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沿着小時經常走的山路一深一淺邁開腳,兩人停不下來嬉笑朝前走,山下墨磚矮屋氣蒸夢澤一派祥和絕倫,山上只聞松影鳥喚,淡花叢松土裏冒出團團纖枝也擋不住她們去路。

風吹暖香,唐零兒捏出條紅羅手帕在空中攬了攬,再往鼻間上渡去:“這才是春天的味。”

青兒撐開眼看廟身就在那綠蔭遮蔽處,急忙哂笑嚷了句:“這哪是春天的味,是發.春的味。”

兩豎茜影在稀泥上晃動極快,唐零兒左點右踩大石頭塊上,鞋面邊還是蹭上些黃泥巴,也管不得擦幹淨再走,一起跟着青兒貼在後廟檐牆小洞裏張望。

小洞緩緩從裏間露出些風,唐零兒眨了眨眼,亮瞳澀澀卻更往裏貼。長廊無人,寮房緊閉,也沒聽見人打坐誦經,搖了搖唇,她回過身:“你趴下,讓我翻過去,我給你開門。”

“能行嗎?”

“想不想見你那柳公子了?”唐零兒攀附在她肩,微眯眼測量距離。也沒給青兒多說話的時間,較着自己輕,一腳踩上青兒彎下去的膝蓋,輕巧再踩上她肩膀。

“哎喲,我的衣裳。你不等我揀幾片樹葉在蹬上去啊!”

“唔,我。”兩手使力一撐,唐零兒吐出腮幫裏的氣,将身子骨全部撐上牆去,俯卧在牆端上,邊支撐自己起來,邊壓低聲說:“我的還不是,現在可好了,兩個都醜了。”拍拍衣袖間的灰塵,她觑見青兒一副吃土模樣,憋嘴忍俊不禁。

風漾花笑,院內寬敞安谧,撐坐着揣了幾口氣,唐零兒正拿手撇開敷身長發,考慮等會從頭頂上的樹攀附過去,耳邊倏然乍現一截兒空淬淬的低音:“你這又是準備為何?”

連忙頭打旋轉來轉去,不料坐了一縷頭發絲,轉不動,倒扯了兩點眼淚出來,驚怕擔心時見一個熟悉的光腦袋翹鼻峰從後門邁過來,目如閃星直逼她。

“你一直都在門後,幹嘛不開門?”語聽無賴,多的是抱怨。沒來由生出股子氣,唐零兒不去瞧他,依舊斜視他身後開得極盛的綠野,那落了滿地的櫻花被人踩成片片泥。

沒等來話,腳心遭青兒戳了下,唐零兒啧了她滿臉期待,絹眉微皺繼續說:“你是不是從剛剛一開始,就瞧見我爬牆,也不來給我們開門,也不幫我?”

眉目攢笑,安衾思仔細端詳她一副秀恹模樣,道了句:“不是。”瞧她還是沒望向自己,擡高頭又描了她潤白耳珠一道。

“正打算來給你們開門,門都開了,你就上牆了。”正說地唐零兒心情稍好了些,安衾思卻忽然轉過身去。

連動着,頭發扯着臉皮疼了遭,唐零兒揉了揉瞧他将青兒引進院裏,青兒溫柔做派答謝了,飛了一劑似笑非笑給她便進其中一間寮房。

“沒心沒肺的。”銀牙攪碎了憋出股氣。

“下來吧。”安衾思略擡高手示意唐零兒握住自己掌心助她下來。

唐零兒低頭瞧自己一身狼藉樣,再上樹噌灰泥,今晚阿娘回來肯定又要來拿說事。小手慢慢移到安衾思上空去,他的掌紋明顯,因着繭子顯得更為深邃。坐直身子,一鼓作氣蓋上去,明明也沒提前說好,卻因手中踏實,唐零兒左腿輕輕一掀,身體失重下墜,腳尖輕飄飄在空中呆了兩下,而後才踩在地上,踏實……

她低眉順目睜開眼,滿目全是那人的袈裟衣裳,不自然肌膚乖覺紅了,感受到有只結實的手臂從下身摟到她腰間。右手和他的左手十指扣搭,卻因着自己的手太小而握不完整。

吃別人便宜這件事,他倒與其他男子無兩樣。

安思衾別開眼,脖子因長時間仰望,現又低看她太久,連骨頭都變得怪異,等她軟言吆喝了聲,“虧你還是個和尚。”才悻悻松開手,一時不知怎麽面對唐零兒,又或者說不知怎麽對待長大了的她。

“你要去探問下柳公子嗎?”安衾思轉身,側臉對她。

“我……就是來陪青兒來看他的,但是,現在讓他們倆人獨處吧。”

“衾思,你就先帶我逛逛白居寺吧。”裙底唐零兒翹了只腳在地上打轉。

安衾思反握住手臂,慢慢卸下挂在眼角的力,答了聲:“好。”

昨夜雨膩後,大抵将空氣混濕了,變得有些稀薄。唐零兒擠出胸腔內的空氣,來回跟他踏在走廊上,那日沒瞧見清楚院內陳設,今兒,唐零兒細細品了一道才覺得有些蹊跷。廚房內鍋碗瓢盆一具是農家器物并不珍貴,大殿佛祖塑像也都還是多了幾個缺口的,木魚鐘鼓陳舊材質,連那小和尚房間都是普通床榻,衣廂,怎就他的名貴多?泰安也是近幾年才多了些人丁,那他之前又是幹嘛的?

唐零兒扣手在腰側,尋摸到了那張紙尖,眼波流轉,問了句:“衾思,你之前是哪兒人?家中又有何人?”手指尖指向園中石桌木椅,示意安衾思到院中間的石凳上坐着。

“營州人,家,只留我一人。”安衾思兩日将她探了清楚,一五一十同坐下,本以為她會說什麽尋常話安慰兩句。結果聽到,“那真好,我們同病相憐,我家裏也就我一人。”

安衾思微微驚愕,料想阮娘将她照料極好。

“營州?在西邊,南邊?”可這好,也太不知人間愁滋味了。安衾思考量了陣後點了點頭。

“衾思,你年齡長我,見得肯定多一些,你知道史朝義是誰嗎?”松開腰帶,唐零兒從中取出疊好的小張紙,平平展展覆在石桌上。小風吹地緊,她裹緊衣裳,擡頭見天空日頭被遮了一半,等了半晌望向安衾思,看他跟呆了似的:“衾思,衾思,喂,和尚。”

許是被風吹呆了,唐零兒喚了兩聲名,見他眸內清明愈發陰,豐神俊逸的細條眼先緊後松,連眨了三下眼皮才望向她問了句:“你說誰?”

唐零兒看他神色暖了些,方撅圓嘴說:“史朝義,就這三個字。”指着字讓他瞧。

“我字認的不多,想你肯定比我識的多,你能告訴我這些什麽意思嗎?”臉色冷冽并不似平常喜人,唐零兒沒來由多看了他兩眼。

繞開飄在臉上的發絲,唐零兒念想不過百來字,他怎麽看這麽久?一時間覺得有些無聊,偏偏這時自己頭發絲飛到他腦袋上去了,嘤嘤嘴角笑出了點聲。圈住發絲端往他腦袋上放。

“這你從哪兒得到的?”安衾思急轉開臉躲過她頭發幹擾。

“從一個胡人身上掏出來的,是什麽意思啊?”往前湊身,唐零兒聽出他語氣裏的焦急。

“史朝義是史思明的嫡子。”臉頰凹出條線,從線出扯出條笑,安衾思一字一句,卻說地極快。紙面騰空,唐零兒剛想伸手抓住,安衾思倏地手覆上面,嘩啦撕裂,變成兩張。

唐零兒見他撕了個幹淨,連忙問道:“你幹什麽要撕了它啊?”一雙柳眉也跟着安衾思輾轉,念念有詞探出聲:“史思明?他不是死了嗎?”

“死?死不幹淨的。”手藏在下方攥緊衣角,安衾思極力斂住氣才說出句完整話來。

“衾思,叛亂是當誅,可你也別置這麽大的氣,還有那史朝義也會被抓住的。”牽住安衾思的衣袖輕扯,唐零兒瞧他眉眼瞥過來的時稍微松了些。天上日頭方又拉開雲,現出絲陽光。

春蟬嘶嘶叫喚,鳴了一聲,又一聲,不深的指甲剜了丁點肉在手心,安衾思指節摩挲,手筋在皮膚下崩裂明顯,朝唐零兒露出寡淡笑眼,鼻息飄出股不熟悉的鐵鏽味,深處記憶層層湧現,又被她自己極力壓下去。

等那蟬叫累了,吐出的聲帶了最後的沼渣嘶鳴,安衾思才撮起眉心無奈笑道:“上面寫的是胡語,你遇見的胡人應該是給西北邊蠻夷與中原內陸通風報信的人。也難怪他們會選泰安過界,師傅說的……”壓低聲仿佛對她自己竊竊私語,唐零兒又将身子湊近了,耳朵豎尖都沒聽清他之後說的是何。

腦中分崩離析的一切再度盤旋,安衾思鳳眼怒張,唇角再度栖生笑意,唐零兒在一旁看得心裏落不到實處,心腸七上八下,嘴羁絆問道:“所以,這書信,是胡人聯絡史朝義……”慢慢往後退,唐零兒手倚着凳子晃晃坐下,眉間蹙生無數不解,擡頭面向安衾思猶豫開口:“可,衾思,你為什麽要将它毀了,交給朝廷不是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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