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烏龍
第5章烏龍
房子戶型狹長,月光從陽臺映進來,屋內陳設布局,一目了然。
桓昱聽見卧室門緊關的聲音,之後略顯無措地站在原地,他不敢開燈,就這麽借着朦胧的月色打量四周。
長時間沒人歸置的家具,擺放得亂七八糟,角落堆放着雜物,餐桌和茶幾上留着吃剩的外帶餐盒,旁邊的沙發疊滿了洗好沒收拾的衣物。
桓昱大致掃一眼,春夏秋冬的都有。
他就這麽站了一會兒,許是确定周遲不會再出來,他邊偷瞄卧室門,邊鬼鬼祟祟往廚房挪去。
從昨天到現在,他就上火車前吃了兩個包子,肚子早餓得不知道咕咕叫了幾輪。
廚房推拉門有些許生鏽,推開的時候發出輕微刺耳的聲音,桓昱吓了一跳,扶着門框緊張地等了幾秒,才輕手輕腳擠進去,打開正在嗡嗡散熱的冰箱,想找點東西吃。
然而冰箱裏除了幾瓶啤酒,什麽都沒有。
桓昱沒找到吃的,又回到客廳,從書包裏翻了套幹淨衣服,抱着進了衛生間,怕吵醒周遲,他放棄了洗澡的打算,把水龍頭開很小,然後沾濕換下來的衣服,擦了擦髒兮兮的臉,又仔細擦掉身上的汗。
後半夜,桓昱窩在沙發上,他睡得不踏實,半夢半醒,等天快亮的時候,迷糊察覺到卧室裏有動靜。
聲音從周遲房間穿出來,低低的,不太連貫,但聽着痛苦虛弱,像細細的煎熬呻吟。
桓昱想起他兇巴巴的樣子,在門邊猶豫了好久,才慢慢擰動門把手,把門推開一條縫。
房間斜對着一張床,床位靠近門的位置,被子堆在角落,一半耷拉到地上,周遲蜷縮在一側,疼得五官扭在一起。
桓昱找遍了客廳的抽屜和儲物櫃,翻出退燒藥和止疼片,他去廚房拿了把勺子,把藥片放上去放碾碎,又滴上溫水攪融化,喂進周遲嘴裏。
“哥,把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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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遲渾身滾燙,但胸腔的劇烈疼痛,讓他不得不弓起身子,意識混沌迷離間,他聽到耳邊有人說話,稚嫩的聲音,罕見的讓人心安。
他下意識地回應,幹燥唇瓣吐出的氣息灼熱,盡數噴在桓昱托他後頸的小臂上。
“哥,吃完藥就好了。”桓昱把藥給他喂下去,又間隔着時間替他量體溫,小手順着他的胸脯,慢慢地順撫安慰,“沒事的。”
桓昱端來熱水,給周遲擦拭手臂磕撞留下的灰塵,然後小心翼翼地掀開他的衣服,下面是觸目驚心的繃帶,透着斑斑點點的血跡,沒有一塊好皮膚。
桓昱瞪大眼睛,拿着毛巾的手微微顫抖,仔細避開他的傷口,慢慢地擦過那些皮膚。
不知是止疼片起了作用,還是什麽其他原因,周遲的喘息漸漸平緩,随後陷入輕淺的睡眠。
在徹底失去清明之前,周遲強撩開眼皮,看着青白色的遮光簾被拉上,一個模糊的身影靠近床邊,小聲和他說話。
轉天過午飯時間,周遲才醒,他仰躺在床上,高燒過後,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屋內光線偏暗,周遲轉頭看了眼窗臺,透過密實的窗簾布料,似乎注意到外面的仲夏晴天。
嘶鳴持久的蟬叫混着汽車行駛,和人群交談的聲音,刺破這安靜到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
周遲擡了擡手臂,感覺身上意外的清爽,他看了眼地板上的髒衣服,又擡頭,不經意隔着房門,看了眼客廳的方向。
那小狗崽子還挺知道照顧人。
手機來電提示音響起,周遲從枕頭下掏出手機,眼看電量馬上耗盡,他插上充電器,點開微信。
嚴維天給他打了幾個微信電話,估摸是得知了他打拳受傷的事情,他沒細看連串的消息,直接回了句沒事,然後把到賬的錢轉到人卡上。
信息剛過去,嚴維天秒回。
——小許這次的學費不着急,我先給墊上了。
周遲欠他的人情夠多了,實在不想再欠,回道。
——沒事,錢夠。
身邊人都了解周遲倔,嚴維天也沒多說什麽,發了幾條小孩子打乒乓球的視頻。
——前幾天去看小許,他打得不錯,确實很有天賦。
視頻封面定格的畫面中,小孩看着八九歲,比桓昱瘦小一點,正在球臺前專注揮拍。
不過周遲沒點開視頻,也沒再回消息。
周遲扔下手機,接着發了會兒呆,然後起床洗漱,門一拉開,他霎時愣在原地。
客廳久違的敞亮,之前胡亂堆放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按照春夏秋冬分類放在沙發一側,桌上的殘羹剩飯和雜物紙箱也都清理得幹幹淨淨。
其他地方周遲還沒來得及看,大門從外面打開,桓昱賣完最後一捆紙箱,手裏攥着賣完的錢,和他視線相迎。
“真他媽煩。”
周遲低罵了句,他習慣自己住,沒什麽家的概念,這房子對他來說就是一個補覺的地方,現在多這麽一個大活人,他覺得挺束縛,哪哪都不得勁。
“哥,你醒了?”桓昱揣摩他的臉色,小聲問,“你餓不餓?我買了雞蛋,要不要給你下碗面吃?還是你想吃外面的菜,我去幫你買。”
周遲不搭理他,擺出一副不領情的樣子,轉身進衛生間刷牙,洗完臉往牆上摸毛巾,結果摸了個空。
他壓着火氣探出身子,想問毛巾在哪,擡眼就看見陽臺上挂着剛洗的衣服,浴巾和毛巾朝陽搭着,已經曬得半幹,空氣裏萦繞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
周遲皺了下眉,心窩裏像是悶了個癟了很久的氣球,一夜之間,鼓了一些,撐得脹脹的。
他從浴室出來,看到桌子上有碗清湯面,上面鋪着賣相極差的煎蛋。
桓昱低眉順眼,讨好地說:“哥,你先吃點東西。”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周遲說不好心裏什麽滋味,他擰眉看了人兩秒,坐下把那碗面吃完,然後起身回屋換衣服出來,“走吧,我送你去車站。”
昨晚周遲讓他進門,就說了只會留他一晚,所以桓昱也沒有再做無用掙紮,他聽話地走過去背上書包,這半年,他沒怎麽吃過正經飯,有些營養不良,小胳膊小腿都比同齡孩子細很多,又重又大的書包壓在他背上,差點讓他直不起腰。
周遲接過他肩上的書包,拎起來的時候“操”了聲,他翻開看:“你背了多少東西過來?”
桓昱窘迫,他臉頰滾燙,來之前,他以為周遲會收留他,就帶上了他以為的所有重要東西,東拿西湊的,裝了一大書包。
“還是我自己來吧。”出了小區,桓昱主動伸手要去背自己的書包,頗為善解人意地說:“你不用送我了,我知道怎麽去車站。”
“知道怎麽坐公交車?”
“知道。”
“那行。”周遲把書包遞給他,又往他口袋裏塞錢,“這零錢你坐公交車用,剩下的這些你留着回去上學用。”
桓昱搖搖頭。
周遲沒依他,把錢放到他書包側面的口袋,“在車上別和陌生人說話,書包裏的東西好好看着,餓了就買飯吃,還有就是你下次千萬別來了,我真顧不上了你。”
桓昱想,這次以後,他應該不會再來了,因為再來多少次也都會是一樣的結果。他依舊乖順點頭,把那幾張紅鈔又抽出來還給周遲,他說:“我不會再來了。”
“知道了,回去吧,實在有困難找你們村支書,他不會坐視不理的。”
桓昱舌根下壓着苦澀,趁周遲轉身前,他仰起臉說:“哥,你別忘記吃藥,要是傷得很重,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周遲唇角緊繃,沒有只言片語,最後他別開臉,擡手打斷他:“行了行了,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趕緊走吧。”
這次桓昱沒再接話,他背上書包,又和周遲說謝謝,然後孤零零從小區出去,隔着穿行的車流,周遲注視着他穿梭在人群中,不知道是不是分神的緣故,被路過人撞得踉跄,差點跌倒。
周遲神情不由得緊張,他耐性不多地閉了閉眼睛,一路跟到公交車站,遠遠看着桓昱上車,才放心回家。
公交車走走停停,桓昱抱着書包,靠坐在後門和座位之間,洗得發舊的短袖,領口褶皺厲害,隐隐露出他肩頭的淤紫傷痕。
車經停多站,桓昱神情灰撲撲,顯得格格不入,車上安全員觀察他一路,想了想走過去搭話,聽着陌生的口音,他一聲不吭,安全員上下打量他,叫住他,不讓他下車,說是一會兒到終點站打電話讓警察過來。
桓昱佯裝是有家長的孩子,熟練說出周遲家的小區,對方心存懷疑,桓昱再三肯定,編造說自己是去上補習班。
送走桓昱,周遲沒直接回去,他坐在小區樓下抽煙,看着一群和桓昱差不多大的小孩跑跑跳跳,叽叽喳喳,煩死人。
不知道那狗崽子到車站沒有,周遲看了眼時間,心煩氣躁,他朝後撸了把寸頭,起身上樓。
周遲走到四樓,樓道正好迎面下來兩個中年婦女,交頭接耳,嘴裏時不時蹦出“拐賣”“男孩”“一個人”“真可憐”的字眼,周遲冷眼看過去,心陡然一跳,他突然想起桓昱還揣着存折,只身一人,要真是碰上壞人...
轉念一想,周遲又覺得桓昱應該沒那麽傻,都來兩趟了,不至于找不到回去的路。
周遲陷入沙發凹陷,越想越糾結,用雙手搓了搓臉,垂下時,尾指碰到微涼觸感,他動作稍頓片刻,然後從靠枕裏勾出一條紅繩項鏈,下面墜着黃金吊墜。
“真他媽欠他的。”周遲無奈苦笑,他掐滅煙,下樓往公交站走去。
公交車身傾斜拐過一個路口,周遲猛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着大大的書包,在烈陽下邁着小步。
不是那狗崽子還能是誰?
周遲走到後門,他扒着車玻璃,心急如焚,完全相反的方向,視線裏桓昱的小小身影,愈發微渺。
他大聲叫桓昱的名字,車流鳴笛不斷,粗糙輪胎碾壓路面,發出悶悶噪音,沖淡了四周一切聲音。
桓昱好像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回頭,看見拐過十字路口的那輛公交車尾巴,車身後跟着川流不息的車輛,他漫無目的地盯了會兒,然後轉過頭,繼續往前走。
剛在車上,桓昱看到粉刷牆上的廣告,認出福利機構的字樣,他想,反正回去也是挨欺負,還不如從來哪就回哪去。
所以桓昱沒到火車站,他中途下車,遵循着記憶,找剛剛那個貼着福利院宣傳的路口。
他剛下車,司機和安全員越想越不對勁,停車後,車上安全員追出去,指着他說:“那個小孩你先別走!”
路上的行人聞聲看過來,看桓昱穿得破破舊舊,還以為是他偷了什麽東西。
桓昱也聽到聲音回頭,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發現旁邊人都在用異樣眼光注視自己,他驚慌失措,下意識拔腿就跑,跑出一截後,徑直撞到一個人懷裏。
周遲一身傷口,被他撞得悶聲一哼,擡手拎起他後頸,讓他站直,沒好氣地吼他:“誰讓你提前下車的?!”
“我、我...”
接二連三的事情,堵得桓昱一句話說不出來,安全員追上來,氣喘籲籲,看着一臉兇樣的周遲,心中警鈴大響,當即撥通報警電話,格外嚴肅地指着周遲,讓他放開桓昱。
“什麽意思?”周遲被一句話繞得雲裏霧裏,目光在安全員和桓昱身上來回,接着他把桓昱護在自己身後,卷起兩邊袖口,喘氣道:“這是我弟。”
就憑他剛剛對桓昱的态度,這話很難讓人信服,沒一會兒,警察趕來,目光在兩人身上審視一番後,把桓昱叫過去。
“你一個人?”
“嗯。”
“那你認識他嗎?”
“嗯。” 桓昱悄悄看了眼怨氣橫生的周遲,很小聲地說:“他是我哥...”
警察蹲在地上,和桓昱視線相平,雙手握住他的肩膀,溫聲道:“沒關系,你不用害怕,我們是警察。”
桓昱信任地點點頭:“我知道,但是他真的是我哥。”
一番問話後,警察還是不放心,把兩人帶去附近派出所,女警将桓昱安頓在沙發上,給他倒了杯溫水,拿了塊面包,檢查出他身上深深淺淺的淤青。
在場警察安撫他,聞聲細語,問他身上的傷口是哪來的,周遲被隔在不遠處,眉頭緊皺,望着他肚子和後背的傷痕。
桓昱實話實說,說是在老家讓人威脅打的,另一邊警察正在查周遲的身份:“周羅是你什麽人?”
周遲沒吭聲,警察厲聲又問一遍,他才開口承認:“我爸。”
電腦屏幕泛射冷光,警察再三審視他,“服刑人員?”
“對。”
“犯的什麽事兒?”
“肇事逃逸。”
警察沒再繼續追問,确定完倆人關系後,把身份證和戶口薄還給周遲和桓昱,又對周遲進行嚴厲的口頭教育。
倆人走出派出所,外面夏陽正盛,附近繁華街巷,各色小吃餐館,味道全雜糅在一起。這烏龍鬧完,周遲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吓唬身旁的桓昱。
桓昱抱着腦袋,縮起脖子,後面跟出來的警察高聲呵斥:“幹什麽呢?!不許打人!”
良久,周遲肩膀聳動,他笑了笑,抓着人後頸,跟提小雞似的提到自己身邊。
桓昱忐忑,跟他走出一截路,忽然停住,猶豫後問他:“哥,你能把我送去福利院嗎?我不想回去,我回去他們又會打我。”
周遲轉身和他對視,小孩瞳仁漆黑,他從口袋掏出那個金鎖吊墜,随手挂在人脖子上,吊墜搭在他衣領外,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去福利院也行,先跟我回趟家。”
“回家?”桓昱看了眼脖子上的吊墜,仰頭不解,“回家幹嘛?”
周遲伸手把他拉攏到自己身邊,狠狠揪住他的臉說:“你給我惹這麽大麻煩,當然是回家關門,先把你打一頓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