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狗回窩
第21章小狗回窩
陽城深秋,外面晝短夜長,拳館調整營業時間,天邊彌漫淡紫色陰影,沒多會兒,院後濃煙盤繞粗壯樹幹,袅袅升起。
這段時間天氣轉涼,婷姐讓大運幾個人去菜市場,宰了牛羊肉,在後院架起炭火,一夥人圍着炖羊肉。
大運坐石墩上洗羊肉,磊子擠過來,撞了撞他肩膀,朝爐子那邊擡了擡下巴,問他:“我怎麽感覺遲哥有點不對勁?”
“哪不對勁?”大運聞聲看過去,仔細琢磨了會兒,“好像是有點心煩的樣子。”
爐子裏火紅熱浪,周遲坐在矮板凳上,他眯眼看向一處,手裏夾着煙,也不抽,地上積攢一小堆兒煙灰,看樣子抽了不少根。
“發什麽呆呀?”
周遲聽見聲音回神,看婷姐搬了把凳子,放在他旁邊坐下,他把煙頭丢進爐子,笑得勉強,“想點事情。”
“什麽事情?”婷姐一向不愛刨根問底,這麽問,估計是有話想說。
周遲往裏填了根木材,問她:“婷姐,你找我有事?”
“有。”婷姐開門見山,“我今天開車路過市場廢品站,被九叔攔住了,他讓我問問你和桓昱是什麽回事。”
“沒什麽事。”
“沒什麽事,你把人家趕出去。”婷姐話裏有埋怨,“一個高三的孩子,你讓他上哪去?”
周遲不緊不慢地說:“他愛上哪就上哪去。”
咂摸出置氣的話外音,婷姐笑了下,“你們兄弟倆有什麽話說不開,還至于賭氣?再怎麽說你也是哥哥,既然當初決定收留人家,就好人做到底,反正他今年都高三了,要真是不想管了,等他去讀大學不就好了?”
看周遲默不作聲,婷姐又勸他:“這麽大的孩子青春期,叛逆點也正常,沒必要和他硬碰硬。而且他現在住九叔那兒,你也知道,九叔住的本來就沒多大地方,你不心疼桓昱,也心疼心疼九叔他老兩口,一大把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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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周遲氣早就消了,就是磨不開面子,現在有人給他臺階,求之不得的事,他裝作不耐煩地說知道了。
婷姐知道他什麽德行,勒令他趕緊把桓昱接回家,說高三正是沖刺的階段,別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耽誤前程。
周遲心想才他媽不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他也懶得解釋,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弟弟是個白眼狼,這事真是越想越不光彩。
拳館的飯局到淩晨才結束,桌上地下一片狼藉,一群人個個喝得東倒西歪,幹脆全在拳館休息室過夜。休息室床窄,橫七豎八躺滿了人,周遲隔天休息,他懶得将就,把其他人安頓好就回家了。
天上月朗星繁,樓道寂靜,一點聲響就格外清晰,周遲站在家門口,摸了一兩分鐘的鑰匙,最後“操”了一聲。
周遲摔下煙頭,用腳尖碾滅,他雙手煩躁地撐向防盜門,老舊的鐵門哐的一聲,在深夜駭人回響。
其實周遲以前也經常忘帶鑰匙,但像今天這樣被關在外面,還是頭一遭,畢竟之前甭管多晚,帶沒帶鑰匙,家裏都有桓昱給他開門。
淩晨兩三點,再回拳館也不值當,周遲在小區長椅躺下,他屈肘枕在腦後,盯着蒙蒙發亮的夜空,空氣裏枝葉澀青,空氣微微涼,夾雜着泥土的味道,不太好聞。
周遲眼皮發僵,但就是睡不着,他心裏堵着一口氣,憋得難受,越想越不甘心,最後幹脆從長椅上起來大步上樓,他擡手頓住片刻,試探性地敲門,許久都沒有走動的腳步聲回應。
這狗崽子可真能耐,一連半個月都不回來,周遲幹笑一聲,他舌尖抵着腮幫子,含糊地說:“行,有出息。”
那天周遲在氣頭上,話說得決絕又難聽,緩過勁後,他又怕桓昱出事,出去找了半宿,知道他在九叔那兒才放心。
這幾天,他有意無意往九叔那兒去,每次都能看見桓昱蜷坐在矮板凳上,面前一張木板釘的桌子,趴着專心寫卷子。
九叔住地是矮平房,周圍堆放廢品,蚊蟲多,點了蚊香也不管用,桓昱皮膚白,還容易過敏,叮咬後腳踝抓的都是疤。
周遲遠遠看着,心軟,也心疼,知道桓昱騙他的時候,他恨得牙根癢,但其實他對桓昱的感情很複雜,三言兩語,粗枝細節的小事都形容不了。
前幾年許言之打球的學費很高,周遲壓力很大,掙不到錢的時候,一了百了的念頭也不是沒有過,可每回往大橋上一坐,望着漆黑一團的河水,他總能想起桓昱。
河裏的那兩根無根草,特別像他和桓昱,好像只有彼此緊緊纏着,繞着,才有點韌勁,才能在湍急,窒息的水裏向上生長。
那時,周遲又想,好死不如賴活着。
就當為了桓昱。
天微微亮,周遲從樓道裏找了一條開鎖小廣告,他撥過去,和師傅說了具體地址,聽那頭說要四十分鐘,他又去小區門口吃了個早飯。
早餐攤剛開門,老板娘認識周遲,見今天是他過來,随口問了句:“今天怎麽是你下來?平時不都是桓昱下來買早飯嗎?”
周遲皺眉,他往別處看了眼,模棱兩可“唔”了聲,心想真是新鮮,怎麽哪哪都能扯上那個狗崽子。
“來一屜包子。”
“在這吃,還是回去吃?”
周遲昨晚沒洗澡,一身羊膻味,眼看來往顧客變多,他不好意思進去,說要帶回去吃。
平時桓昱下來吃早飯,回去會給周遲捎,早餐攤記得熟客的口味傾向,老板掀開蒸籠:“給桓昱帶一份嗎?”
“......”周遲輕咳一聲,“來一份吧。”
“好嘞。”
老板娘把包子和豆漿打包好,遞給周遲,“一屜牛肉,一屜素三鮮,兩杯豆漿。”
周遲沒伸手接,他擡眼,咬着舌尖思忖幾秒,笑着問:“桓昱平時吃素三鮮的?”
“對喽。”老板娘呵呵笑,“你這弟弟可真會過日子,自己吃素的,給你買牛肉的。”
“他一直這樣?”
老板娘看他臉色不對,脫口的答案又咽下去,仔細回想後才敢下定論:“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樣。”
周遲笑意尴尬,他抿唇,把素包子拎出來說:“不要素的,換成牛肉的。”
在樓下吃完早餐,開鎖師傅正好到,開鎖又換鎖芯,折騰二十分鐘。關上門,屋裏空寂安靜,周遲把沒吃完的包子擱在桌子上,他雙手叉腰,低着頭短氣長出,站了好久才去洗澡。
之後沒幾天,桓昱放學後總跑去拳館,幫他們幹點收拾休息室的雜活,期間好多次碰上周遲,他遠遠駐足,小心翼翼地想上去說話,可周遲每次都面無表情避開。
倆人以前在外人面前,也不是表現得多親熱,所以就算不說話,大運他們也沒多問什麽。
天陰了一周,陽城預報雷暴雨,溫度驟降,拳館早下班,周遲在家裏躺着無所事事,看着陽臺外黑沉沉的天發呆,沒一會兒,昏昏沉沉睡着。
桓昱從學校回來,剛進小區,讓傾盆大雨澆了個徹底,他走進樓道,甩甩胳膊的水,仰頭往樓梯上看了看。
這半個多月,桓昱好多次回來,但每次都是拿着鑰匙在樓道徘徊,始終沒敢上去。
外面雨簾騰霧,桓昱看了眼,在心裏給自己編排了個合情合理的理由,要是周遲一會兒質問他怎麽還有臉回來,他就說是降溫,要回來收拾幾件衣服,收拾完就走。
這麽一想,桓昱心裏有底氣多了,他站在門口猶豫好久,最後拿出鑰匙嘗試往鎖眼裏插,他發絲滴水,身上冷透,指尖都在發抖。
鑰匙好幾次都沒有插進去,桓昱彎下腰,注意到嶄新的鎖芯,一種無可轉圜的微妙凄然,他就那麽注視了一會兒,感覺臉龐越來越多水珠,他擡胳膊擦了下,把鑰匙裝回口袋。
大雨不知道什麽停的,外面天色青白,周遲猛然驚醒,他坐起來揉了揉酸痛的腰,去陽臺開窗戶,視線裏卻晃進一抹熟悉的颀長身影。
*
剛省心沒幾天,周遲就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桓昱打架,讓他去領人。
當時周遲剛下擂臺,他顧不上其他,挂斷電話趕去派出所,一進去就看見蹲在角落的桓昱。
他離家的時候沒拿衣服,還穿着那件白短袖,外面是校服外套,領口歪斜,胸前被撕了個大口子,袖口、後背蹭得全是灰。
角落的人環抱膝蓋,眉眼低垂,嘴角一小片烏青,濃密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看見周遲進來的那一瞬,他突然僵住,想說什麽又沒說,默默把頭埋得更深。
派出所的老所長認識周遲,當年周羅的案子,他也參與了抓捕,所以一看人進來,指了指桓昱,說話也相當不客氣:“你看看這叫什麽事?”
周遲悻悻點頭,從口袋裏掏出煙盒,屋子裏有老煙槍,但看了眼他手裏的劣質煙,臉上頓時泛起推诿,不情不願地接下。
發完一圈煙,周遲才看到九叔也在,他年紀大了,不知道氣着了還是累着了,阖眼半躺在一旁的椅子上哼哼。
周遲轉頭問民警:“怎麽回事兒?”
其中一位民警說:“就為了幾個空水瓶,你說這多不值得。”
聽了半天,周遲才搞清楚前因後果——九叔撿了幾個礦泉水瓶,想進地鐵上個衛生間,就把水瓶捆好放在外面,結果出來被一個老太太拿走。
九叔氣不過,上去理論了兩句,想把水瓶要回來,結果和老太太兒子動手推搡上。
至于桓昱,聽那意思是剛巧路過,上去幫九叔。
年輕民警還在說,緩聲埋怨的意思,周遲打斷他,“要不是沒錢,他這麽大年紀也不至于還為了幾個空瓶子這樣。”
這話把小年輕噎了下,對方也不好再說什麽,把文件夾遞過去,讓周遲在上面簽字。
晚上八點多,周遲簽完字,拜托民警把九叔送回去,然後領着桓昱走出派出所。
寂寥深秋,晚上風帶着濕氣的涼,從派出所回去,四站路,但最後一班公交車已經走了,周遲和桓昱兩個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地往家走。
從桓昱來陽城,他似乎一直都是別人眼裏的乖孩子,學習好,有禮貌,還懂事,幾乎是人見人誇,猛地接連做出這些舉動,讓人挺意外。
但其實這不是桓昱第一次打架,第一次是十二歲,他剛轉到陽城。那時候他穿得破破舊舊,普通話也不标準,班裏吊車尾那幫小男生經常欺負他。
罵他是髒老鼠,土包子,沒爹沒媽的可憐蟲,他們一下課就圍在桓昱課桌,一邊大笑一邊搶他的課本,從窗戶扔出去。
桓昱總是一聲不吭,他捂着耳朵當聽不見,但事實就是,退讓妥協只會換來變本加厲,有同小區認識的,都躲着他走,他們私下傳周遲是殺人犯的兒子,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早晚也進去蹲局子。
鬧最兇的一次,是上完體育課,桓昱回班看見那群男生,往他水杯裏撒尿,被他發現以後,還理直氣壯,“看什麽?你也想殺人?”
“差點忘了,你是殺人犯的外甥。”
“土包子。”
“可憐蟲。”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桓昱默不作聲,直到為首的那個惡狠狠地咧嘴說:“你哥就是沒爹沒媽沒人管的人渣,将來把你也養成人渣,養成殺人犯。”
“啊——”
話音剛落,刺耳慘叫在教室響起,有回來的同學趴窗臺圍觀,看見桓昱壓在他身上,拳頭拼命地砸下來,像是不解恨,拿起水杯往他臉上砸。
“我讓你罵我哥!”
“讓你罵!”
桓昱雙眼猩紅,老師來了都拉不走,他掐着對方脖子,警告他,“再敢罵我哥一句,我打死你!”
校長室裏,周遲姍姍來遲,他穿着黑短袖,速幹運動褲,不羁又灑脫,吊兒郎當的模樣,瞧他眉宇間不好惹的社會氣息,剛剛還咄咄逼人的那對父母也熄了音。
最後他們要求開除桓昱,周遲偏頭不屑一哂,說了句放你媽的狗屁。
那晚是和現在差不多的場景,周遲走在前面,但沒有沉默,伸手摸了摸他腦袋,先是問他有沒有挨揍,然後又笑着說自己看走了眼。
說他不是小窩囊,說這樣做才像他周遲的弟弟,又去小賣部給他買了汽水。
那是桓昱第一次喝汽水,他抱着冰涼涼的汽水,小跑跟在周遲身後,嘴裏果味蜜甜的氣泡層層炸開,在唇齒間跳動,酥酥的,癢癢的。
他側頭看向周遲,途徑橋洞,上面火車馳過,轟隆隆響,而城市燈火和闌珊月色,在不遠處出口照射。
那一年周遲才二十歲,笑起來唇紅齒白,唇珠還沾着汽水的水色。
那時桓昱還沒辦法準确形容心裏的感受,但他知道,他永遠記得那一天。
“你去哪?”周遲看人要過馬路,停下轉頭問。
“藥店。”桓昱胸口疼,他順手捂了下,小聲說,“我買點止疼藥,九叔家好像沒有,我怕夜裏睡覺疼。”
人行道信號燈跳到綠色,桓昱轉頭邁出一步,被身後周遲叫住,“不用買。”
桓昱不解地轉頭,怯怯地和他短暫對視。
周遲駐足看向別處,嘆了口氣,轉身繼續往前走,撂了句,“家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