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緩步慢笑下階來,唐零兒臉蛋素白只抿了口脂在唇上,清水芙蓉面眼波流轉空洞失神,瞧一個個花露蒸出的姐妹們在軟席上支頤展顏,還未到晌午,她們仿若也真醉了,手捏豎笛,箜篌吹不出聲,只有那青雲流水似的音從琵琶緩緩扣響。
阮娘立在她身後的紅柱子上,瞧見她弄琴指尖無力,便說:“既來則安,生逢亂世的女子不能談情。”
唐零兒不語只是對那頭戴冠耳進賢帽的男子笑了眼,一曲畢看對坐的男子身子搖擺,才轉身道:“阿娘,零兒是知道的。”頰上生了紅光的小肉團掬着笑,拉着阮娘的衣裳角:“阿娘,下午我能不能去陪青兒散散心,把你交給我的知識拿來好好開解她。”
“我說不許,你不是也要去,偷雞摸狗的事還都是你教她們的。你性子掩了,倒把她們引成你那樣!”着了身綠衣裳氣得臉發紅,唐零兒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順手将紫檀月牙桌上的合意餅捏了一塊喂進阮娘不停下的嘴裏。
還沒等回話,眼便彎成月牙攀住牆朝房間走去:“會早點回來的。”唐零兒心也知阮娘一人操持書缃閣日益力不從心,自己又是唯一個跟她從無到有的人,如果不是阮娘在屍.體堆聽了她的哭喊,日子也不會這麽好過。連忙忙讓客人暈了頭,散開衆姐妹督促去練琴習舞。
青草薄衫裙肩上垂了條白花披帛,唐零兒承着日光沿街道左探右望都沒尋到青兒,到她最喜歡的河邊,也沒尋見。倒把自己趔趄跌進水裏,索性揣了幾腳水,染了濕意的裙角透成森綠,坐在濃陰柳樹下清風送爽,恍恍惚惚眯上眼卻怎麽也憶不起之前的事,除了昨日,就連前日她都一片模糊。
小鎮人稀,午後都在家躲陰涼,偶爾疾馳而過的商馬游人當泰安是個休憩驿站,走的都是正道,小河邊流水潺潺春風暖,唐零兒忽然聞見陣慢跑聲,連撐着柳樹身往外看,不是青兒是誰。
人越往前走,影子便縮地越小,她忙喚出聲卻沒人理,也連跟上前看青兒要做個什麽。小腿間的衣裙貼在皮膚上,重重把唐零兒往下拉,遠處手掌大小的人終于在她氣喘籲籲快耐不住的時候停了下來。
鑽進小巷,石壁散寒氣,唐零兒忍不住打了個顫,瞧青兒呆在弄口腦袋朝禪院望去,倏然而至的起伏讓她哽了話音,腳步靠近也跟着青兒仔細度量這黃葉沾滿屋檐的歇山頂鋒,坐了個三彩瓷光頭和尚,門廳冷落,進去了兩個農夫衣裝的人就不再有人煙,唯有個布衣小和尚在門廳掃落葉。實木刻板上筆力遒健,刀工精細刻出:白居寺。
泰安是個小地方,可這靠山出界的寺廟在街角最尾端,她從來沒有來過,阿娘也從不讓她來,只每日依在樓闌邊,瞧這廟內尖凸的粉苗苗,先是一朵後是一簇,再長成現在擡頭都能蹿進雲堆裏的模樣,進瞧了,似乎都能從空氣中逮出點味嘗。還有那和尚,也是她對這寺廟的記憶。
“嘿!你幹什麽!”青兒壓低聲朝她叫。
“應該是我問你幹什麽啊。”瞅見那小和尚也往這邊望過來,唐零兒才往回踱步在她身邊。抿嘴蹙眉不說話,兩眼直勾勾盯着廟裏,伸長脖子往來望去。
“你想進去?為什麽?”
掃帚聲還在地面上掃來刮去,青兒音腔多了些無奈,靠在牆角不似平常嬉鬧:“柳公子昨日讓位僧人給救了……”
側臉看青兒,唐零兒瞧她眼裏靡靡不振,殷切道:“那我們進去。”
青兒搖頭,钿花玉貝簪子搖搖生冷光,凝眉看向她:“我身不幹淨,不能進廟了,你可以進去,幫我看看柳公子,成不成?”
唐零兒還未理清她說的大意,手裏就被塞進她頭頂上的簪子,“和尚進去了,你去幫我把這個拿給他,跟他說我會等他的,只叫他別嫌我……”
慧悟不得青兒的感受,眼梢流溢的水珠,唐零兒還沒伸出手替她給擦幹淨,就兩步當一步被推進了白居寺。
門外樣貌令人恓惶,進了內反倒漸漸剝開雲霧似的,目之所及看不足,不比書缃閣一間庭院,禪院裏依山向陽,穿廊從石頭階往上走,下為庭院,上為園林,綠林落影親壤院中央,幽幽尋到寺廟影,擡眼望,低山邊邊三座比那大廟稍小的廟宇,熠熠生輝坐了幾座佛像。
蟬聲不知從哪兒傳了出來,唐零兒攥住胸口驚了一驚,從那櫻花瓣瓣雨收了神回來。左旋右轉蕩開路,庭院只有她一人,忽而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連躲在樹後遮住自己。
虛眯眼松了氣,不過是剛倆農夫從左邊廟裏頭出來。後背生出些薄汗,腳下滋味不好受,唐零兒捏住衣角給自己送風,舒爽惬意,思量往哪兒尋那柳公子。耳邊忽軟軟地渡進古筝清吟的亮音:“施主,可否需貧僧幫助?”
一雙玉白小手掌在樹身,唐零兒點腳慢磨從下而上,看見個青黛裹身的寬泛僧服之下勾勒出瘦壯的腰臂曲線,在順眼直上時,往樹身又靠了靠撐住自己。輕裳白顏水為眼,鼻尖和唇間都現出毛鋒似的棱角,鬓腳整潔依稀能瞧出當發覆在上時是怎樣的翩翩公子。
陽光從他胸前度過肩頭,唐零兒才推開那飛雨極烈的櫻花樹,瞧它呼呼又下了幾片,才緩緩露出笑盯住那雙比自己細長同含微微笑的公子眼:“施主不需你幫什麽,小女子才需你幫……”
和尚不茍言笑,良久對望,冷然收回視線,唐零兒平視他抿成一線的唇,薄薄的,阿娘說過薄唇男人最無情,忽覺風吹得有些怪異,不再撓人。可,向上往那眉眼中分明能測出點笑意。
還未做聲,花瓣也羞怪地飄在她的臉上,仰人鼻息間她又覺得自己太惺惺作态,幹什麽要拿出這句話來堵。
燒香味醺地她眼底生了酸,暗黯垂下時,卻聽那人說:“姑娘鞋履必然是沾了水,如不介意,貧僧這有一雙雲頭錦履,應該是合适姑娘的。”
“怎麽能……不成。”噎住舌尖,唐零眉梢添了色,松活身架跟着和尚右邊,有一搭沒一下地岔開話來。
“和尚,你叫什麽?”
“法號衾思。”
“衾思……你年齡幾何?”
“二十又五。”
“怎麽這麽老……”小唧唧念出一句旁人并未聽見。
“衾思,你為什麽要做和尚?”
“衾思,你全名是什麽?”
“衾思,你當和尚之前是做什麽的?”
唐零兒瞧她倆身邊綠蔭環繞,腳邊飛花瓣瓣,心情上佳,忍不住問了一句又一句。前方幾十丈米遠整饬的五間寮舍,灰青地面上他穿的麻藍布鞋忽而停了下來。
耳邊瓷罄音像早日她醉蝶花滴的露珠般,一字一句沁出來,他說:“安,安衾思。”
“和尚名號如同姑娘的一樣,都是個遮掩。”緩緩開口,安衾思說不出謊。卻發現跟前人只是琢磨似的嚼着話,“你曉得我是做什麽的?不過是每日彈琴送笑臉,這樣說來也倒是,你們也是念經坐佛迎恩客。”
刻意略掉她最後一個題目,安衾思恩聲應便加快步伐到了房間,推門即開屋裏空蕩蕩,唯一算得上亮色的床褥還是灰蒙色緊成一團豆腐塊。比不得唐零兒屋間的花枝招展,雖進內大小都三開間有餘。沒有塵俗男子散發的糟糕味,反而有一股淡檀香溢在周身。
唐零兒轉足巡看一番,書案,椅凳,床榻潤妍端莊,全是上乘胡桃木做成,尋量間,殊不知自己一番舉動都遭某人不經意奪了看去。
從衣廂第一層取出鞋,安衾思踱步到她身邊,瞧唐零兒跟自己來了坐在茶幾邊抿了口她常用的茶杯,“味太清了,跟我們那處茶水不同,喝不出道來。”
邊說着便準備側腰脫鞋,唐零兒臉面上旋生陣風,安思衾背過去,她方才想起什麽捏起裙角将鞋放進去,剛巧腳尖抵攏覺得正合适。
坐在門檔口,擡眼便是四四方方青燈古佛缥缈煙,地上枯黃葉子,櫻粉花瓣暢游游,比得上自家內外風景,唐零兒看安思衾依舊跟書桌前站成尊佛,掂量音腔還是問了句:“你這裏怎麽有女人家的鞋呀?”
對他可實在好奇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