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風皺巴巴拂過臉頰,幹燥難忍席卷上岸,唐零兒瞧安衾思收緊下巴,黑眸深墜,像是要把她拉了進去,步履生風急急忙忙走上前去,目光直逼。
喉嚨幹澀,半會,安衾思吐出話,腦袋黯黯垂下:“因為,我也是胡人……”
“叛軍,後人……茍且偷生,零兒,你說是不是可笑……”
“突厥……”澀味笑挂在嘴角,安衾思卻勾勒不起,揚頭看向呆愣了的唐零兒,胸腔塞住團空氣,有些話她終究不能現在告訴她。
擇輕避重,望向刺眼火光,聲音細實恢複平靜:“信上所言如果送至唐軍,我族将難保。”
“所以,對不起,零兒……”
唇縫裂開,緩緩有風進入,唐零兒腦中有數不清的疑問,同時炸裂,太陽穴被針紮了似的疼。不曉得該問什麽,國家恩怨離她太遠,民族意識自小就單薄,踱步走到安衾思面前牽起他袖角,喃喃笑道:“為什麽要對我說對不起,衾思,你又不欠我什麽。”
低首是她嬌憨相望的模樣,朦胧間安衾思恍惚起來,看向石桌上的殘紙,手往後背,不忍心沾到她點,四年前,就是這雙手将零兒從死人堆裏抱起來,當時的女孩如今都長到自己及肩處了,都能開始報仇了……
“衾思,你是怕我會報官嗎?不會的,不相幹的。”絹絲輕薄,唐零兒捏起一角撫上安衾思的脖頸,慶幸自己又了解了他些。長睫紛紛,扇了扇,仔細盯着安衾思的平滑白皙的脖頸,聲音說于自己聽:“衾思,為什麽你的脖子沒有凸出來的一點,為什麽你開始就知道我的名字?還有,為什麽你終日要帶個巾子套着?”音兒軟膩,着手貼身,滑進安衾思的頸窩間,正欲扯下,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尖利聲:“唐零兒!”
心瞬間跳了跳,指尖被安衾思攥住,唐零兒循音轉過頭去,只見阮娘正拽着身子從樓梯上一板一眼往下跨,身後跟了一個圓眼厚耳的老和尚,胡子須都遮瞞了整張嘴。
“誰準你來這兒的?!”阮娘急沖沖扯過唐零兒往自己這邊拉,嘴裏話抖不停:“說了讓你不準來這邊了!”
唐零兒習以為常聽慣,看向阿娘身後彎眼笑的老和尚倒覺得慈眉善目,耳邊鑽來衾思喚了聲阮娘,心中疑問更甚,啓開口,卻聽見一老者聲:“阿阮你也莫着急,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性子還沒變。”
阮娘睨了那老和尚一眼,嘴皮子鼓動,終究把呸咽了下去:“該說的我都說了,再也不見。”
“阮娘……”唐零兒轉面聽見衾思也說着阿娘的名,手被她緊緊綁在胳肢窩裏,臉蒸紅想掙紮出來:“阿,阿娘,你們怎麽都認識?”掙脫不開,任被她往白居寺廟外拉。
安衾思從阮娘幾番舉動,知曉她并未跟她吐露半語,心頭異動,腳步卻往李光弼身旁踏去:“師叔,阮娘并不記恨我們吧。”瞧見唐零兒兩停三回頭回望過來,頭發簪了朵嵌金的玉花簪,熠熠生輝刺地她眼內生針,不忍回憶的畫面再度跳出來:
哥哥在長安街頭被殺,布告紛飛像雪花一樣灑在她面前。父親令投降官兵們自相殘殺,血濺滿白紙,父親說這是給哥哥的祭奠,如果她不準就将也一同祭了陪葬。昔日戰場手足,今日共存亡,兩把尖刀淬上敵人血同時刺向自己心髒,士可殺不可辱。浮屍遍野,十幾歲的小兒又能做什麽?
淚眼朦胧看見的只能是血色遍地,父親大呼為哥報仇,聲嘶力竭吼道:“我兒有什麽罪過要殺死他!”
安慶緒眼瞳膨爆,瘋癫在父親身側狂笑:殺,殺,殺!
不懂,她真的不懂,哥哥沒有罪過被殺了,可這群将士又有什麽罪過?
胡人與唐人真不可容?
妻離子散,饑餓不堪,再用血淋淋的肉體搭建起來的城牆當真那麽好看?
累了,嘶吼着走進鐵鏽味脹痛的俘虜戰場,她救不了一個人。耳朵寂靜無聲,掙紮着不睬上別人開始發臭的屍.體。
她能做什麽呢……眼淚不能祭奠傷痛,只有血才能撫慰。
“不。她恨我們,但是當年的情感她還存留着,可我情願她全恨我,又愛又恨是一輩子都脫不開身的。”李光弼瞧那兩抹身影轉門消失笑語念道。
安衾思阖上眼,耳邊飄來當年稚童音,掀開兩副屍.體,女孩嘤嘤啜哭,卻也不鬧,發團上玉華簪子顫動,女孩吓得連她渾身沾滿血的父母親都認不出來了,緊緊環住自己的腰。她的父親似乎聽見女兒在哭,用盡最後的力氣在她脖子來了一刀,嗚咽嘴邊空響,身邊護她的小卒已經将刀刺入他的心髒了,再也睜不開眼了……
安衾思說:“師叔……今後,真的要從此放下嗎?”
“有些事是放不下的,能學的就是将它撇開。”抽回神色,李光弼踏過那一地碎紙往樓梯踏去。
“削發明志,選此間屯聚不就是為了等這一刻嗎?史朝義如今又拿我族性命民不聊生,當真不管不顧,繼續在山間逍遙自在嗎?”
“衾思,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了,焦不能成事。”
“四年時間還不夠?我每日學功就是為了這一刻!國亂民不安,現在史朝義又發軍要攻打,我們明明知道了還不做點什麽嗎?”趕上前去,安衾思遮擋他去路。
“以你一己之力又能做什麽?衾思你殺不了皇帝為你哥哥報仇,你也去不了陰曹地府取安慶緒的性命,你父親手上沾染上的血,你一輩子都承擔不起啊!”
“那我能做什麽?”僧服鋪地,安衾思緩緩坐在臺階,石階冰冷也抵不了她心的寒冷,搖頭又點頭:“你原說零兒長大之時,就是我們動身之際,也不過是扯個念想讓我忘吧……”
李光弼輕嘆了口氣,略過她,拍了兩下她的肩膀:“衾思,我說過的一定不會忘,只是不是現在。”
慢飄飄哼了個音,安衾思聽他腳步漸行漸遠,唇邊上翹溢出行字:“師叔莫騙我,阮娘才是你遲遲不動身的緣由吧……”
仰面躺下,簌簌櫻花瓣耷拉在安衾思脖間刀疤上,早已結痂的傷口成了道小肉條,她摸了摸那凸出的白條子,手掌怎麽都跨不過去,而那花瓣被風一吹就跨過去蓋在上面了。
翠煙袅娜徘徊在山巒處,阮娘攥緊裙邊快步朝書缃閣走去,唐零兒擡眼瞧天暗雲黑,被陽光曬得極漲的太陽穴隐隐作痛,手腕被阮娘拉着,全身似乎都不聽使喚,又太多疑問等着她問,眼前灰蒙蒙,春雨細細滴滴答答開始飄了幾絲。
“阿娘,你們為什麽認識?又為何?為何既然認識,小時才來泰安又不準我們去白居寺?”喉音輕柔,卻因着連續問,多了急不可耐:“阿娘,你是和衾思認識嗎?那和尚怎會那樣叫你,阿娘,你可是因知衾思不是……”
不是漢人……咬住唇,唐零兒聽聞過一個客人說唐軍現在正四下搜尋亂黨,即使衾思只是普通胡人之子,她還是不願讓他遭了這趟混水。
“閉嘴!”
阮娘依舊不管不顧朝前走,往日畫面再度湧上五官,眼耳口鼻數次鑽入舊時空,使勁搖晃頭:“叫你別問了!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恐被旁人聽了去,阮娘眼朝周圍轉了個圈,斜睨着壓低聲:“以後都不準踏進那白居寺一步。”
唐零兒不再問,扭開手腕,重哼了聲,跨到阮娘身前飛身朝家去。
戰火連天,書缃閣卻幾乎座無虛席,世道越亂,越容易使人沉迷在夢鄉。歌舞影淩亂,金樽斟滿酒,樂聲嬌音不絕于耳,瞳光紅火一片,唐零兒目空微微眨了眨眼簾,身子困覺,依舊手不停歇彈了三首曲子。
“零兒,可否賞鄙人薄面喝一杯酒呢?”來者眼皮遮了整個眼珠子,色迷迷彎處出賊臉。唐零兒皮笑肉不笑的本領此刻施展不出分毫,阮娘偏偏在身後冒出陣陣寒氣。近日,客人資質比往日游山玩水的行客多了世俗姿态,個個身露酒氣,書香味藏身的客人一日比一日少。
“恕乏了,改日同喝。”随口說後輕推開古筝,款款起身。
“別走啊……”那人偏拉住唐零兒的衣裳角一扯,露出左側白嫩瘦削的肩骨,吓得她神醒連用手攬回去。
“你身子乏了,本少可以幫你解渴啊,來坐下。”不放手,說着滿臉油光淫.笑又扯唐零兒衣角往自己懷裏撞。
唐零兒連往他那處走了兩步,卻不肯靠近,嘴角好臉色早卸下,往後瞧阿恒被阿娘攔住躲在她身後不過來,心下氣憤,淺笑盈盈端起酒杯喝了半嘴,撲哧一聲全數吐到那人仰起的面上。
“啊……公子……”軟言灌進面前惡心人的耳朵裏,唐零兒微俯身扯回自己的衣角,不去看那張滿張皺成面團褶子的臉皮。快間邁開,還沒等阮娘說她,就聽見那酒囊飯袋極舒适地嘆了聲:“美人喝過的酒,更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