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茶馬古道行客紛紛,長衣飒飒掃地面,一條街上右邊亮起一嗓子又是一嗓子叫賣,等泰安街頭鴛鴦院亮了燈籠,小販們才在這薄幕時分軟了聲量。

草濃露滑,透亮石板地上小雨引得它們争相越發軟膩。商賈小厮婦人孩童但凡長了一雙眼的,都跟同書缃閣門前那一堆堆銅臭味的書香門第們往裏瞧,只這後者聞了那勾魂馥郁香,就如同鑽進美人懷,腿打顫了往後嗦,一連連哎呀呀倒了下去。門扉透出絲絲小縫,一只只柔弱無骨的玉肌手腕輕飕飕飄了出來,笑成山河勢派的少年們鼻尖都勾出笑,跻身麻利往裏靠,卻怎麽也近不了那閣裏面去。

倒下的少年連忙起身擦手去摸那香骨頭,耳朵裏不是大家的推搡争奪聲,只曉得心口裝了一只小手,指尖輕蹙撓得他飄忽所以。身在男人堆裏,卻忘魂某夜如夢而至的瞬間,女孩端了杯花葉紋的金杯子靠在他嘴邊,喉間如同吞下一口口虛氣,之後便貪眠不知人間事。

春分時節櫻花雨,素碧深檐沾了片片雨光,婦女見不得男人仔子的貪吃模樣,拉扯松耷耷的臉皮橫眉豎眼剜了那門縫,擡眼往上瞧,就只見一個臉頰嫩滋的女孩對她勾出一側唇角,連吓得收緊菜籃子朝家走。

無論天南地北,春花秋月才是人間好風景。書缃閣落址選了個白壁古樹的空曠地界,四年前來時只有個幾步路遠的破舊禪院隔道相望。也不知是哪個裝了大肚子墨水的老爺踏足書缃閣,吟了幾句打油詩,身邊跟着的文人墨客競相高吟才使得閣內女子芳名令人識。漸漸,荒草踏平,石板失滑,空曠街道增添一盞盞夜燈,守夜人也從無到有。

霞上兩瞥微雲斜挂山頭,樓下吵鬧極為礙眼,山風陣陣呼出窗角鵝黃沙羅裙角,金翠花钿叮鈴響,樓上人呆滞臉色稍微晃了晃,另一邊唇角輕啓釋出口花香氣息。不管底下一張張淨白黝黑的臉龐,兀自整理起衣裳來,只越整理越淩亂,削白肩胛骨上荷花精刻的白綢子被風渡了下來,活像旌旗空中舞。

其中一個面紅齒白的少年忙扯開嗓子道:“是她,就是她!”

聞言者,人潮湧動都往後退眼睛登高往上望,哪裏還管那少年口中繼續的銷魂感。不知盯了多久,不見那樓間女子音容笑貌,只順她目之所及往破廟的方向望去,有大膽的嚷道:“妹妹,和尚廟裏出不來什麽好貨,哥哥這兒啥都有!”膽小的聽了眼生光,直溜溜瞎笑往臉如敷粉的美人面上掃。

紅光暖香初現,味更甚,莺鈴笑聲從門口傳來。只見門內笙歌樂器紅蠟燭,碧玉瓜似的姑娘們頰生桃色胭脂點,曳地長裙鋪滿銀白地氈,一排排當中卻透出個徐娘年歲的人,高梳發髻,眼角稀疏皺紋向上拉着。

引得門外人一窩蜂牽線似的都往裏趕,哪裏還管樓上面冷的女子。

“阮娘,今晚嫣兒。”

“阮娘,阮娘,你不能再推我了!”

“阮娘,這是我賣字畫得來的,你便讓我見清兒吧。”

……

話音連綿推推擠擠全是求不得的混亂姿态,散衣冠,頭巾滑,其中一個擠身最近的少年,圓領窄袖全被一個忽然出現的虎背腰身大漢撕拉成兩半,瞬間生出讀書人的軟弱,噤不起身。

緊閉眼皮,耳邊響起陣銳利笑,“扔出去。”

繃直身子卻沒接觸到石板僵硬,少年眯眯睜開眼只見身邊多了個倒在地上的羸弱男子。面前阮娘深綠套頭長裙素裹一身,發纓翠生亮,目光直逼他道:“是我推你,還是你願像他這般。”

霎時間,這一群公子哥壓緊嘴巴,鴉雀無聲,誰不知道阮娘身旁這小厮搭理至極。

少年灰溜溜轉過身。偷眼瞧地上的男子臉上沒有點被打的青腫,倒是面頰凹陷活像餓了幾年。兀自嫌棄道:“亂民還想來書缃閣,吃土喝尿都排不上你。”腳步生風蹿了兩口塵土到人頭發上,轉臉瞧綠窗內舞姬曼妙身姿,一曲霓裳絲竹仙樂飄。又暗自怄了兩把,擡頭尋了幾眼才瞧見樓上疏簾半卷處,現出的那兩撇彎潤眼梢。整頓衣裳,連喚兩聲美人,卻看她眼神依偎遠方,落在才将從他身邊走過的臭和尚!

“看我逮了個什麽人。”肩膀被人輕輕一抓,唐零兒還沒回過神,急不去管清帛又說什麽胡話,眼尖尖往外瞧那個背了一籮筐食物的光頭兒已經消失不見。又是那個人,每每從書缃閣路過,眼都不往這邊瞥一下,就算以山為鄰,但怎麽着也算鄰居,一同居住泰安街右邊,難道和尚就不同其他男子一般?

“能看誰,還不是看地上的呆子。”唐零兒回身攏了攏頂上金鑲銀的花钿,細細吶開聲打量眼前人一番:“怎麽今兒穿的這麽豔,不知哪家公子是這品味。”一邊說笑一邊取出通體溫涼的紫砂壺給斟了兩杯茶,透過水面,她瞅見自己眼色多了幾抹笑色。

“哪兒豔,比你平時穿的勝過一分沒?”

“唉,不跟你說這些話了,青兒都哭成個淚人了,你還有心思喝茶。”

“誰叫她要為男人傷心,這不,地上躺一個,屋裏關一個。”丹唇裂開縫,唐零兒吹開茶渣子,沁人心脾的味混雜樓下歌舞笙簫,門外男子低鳴的聲略微苦。

複又放下杯身,腳步輕盈晃過那鮮紅漫身的清帛:“阿娘也不是真打那呆小子,她自己偏哭,惹得阿娘氣更深,不過是餓了他幾天,都給雙方削個膽。再說眼下,有青兒為他哭一遭,那小子也值了,哭比那笑要難買多了。”

清帛聞言慢慢走到她身邊,無聲籲出氣,将她散了一身的墨發重新束起來:“別說這些敗興事了,這也不是青兒第一次為別人哭了。”

唐零兒任由她用雲蓖梳過自己發,忽而想起什麽,嘴角勻出笑意。

“零兒……”

“嗯?”

躊躇兩番,清帛還是開了口:“如今,你也快及笄了……你說,我們還可以呆多久?”

曉天清露,餘了一夜的山風潤在醉蝶花尖,唐零兒在被衾內懶懶不願起,花容初醒的秀臉也沾着微露,眼角濕濕泛開羽睫,盯住花尖,靠在床邊,伸出一頭指尖觸碰,露珠清澈落在被子上時,她眼角的淚痣也泛開光襯得潋滟。

猩紅亵衣棉紗感,上面繡了鴛鴦戲水。唐零兒神情冷淡柳眼不續看,強撐着昨兒彈了一天的琵琶手,忘掉青兒夜半長了翅飛到她房裏的啜泣音,趕走闌幹呆了整夜的兩只小雀。走到花影吊籃處,朝左右望去,只有那對面酒鋪老板跟她對望。

捋來繞在肩膀的發絲,唐零兒不覺念道:“總角……及笄……不過如此。”

日上三更,書缃閣不做生意,倒有些游山玩水的野詩人進店點了樂伶人清腔唱。唐零兒混沌一夜的腦子方清了些。

卻不料門叩叩響動,剛料想開口讓不用來送食,就聽見門外漸收的嗚咽聲時止時放,喚:“零兒。”

邀進屋,唐零兒這才注意到青兒彩絹半袖對襟扣都掉了,皺皺巴巴的衣裳就跟她此刻淌淚留涕的緊眉皺面一般,知她這次動的情更深,不像原來哭到子時便不再嚷。

“你又是何必糟蹋自己。”遮住簾幔,一扇扇關窗,唐零兒不忍心終究還是開口。

“我哪裏是在糟蹋自己!”青兒扭身晃腰推開她送來的茶水,忿恨不平驚得那兩只飛回來的小雀又飛走了。

鼻尖冒氣,咕咚留出泉水來:“他是我第一次如此喜歡的公子,他說要替我贖身,為什麽阿娘不準?別的妓.院都可以,阿娘為什麽不!就是當他的妾,也好比在這朝不知夕的地方守一生!胡人已經破了邊界!安祿山都當了王,她以為選個這麽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就是對我們好?零兒,我告訴你,這是牢房,這是牢房!”

手指被攥地緊緊的,酸痛感襲上來,唐零兒呼出聲願勸她,張開口卻是另外一個人的音,“青兒,你別鬧了,當心又進去。”清帛不知何時進了屋。

“我在鬧?你們才是在鬧!穿了衣裳就像人了?你們就假裝自己還活着吧!”茶杯子嘭嘭墜地,青兒腳底生風跨開兩人頭也不回下了樓。

唐零兒松活手腕正往門追上去,卻被清帛抓住,尖牙咬舌尖又疼了把。

“她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別去,我去,剛有客要點你,阿娘勸不過,你去看看吧。”

“那你快去。”低頭揉散,唐零兒小跑到窗邊瞧青兒已經出了書缃閣,瞧清帛還站在後面不知瞧什麽,忙催促:“你快點去追上她啊。”

“這時候就見你緊張了,我去了,你收拾好自己再下樓。”說完就踩着木梯子下樓。

從衣廂裏選了件銀彩半袖裙,唐零兒不去瞧姐妹送她的脖頸下露了一大塊的輕紗緞子,心思還活絡在青兒說的幾句話上。在屏風後換衣時,才瞥見自己腰間素矜垮了一截,現出腿邊白花花的肉來。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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