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時至正午,農家商戶都緊了門戶,除了趕家吃晌午,更多的是被書缃閣前的情景給吓着了。四五個當兵模樣的鐵皮身大漢腰間扛大刀,圍着一頭戴帽箍的佩劍男子,外圍跪了幾個窮酸少年哥。
銀光器具在光下尖厲淬寒光,反光照在其中跪下的一男子眼上,瞬間白麻衣邊沾了一半水漬。
“哈哈,你還尿了,剛不是你叫喚的最厲害嗎?”佩劍男子唇薄鼻瘦眼條極尖,哂笑間将刀比在別人臉上,四月觸冰塊,那跪下之人身邊的濕意漫開一圈,倒引得周圍人都團團笑出來。“不,不,不敢了……”臉打顫,抖擻着說出句話。
烽火起,胡笳奏,戰亂之下誰不是圖個命,犯不着為了個吃不到嘴的騷.娘們把命都撘進去,“不敢了,是我生了不要臉的膽,喝了糟酒,才對零兒姑娘侵犯,抱歉抱歉。”說着還往地上連連扣頭,石板都要震出地面了。
“對對,就是他帶我們喝花酒的,是,是他讓我們去搶零兒姑娘的絲巾!”身旁同跪的公子失了往日吟詩風範紛紛指責。
“哦?是嗎?”佩劍撇在身後,男子斜淡眉笑道。
“是,是,就是他!我們也不願的!”
男子斜眼瞟見那可憐兮兮頭沾血的少年哥已經暈倒在地,獰笑道:“那正好!你們也想喝,今天就一次性喝個夠。”眼一瞥甩向對面酒鋪,身邊便沖出去一大漢直接五步跨過去将那酒蓋一掀,左右手拿斛舀地滿滿當當,地上灑滿酒香,近了,筆直灌進最先說話的那男子嘴裏。
咕嚕喉咽,鼻孔被扒拉開也灌進酒去,說話聲根本聽不到,只有嗚咽咳嗽不停。
沉默不語,觀者輕壓門戶,似乎都習以為常,整條泰安大街上,除了陰涼笑陣陣,再無其他。門栓擡開,書缃閣裏間幽白安靜,樂器接二連三躺在臺面上,姑娘們卻都躲在臺周簾幕邊,存在空氣的呼吸聲都怕洩露出去,掩耳盜鈴拿絲絹遮住耳朵,連唐零兒輕飄飄踩地的音都不曾聞見。
“零兒姑娘,讓您受驚了,小的左域明來遲了。”手背在身後,左域明屈腰手蘭花指一扭,地面上多了個像喝死了的廢物。
不知怎的,唐零兒并不害怕,安慰似地瞧了眼身邊緊跟着的清帛,眼神示意在門邊上呆着的阮娘別現身。
石塊縫裏淌了一圈血水,鐵腥合雜股子騷味,唐零兒眉心微擰看向地面上留了滿額頭血的男人,一時心跳變輕似要呼之欲出,隐下的腦袋疼霎時又跑了出來。
清帛感受到她身子忽然打了個顫,連雙手将她撫攏,向這左域明身後空蕩露出個不懷好意的蔑視。抽回神色,清帛無意瞥見他谄意邪笑,手臂也打了個寒顫。
“你是誰?”恍惚間唐零兒腦中出現了個畫面。
左域明左右探了兩眼,上前一步側身踏進書缃閣,在她耳邊隔了些距離道:“這兒不方便說話,姑娘還是同我回屋裏講吧。”
“等一下!”阮娘從門旁聽到他們對話,急忙深吸了口氣走到唐零兒跟前,對左域明笑道:“公子請等一下,平白無故可不能帶我們零兒走。”
“哦?我若偏帶了呢?”清帛見左域明手在劍把上打轉,悄悄拉住阮娘往自己這邊靠,可她卻跟沒反應似紋絲不動,繼續對那人喜笑晏晏。
“沒這規矩的,我叫其他人先來陪你可好,還有門外幾位哥,來,來,快進來。”
“翠兒,琴兒,你們來陪這幾位大哥好好喝幾盅。”邊說着還叫人将燈亮上,讨好似地敲了其中大漢的胳膊,邊笑邊呼喚他們坐下。
大漢們穿了盔甲,厚重扛實,黃牙在阮娘向他們招手之後立即露出來,随後又立馬冷臉面無表情。
翠兒唇角扯笑,看站在簾後的姐妹都将自己看着,瞧琴兒先向門口走去,才慢吞吞從人群中透個人影來。
“真是客氣了,今日之事不專門為此,請阮娘為我和零兒姑娘騰出個空地即可。”眯縫眼笑,語氣裏多了絲不容置喙。
“阿娘,無事的。”唐零兒側身沒去看他,繼續對阮娘低語道:“他曾來過此處,如若真對我有何不利,也不必等現在了。”
“哈哈,阮娘不必擔心,我只需問零兒姑娘幾個問題确定一下便知。”左域明甫話一出口,眼神淩厲便如同堂內妖風打量一圈這書缃閣裏個個面上表情,就瞧這阮娘嘴唇半垮,複而又彎笑:“這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不過是問些話,去,只管去。”
“好,你們就在下候着,勞阮娘找幾個姑娘趣趣他們了。”推開一步身,左域明利索地從腰間遞出手掌大小通寶,翻開阮娘手沉甸甸放了上去。
“哎喲,怎麽還不點燈吹樂,客人也等急了!”阮娘見狀審視奪度立馬堆滿笑,書缃閣內倏然人聲攢動,燈火通明。小門小戶大都沒見過這麽大塊金子,紛紛活絡心思,身子松垮從簾後踱了出來,斟酒獻樂送笑,哪敢管門外趴地醉漢,唯阮娘吩咐阿恒将流血多的那人送進藥鋪,再回看桌上清酒澄澈無色,攀附在杯身還存有極細粉末,擡眉凝思,堂外還尋不到人,長喚了口氣,心尖尖跳動還停不下來,阮娘心道:該來的終究來了。
行路緩,唐零兒耳尖聽身後動靜,那名叫左域明的男子輕手輕腳仿像個空人樣跟在她後面,進了門也只有門關的音,無腳步聲,與安衾思身量不相上下,也同他一般輕飄飄抓不到個着落。
尋到欄杆坐着,唐零兒沒見過笑得如此谄媚之人,剛生的膽匪逐漸蕩開,更往欄身靠攏,估摸二樓到地面的距離,扭緊舌頭說:“你就坐桌子旁吧。”
“零兒姑娘說是便是。”掀開黑衣角跨開,左域明選了個離她最近的木凳坐下。
眼神飛速穿過對方瞳孔,唐零兒瞧不清他是個什麽來頭,也不明白現他們坐在這兒又是怎麽回事,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事了,眼前這個哂笑之人似乎能夠替她解答一點。轉面又朝一樓看,瞧見那一團已經幹巴了的血跡,又覺得問不出口,要明白還是要命,她果斷選擇後者。
“這花兒開得真豔。”左域明單手支着腦袋,面上像抹了一層脂粉,慵懶閑靡一點都不像剛剛踩在別人背上的兇狠男子。
聽不慣男人聲比女子還軟細,唐零兒輕言嗯了聲。
“姑娘這雙鞋履極好看,腳窄小也适合。”
“你別叫我姑娘姑娘了,喚我唐零便行。”急捏裙子蓋住腳說了句:“我認得你,之前帶了頂進賢帽來過這兒,料你也是當官的,書缃閣又沒幹甚亂紀事,你們為何要尋到此。”
左域明聽言,勾出一截兒中指晃悠悠笑道:“還是零兒姑娘記性好,不過我那烏紗帽可不是真的,是拿來引敵的。”
眸光湧切,唐零兒不自覺眼皮加重多眨了幾下,好半響才回應道:“你們是來抓胡人的嗎?之前書缃閣來過三個,不過他們都走了。”
那截兒中指再度輕晃,唐零兒只聽他說:“并不是如此,在下只是奉主子令,來泰安附近尋人,那人與零兒姑娘有幾分相似,所以特此來問問姑娘幾件事。”
知他不是來逮安衾思,唐零兒稍微放下點心,脖頸後縮點了點頭:“你要問什麽?”
“姑娘可是乙酉,天寶四年所生?”上身慢慢前傾,左域明悠悠問道。
“不知。”阿娘也說不準她何時出生,只說撿她那日自己手指比五,便按那日為此算。
“那姑娘可是府中獨女?”
唐零兒搖頭,花簪子銀鈴作響,依舊不知。
“姑娘何時來此處?”左域明不依不舍,五指攀在紅錦桌面上緊按着。
“四,大約是四年前……”
聞言左域明大喜,恣行裂笑,雙目放光,慢慢道:“姑娘左下腳踝是不是有一蝴蝶大小的粉斑!”
後背涼涼生汗,被風一吹唐零兒捂住唇連連打了幾個啊嗛,腦中思量卻在五秒內炸開,望了眼被遮住的腳踝,暗自往欄身靠攏,輕放手腕慢慢擡頭道:“并沒有這個東西。”
不敢擡頭去看左域明的眼睛,唐零兒只覺着他站了起來,往她跟前踏了兩步。刻意又顯得毫不在意說了句:“對不起公子了,費心讓你錯找人了。”面移到街道方向,雪白臉頰續上微弱笑意,嘴裏的東西卻怦怦直跳。
仰身讓欄扶住自己,藥鋪長檐下露出青兒身影,撲,撲,像快要蒸發的露珠,左域明目視灼熱朝她俯看。四方白布黑字寫個方正字“藥”,耳邊傳來一句沒有絲毫音調的話:“若不介意,在下願幫你再檢查檢查。”
雙瞳逐漸暈開酸意,唐零兒毫不在意眨了眨,“藥”字後面透出一人,光禿禿的腦袋,依舊沒變,可是她像被折磨好久了……滴,滴,露珠将要融于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