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教你
第48章 我教你
陳薇奇第一次拿槍是十五歲, 還是個沒有長開的少女,沒有現在高,也沒有現在的力氣大。那是一把經過改造的格洛特手槍,她頭上戴了降噪耳機, 教練反複問她可不可以, 她說可以。
過程并不順利。
即使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打出第一槍時,她還是吓得臉色發白,手臂被巨大的後座力震得發疼, 槍直接飛了出去。
尖銳巨大的槍聲一直回蕩在耳畔,怎麽甩也甩不掉,直到最後變成了類似耳鳴的空曠。
十五歲的少女,用這種方法讓自己脫敏, 未免太過殘忍。她連吃飯、上課時都會走神,無法集中注意, 睡不着覺夜夜都做噩夢, 連陳北檀這種對自己夠狠的人都看不下去,勒令陳薇奇不準再去射擊場。
陳薇奇就躲在被窩裏,戴着耳機一遍遍去聽槍聲的錄音。她太倔了, 倔到讓人讨厭又心疼。
後來,她拿槍的姿勢越來越穩,射出的子彈也越來越精準, 對槍聲也越來越鎮定, 她第一次打中十環,第一次拿巴特雷, 第一次跟随陳北檀去德國森林打獵,第一次有了自己專屬的槍——陳北檀送她去英國讀書, 臨走時給了她這把博萊塔,并告知她一切手續都為她辦好了。
陳北檀永遠做有備無患的事。
“希望你永遠不要用到這把槍,薇薇。異國他鄉,哥哥不能一直在你身邊,保護好自己。”
在這個喧鬧又寧靜的奇特夜晚,陳薇奇蜷在莊少洲的懷裏,對這個她認識四個多月的男人說她的過去,說她的秘密,展示她最脆弱的疤痕。
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但說出口,似乎沒有陳薇奇想得那麽艱難,甚至是松了一口氣。
她從不對外人提起這件往事,陳家人對這件事也閉口不談,諱莫如深,參與這件事的警察都被鎖了口,一點風聲都沒走漏,公衆只知道發生了一起富豪綁架案,但不知道綁架的是誰。
就連和她認識幾十年的易思齡,也是最近才知道有這樁事的存在,不聞其中細節。唯一知道前因後果以及其中細節的外人就是周霁馳,而現在,莊少洲也知道了。
“大概就是這樣,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你還想知道什麽?”陳薇奇在他懷裏仰起臉,手掌撐在他的小腹,像一條側躺的美人魚,很放松的狀态,全程娓娓道來的語調都平靜而溫和,就像是講故事。講一個和她無關的故事。
她不是用揭傷疤來博取憐惜的女人,她不需要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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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少洲望着陳薇奇明媚的笑容,一時陷入深深的沉默。他心中有難遏的痛感,潮水般湧過來,從腳踝淹沒到心跳,直至淹沒呼吸。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見陳薇奇,是五年前在陸家的晚宴。他一向不喜歡這種傳統老派的晚宴,偷閑地,靠在庭院的廊間抽煙,隔着很遠的距離,看見陳薇奇穿一襲華麗藍色魚尾長裙,被一群少爺圍着,她似乎有些不耐煩,還是保持笑意,下巴揚起,很驕傲的姿态。
他當時就笑了,頗為輕慢地想着,這是哪片海裏游來的人魚,驕傲得像是要碎掉,挺裝的。
不會有人相信,一個被所有人衆星捧月的女孩,會帶着一種破碎感,破碎是不吉利的詞。她該得償所願,該花團錦簇,該嬌貴肆意,該順風順水,歲歲平安。
莊少洲無法想象,一個上初中的女孩用躲在被窩裏聽槍聲來脫敏。
“怎麽不說話。”
陳薇奇不喜歡莊少洲用這種眼神看着她,這讓她覺得她在被人同情,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上他的胸口,停住,笑容淡了幾分:“不要同情我。如果我說這些是需要你同情,我一個字都不會開口。”
莊少洲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嘴裏,咬了一下,随後含住,吮她的指尖,溫熱的舌頭擦過她指節夾縫中那層薄薄的繭。
他吮着,那雙幽深的,銳利的,像豹一樣的眼睛同時盯着她,沒有過多的情緒,只是注視。
氣氛本來還有些沉重,這樣一來,都盡數化為暧昧。
陳薇奇打了個哆嗦,人都軟了,覺得這種含手指的動作未免太色/情,何況他長得這樣勾引女人。
她立刻把手指收回來,垂眼罵了一句變态。不過好在他沒有展露出同情,這讓她松一口氣。
莊少洲牽起唇角,露出一個類似笑的表情,但不走心,他其實不太能笑出來。
他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從容,他很狼狽,心悸的痛一陣又一陣,熄不了,他總是對陳薇奇束手無策。
陳薇奇,陳薇奇,陳薇奇,他不認識十四歲的陳薇奇,只認識二十三歲即将二十四歲的陳薇奇。
莊少洲默念她的名字,忽然不受控地雙臂環過她纖瘦卻柔韌的身體,把她整個地圈在懷裏,像揉一顆水晶球,要溫柔要珍重要全心全意。他其實不太想在這種時候抱她,怕她這樣敏感的女孩多心,多心他是否在同情她,怕她因為脆弱的地方被人關注而不自在,但還是想抱,只是想抱她。
莊少洲把口鼻都埋進她的頸窩,氣息那麽熾熱,但很溫柔,她身上穿着一件湖水藍的羊毛薄毛衣,他呼吸裏都是那種羊毛絮絮的質感,掩蓋了他聲音裏的沉悶,“乖,寶貝。讓我抱一會,幾分鐘。”
陳薇奇沒有亂動,在這個漫長而滾燙的擁抱裏聽他心跳和呼吸的聲音。她的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看見月亮一點一點從雲層裏露出來。
今夜有槍聲沒有玫瑰花,但氣氛不輸那一晚。
“莊少洲,抱很久了。”陳薇奇輕輕撫上他的背脊,肌肉堅實,只是覆上去,就能感覺到安全。
她起初只是喜歡,現在有些依賴。依賴真的是很恐怖的事情,她曾經依賴周霁馳,她花了幾乎全部的力氣把這種依賴戒斷了,倘若她依賴了莊少洲,以後也要戒掉這種依賴,她該怎麽辦?
她可能沒有那種勇氣和力氣了,再來一遍。
莊少洲沒有松開,就這樣和她說話,“是那位靜姨在最危險的時候陪着你,這麽多年是不是很委屈。”
陳薇奇忽然鼻腔一酸。本該是母親陪在她身邊,母親卻不在。一個她本該憎恨和讨厭的女人,她卻永遠沒有了憎恨和讨厭的立場。她滿臉的血,呆滞地像個木偶,靜姨沖過來抱住她的頭,不停地拿袖子擦她臉上的血,安慰她說沒事,只是顏料打翻了。
所有人都在命運編制的網中,掙紮不開。陳薇奇時常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無數矛盾組成的笑話,恨不能恨愛不能愛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她只有緊緊抓住財富和權力,才能得到安全,她要站到最高的地方。
“她和你父親是……”
“不是。”陳薇奇搖頭,“她不是我父親的情人。不提這些。”她眼中濕潤,笑中有淚,鼻尖染着粉色,“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說出去。”
莊少洲吻她的臉頰,“還有秘密。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我爸媽在我十四歲時就分居了,我媽咪除了過年不會踏入陳公館,他們是一對假夫妻。”
莊少洲眼底輾轉過一秒的錯愕,錯愕是因為陳薇奇的父母在人前表現得實在是太過恩愛了,港島都傳曾家大小姐宰相肚裏能撐船,傳陳烜中為挽回愛妻痛定思痛,豪擲十幾億,又是贈股份又是大辦特辦二十周年結婚紀念宴。
他很快從震驚中恢複,一時無聲,他難以想象十四歲的陳薇奇如何撐過這兩件事。
他深呼吸,想到在Monblue餐廳,陳薇奇笑意盈盈地對他說,他們可以做一對人前恩愛,人後陌路的假夫妻。
是因為她的父母就是這樣嗎,因為她的父母沒有教會她如何……愛?
所以她一開始抗拒他,那樣絕對的不留餘地的抗拒,甚至不肯給一個開始的機會。因為她根本就不相信,和他這樣的男人聯姻,會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不過是走一場父母走過的老路。
陳薇奇撫上自己的手臂,掌根不安地隔着毛衣摩挲了幾下,随後很緩慢地吐字:“……我在滬城說了那些難聽的話傷害你,不是我本意……抱歉,我……只是沒有信心。”
對自己沒信心,對他沒信心,對建立一段親密關系沒有信心,所以一點點阻礙就讓她大步往後退到安全區。
莊少洲心底某處高臺為她坍塌下去,靜了半晌,他掌心托起她的下巴,吻上去,如浮光掠影,吻得很輕很淺,其實他很想兇悍地占有她每一寸,用強勢的方式告訴她,和他綁在了一起就不可能再有退路,有後路,只有前路。
陳薇奇的舌頭被他含在唇舌中,吮吸得酥酥麻麻,她仿佛能看見那處成了很蘼豔的粉紅色。
他口腔裏的味道很幹淨,氣息也是,炙熱卻不渾濁,交織着青翠欲滴的冷冽,他身上的調子比一般男人都明亮許多,也許是因為他過于自律的飲食。
和莊少洲接吻很享受,只是這次的吻太淺了,只在舌尖處止住,陳薇奇呼吸都能保持平順,指尖輕輕揪着他的襯衫,有些不安分地磨着襯衫領的尖角。
莊少洲的進退如此克制,像一個斯文的紳士來吻她,手掌溫和地捧住她的臉,“以後都不用對我說抱歉。”
陳薇奇抿唇,舌尖退了回來,“好。不過——”
“不過什麽?”莊少洲溫柔撫上她的眼角,她的臉太小了,他一只手掌就能禁锢,讓她在他的指縫中感受窒息。
“你剛才吻的很紳士。”陳薇奇臉不紅心不跳地指出。
莊少洲一愣,氣息中帶了取笑,好整以暇地觀察她,把她盯得撇開了臉。
這幾個月的親密接觸下來,莊少洲能感知到陳薇奇比一般人更強烈的需求,不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不論是物質,還是精神。愛她需要比愛別人更用力,要用力很多倍,才能填滿她靈魂上的洞口。
她就是一條貪婪的龍,索取都要保持驕傲,心是水晶做的,脆得很,不是誰都可以來愛她的。
莊少洲想着,一定是老天爺看他這輩子順風順水,太意氣風發,才讓他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陳薇奇。
“紳士不好?你不是喜歡紳士?之前不是嫌我太兇?”莊少洲漫不經心地三連問。
陳薇奇讨厭被取笑,心底嘀咕着她以前是很純情的,當即就要走,忽然被莊少洲折腰提抱了起來,他抱得輕而易舉。
“你做什麽!”陳薇奇好笑又好氣,雙膝跪坐在他堅硬的腿上,前腳掌抵着絲絨沙發,因為身體不自覺往前傾,手掌撐住他的肩頭。
這樣一來她就比他高了,他要仰起視線來看她,以及吻她。
飽滿的喉結沒有任何收束地暴露在空氣裏,下颌線連帶着頸部都繃成一條筆直的線,幾根青筋清晰可見,手掌扣住她的後腦勺,穿過發絲,力道很勁,把她硬生生壓了下來。
陳薇奇閉上眼,微不可察地從鼻子裏呼出很舒服的一息,這才感覺到滿足。
她到此時才發現,原來她喜歡的是很用力很強烈的感覺,要淹沒她,抵達她的靈魂。不論是接吻,還是做愛。
她被吻得雙眼失神,胸口不停起伏,虛脫地抵在莊少洲的額頭上,就這樣迷離地看着他,被他黑洞般深沉的雙眼吸進去。
他眼底有沉迷,沒有克制,任由直白的情愫在彼此之間泛濫。拉斯維加斯的夜晚,适合這種不需要克制的愛意。
“陳薇奇,如果你不知道怎麽喜歡我,我可以教你。”
陳薇奇茫然地張了張唇瓣,“教我?”
莊少洲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眼神侵略,語氣保持他一貫的斯文:“等你自己喜歡上我可能太久了,我不想等那麽久。”
這座花園安靜,只有中央的羅馬噴泉的流水聲,暖色的戶外燈融融地映着莊少洲的臉,他的骨相實在是完美,跌進這種光和影都濃稠的氛圍裏,只剩下雕塑感。居高臨下地看他,英俊更盛。
“怎麽教。”陳薇奇輕柔地問。
莊少洲雲淡風輕地說:“首先,喝醉了記得喊我的名字。”
陳薇奇無解,歪着頭看他,看了好久才平靜地說:“不喊你的名字,那我還要喊誰的名字。陳北檀?珊宜?易思齡?”
莊少洲慵懶地眯了下眼,如栖息在黑暗裏的豹子。和他對視是需要膽量的,陳薇奇是他見過最有膽量的女人。
他擡起唇角,百分之一千釋懷,把她的手握住,在她掌心吻了下。
“按你這種速度,很快就能出師了。”
莊少洲把她抱回主卧,明天下午的飛機回港,今夜是在拉斯維加斯的唯一夜晚。兩人都沒有說什麽,就這樣相擁而眠,只是過了半小時,誰都沒有睡着。
莊少洲翻身過來,壓在她身上,體溫從頭到腳覆蓋她。
陳薇奇閉上眼,順勢環住他的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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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港島回來後,兩人都紮進堆積如山的工作中,期間莊少洲還去內地出差了三天。
一周後,兩人的婚紗照初片出爐,黎雅柔把兩位大忙人約出來選照片。她一張一張欣賞,簡直是愛不釋手,腦子裏已經想好要選哪幾張做迎賓,哪幾張做大海報。
黎雅柔:“這張薇薇太有氣質了!就是這混小子,靠這麽遠幹什麽,要親上去才更有氛圍感。”
那是一張他們在游艇上拍的。宏偉的金門大橋矗立在夕陽之下,陳薇奇穿着一襲蓬擺釘珠婚紗,坐在莊少洲那艘價值四億美金的超級游艇的頂層甲板上,頭紗被風吹得漫天都是,她手拿一束白玫瑰,眺望着遠處的海,莊少洲則站在她身後,也許和她望的是同一個方向。
莊少洲瞥了一眼照片,有些心虛地喝了一口果汁。拍這組照片時,他興致不高,即使僞裝得足夠完美,鏡頭還是把蛛絲馬跡暴露出來。
這組照片拍出來不像是甜蜜的婚紗照,倒像是充滿故事感的唯美電影海報,帶着一絲說不明的憂郁。
“我覺得很好。”莊少洲淡定地說,“每張都親,這組婚紗照就完了。我和薇薇都是有格調的人,不需要這些惺惺作态。”
黎雅柔:“…………”
陳薇奇笑出聲,無語地瞥他一眼,放在桌布下的手不動聲色地挪過去,掐莊少洲的大腿。
莊少洲假裝拿搭在腿上的餐布擦嘴,手放下去,反握住那只搗亂的柔荑,用不輕不重地力道捏了下,把陳薇奇捏得發酸。
兩人假裝無事發生,但一點悉悉索索的動靜還是瞞不過黎雅柔,她無語地望向坐在一旁的莊綦廷。
男人宛如擺在盛徽集團總部大樓前的石獅,到這時方才柔和幾分,回望一眼妻子,“我覺得兒子說得沒錯。都是有格調的人,不用惺惺作态。”
黎雅柔:“……………”她恨不得把餐布摔在莊綦廷的腦袋上,想起自己的婚紗照,這人嚴肅得像拍議員競選照,連惺惺作态都不會,不由冷笑,“莊董事長日理萬機,怎麽百忙之中抽空來陪我們選照片。”
莊綦廷:“…………”
陳薇奇認真吃飯,不說話。莊少洲習以為常。
黎雅柔看都不想看他,目光轉向陳薇奇,她立刻變得溫柔,“薇薇啊,我選來選去,還是覺得大溪地的海最漂亮,那裏海島也多,我們就直接包一座島下來。怎麽樣?”
陳薇奇心底驚訝。沒想到黎雅柔會選大溪地。
她想到了那最後一次的家庭度假,就是在大溪地的波拉波拉島,爸爸媽媽大哥二哥還有小小的珊宜,每一個人都在,是她存在手機裏最美好的回憶。
那裏也是她最想回去,而不敢再去的地方。她覺得神奇,和莊少洲在一起後,她似乎在一片一片地,把缺失的碎片都找回來,變得圓滿,變得充盈。
“好,都聽媽媽的。”
陳薇奇笑起來,笑得很明媚,很圓滿,莊少洲為她的笑短暫地停頓一瞬。
“就在大溪地辦婚禮。我喜歡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