煙灰,眯着眼睛咬着煙尾抖了抖。

一根煙抽完,周遲回頭,小身影正往回走,胳膊上搭着那條圍巾,傻乎乎的,也不知道往自己脖子上圍。

*

大巴晚到縣城半個小時,周遲改簽晚上十點半的火車票,時間還早,他不着急,找了個小館子,要了碗面和小菜。

不遠處是縣醫院,飯館兒衛生條件一般,裏面人流量不少,沒開空調,屋裏冷空氣流竄,捎帶着零散的各種信息素味兒,每到這時候,周遲都慶幸自己是個beta,聞不見這些亂糟的味道。

門口進來一小孩兒,十來歲的年紀,要了兩碗面打包帶走,然後坐在周遲對面等着。

周遲不經意打量他一眼,黑色羽絨服,禦寒的毛線帽,圍巾擋着嘴,縫隙裏呼出的氣息都顯得沒那麽冷了,一雙棉手套綿軟幹淨。

和桓昱簡直天差地別。

想到這,周遲皺起濃眉,他擱下勺子付完錢,去候車廳候車,左右小孩兒叫嚷,周遲心煩,又想起桓昱那張臉。他本來就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自己過得都一團糟,哪還有精力管別人。

期間哥們兒大運打電話過來,問他幾點到,周遲說明天早上,讓人幫忙頂白天的班,自己再替他上晚班。

大運說沒事,問了兩嘴葬禮的事,就把電話挂了。

火車八個小時到陽城。陽城靠南一些,溫度沒那麽低,周遲出了車站才像是緩過勁,瞧時間還早,準備回去補一覺再去搏擊館換班。

周遲在一家搏擊館上班,好聽點是打拳,說白了就是打雜,搏擊這種帶着暴力和血腥的運動,擂臺都是Alpha們壟斷。

但也不乏有單純宣洩,享受勝利快感的Alpha,這種時候,身為beta的周遲往往就是最佳人選。

下午一點半,周遲剛到門口,就聽見裏面訓練的聲音,館子剛裝修好,隔斷了休息室和淋浴室。

周遲進休息室換衣服,出來碰見大運,“遲哥,老板不說給你多放一天假,你怎麽又來了?”

“在家閑着無聊。”

周遲去前臺坐下,和路過的同事點頭示意,又聽大運追着問,“不是說淩晨到,怎麽改簽了?”

周遲不說話,像板起臉,把打火機摞在煙盒上,眼睛半眯,想起桓昱那張髒兮兮的小臉。

“讓流浪狗絆住了。”

周遲漫不經心仰靠在椅子上,舌尖低着腮幫子,嗓音讓煙裏尼古丁熏過,粗砺帶點沙啞,挺有磁性。

“哄誰呢,流浪狗能絆住你?”

大運和其他幾個人插科打诨,說了幾句葷話,不知道又扯出了哪個追周遲的omega,說omega都絆不住他,一條狗怎麽可能絆住他。

剩下的周遲沒細聽,他似笑非笑的模樣,把桓昱形容成流浪狗,還真不是糟踐人,只是周遲覺得他挺像當年的自己。

周遲也用流浪狗形容自己,半響,他彈了下舌,又覺得還是有點不一樣,桓昱比他當年小。

頂多算條流浪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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