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人皮表象經脈亂做一團,透過肌膚始終看不穿人本質,不如不在他人身上放自己看法,跟着自己心裏不能言說的直覺去做,日子便會好過些。

夜風深吹出彎月高挂,禪院中央像被刨了個大洞,安衾思躬身在臺階上坐着,聽李光弼講他與阮娘的往事,越聽越覺被吸入地心要趕赴一場沒有來路的往事。她只知道阮娘與師叔曾經相愛,卻不知經歷的一切不是自己在選擇,而是冥冥之中有人推動。

師叔說:至德二載正月,大家當真都以為李光弼料事如神,如虎添翼,挖了地道直通史思明大營,可若不是阮娘随軍做飯,走一路給我留一路紅豆引方向,也得不到以少勝多的名號。但史家人趁軍心大亂,正好從中作梗撺掇安慶緒将你父親給殺了。阮娘無意聽将領們說道史家要将安家滿門除盡,我念及你幼小派人告知,可阮娘也因此差點被史家人要了性命。若不是太原之戰将他牽制,讓阮娘有時間逃出來,你肯定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裏。史朝義心狠手辣有仇必報,連他父親都殺,更莫說阮娘。所以你不必自責,不是她護了我們,是我們護了她。

她說這番話,你也只當是為了她內心好過,左域明尋找零兒不過是個借口,主要是來尋她的。

所以,你不必非要離開泰安……你若真當心零兒,你可以先帶零兒她去師叔山上廟子躲一陣。

白居寺內草木不知聲,寮房內亮蠟燭被吹滅,櫻花在夜裏也能看見微透的粉圓形狀,安衾思兩眼平靜,心裏吹過一陣涼風,飒飒又吹落陣有顏色的雨。

李光弼看她還執迷不悟的樣子,不願苦等四年功夫毀于一旦,從小骨子裏掩藏的書生酸氣又冒出來講到:“千萬不能為了一個人,即使你欠她很多,都不能将自己的未來撘進去!”

“師叔呢,師叔欠阮娘的怎麽辦?”長睫輕眨,瞳孔輾轉直下,安衾思面向李光弼道。

聽言李光弼頭僵硬地搖了搖,背離安衾思,吶出聲:“還不清了。”迅速又轉過身來道:“還不清便不去想,便不去還,你專心做你自己的事,終有一天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師叔,就是這樣做人嗎?”不肯将眼前失去此刻冷靜态的師叔與往日相比,安衾思隐隐想起阮娘說過不要太相信他。平日裏不甚在意的畫面通通跑了出來,來拜香的嬸姨們操着一口她聽不太懂的蜀中話,說戰将李光弼被升為大官,貌似為,什麽侍中,節度使,又成太尉。登泰安四年,聽過這些話最多四句,為報仇苦練,安衾思兩耳不聞窗外事,眼下卻一瞬将從大娘們口中吐出的話串成一線,腦子清晰且迷瞪,山野村婦杜撰不知真假。可若無依據,怎麽能說出這些個故事,可若為真實,眼前這人不就是李光弼嗎?模樣,言行,舉止,不就是自己小時所見着的那人嗎?

一針一線穿過李光弼黑黢的衣裳,安衾思木然思量之際,聽他語氣平穩念道:“衾思,跟着你內心欲望做人,不左右于旁人之言和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這樣就是做人。”

“而你,和我,最想做的不就是殺了史朝義嗎?”

藏在廊間柱子後面,易宣慶幸自己身板薄,一步步靠近不易被發現,自打記事他就不認為自己是個和尚,偶爾還跟着師兄學拿個小刀耍,只有平時極少的拜佛頂禮的人來了,他才摸摸自己腦袋,說他是個和尚。師叔和師兄說話聲就跟往嘴裏吸氣的聲一樣,把耳朵鑽幹淨了都迷糊聽不太清。月黑風高,他忍下狂湧,聽到師叔說殺了史朝義,小臉上立馬浮現勝利喜悅,在地上趴了一陣,熱情怎的也還未降溫。

兩人無言,整個白居寺,易宣只能聽得到自己灼熱的呼吸聲,不由自主随着他們之前吐露的話,意識到:師叔曾經是唐朝大将,師兄亂賊安祿山的兒子!

身體溫度降低,興奮與失落如同夏與冬的交界點,怎麽也融合不到一起,可回憶往事種種,師兄幫自己抄經書,生病時寸步不離照顧自己,替自己向僧客誦經……易宣又兀自敞開了點心,将安衾思胡人身份納了進來,躍躍欲試眼前只有一個目标。

寮房燭光細如煙絲,統統都陷入窗柩花影,唐零兒柳杏眼半阖,手掌心半松握住被衾,昏昏欲睡朦朦胧胧看見個沒有頭發的熟悉身影,嗓音潤澤幹燥飄進她的耳朵,那人夢音缭繞,以至于她今早兒醒了,還記得夢中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問她:“零兒,我會始終保護你,你願意讓我這樣的人保護嗎?”

不自覺又點了次頭,唐零兒擡手聞了聞自己身上的香味,多了道檀香。再往後望,白居寺已經離她們很遠,昨夜幾層釉墨雲瓣都成了白茫茫一片,晴空偶爾從縫裏洩出來。或許是太想要記清楚夢裏發生了什麽事,唐零兒頗有些氣撇開擋路垂枝,恍恍惚惚記起個娶字,便再無下文。

兩人踱步慢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總能牽扯出他人來。唐零兒問:“按理說,看過這麽多男人,我總覺着柳韞厄不是真心待你。”

青兒不以為意,俏皮笑道:“我用過的比你看過的還多,你又怎知他不是真心待我,衾思師傅也沒真心待你,你怎的還如此喜歡。”

唐零兒沒好眼瞥了青兒,嘴蛐了她一聲。

“喲,還生氣了喂。至于嗎,為個得不到的和尚,還是說你已經和他暗通了?”青兒湊到唐零兒跟前,說地鬧熱讓唐零兒臉頰冒了紅光,連伸出拳頭推搡她兩把,咬唇笑道:“我才不會這樣,女子貞.潔要在新婚之夜給自己喜歡的人。”

看她兩眉皺起,越說越認真,青兒忍俊不禁:“長期不偷腥的貓欲念更強,如果和尚在婚前要要,那你怎麽辦?”

咽聲凝神呆了陣,腳步慢吞吞跟着青兒朝前動,唐零兒輕踹開腳邊土,幽幽道:“也不行。”

“你就是太固執了,瞧人翠兒姐想要什麽不都是靠自己得到手,男人,都受不了你跟他說軟話,命都能給你,別拿你之前對那套遠距離拿來對衾思,我瞧他還是對你有情義,只是和尚臉面薄,這幾日看得出來你也是真心喜歡,我也當做回姐兒,給你出出主意,先回書缃閣,我有辦法讓他等會過來,你就朝翠兒,琴兒取經去。”

撩開額間發絲,唐零兒真心考慮起問題來,昨夜還沒得到個答複,但她隐隐約約摸到她和衾思一種不能為廣知的聯系,眼神身體不期然都想靠在一起,她感覺得到他豎起一堵牆,既然他不垂開,那她來打破也好。眼前悠然景致轉到門前,她聽見翠兒和其他姐妹時緩時快的呻.吟,悄悄用手捅破宣紙,她瞧到一個翠兒後背全露騎在一個男人身上,兩個人挨地緊密至極,一團肉分不清彼此。

眨眼縮眉,唐零兒晃了晃腦袋:“你就惡心我吧。”

“你就是缺少練習,才覺得惡心。到時候,等你衾思哥哥好好教教你,就不惡心了。”

唐零兒見青兒懷抱手臂嚴肅朝她講,一時口快說道:“為什麽要他教我,我不能教他。”

“也是,他肯定老早就出來當和尚了,娶親生子肯定沒有,要有的話,這麽久不下山,肯定給戰亂中死了。”真認真來分析,青兒沒留神身邊這人漸漸失掉的力勁,等她看見路邊飛出去的一個大石塊才留意着問道:“你怎麽了,光陰晴不定的。”

肚子轉了一圈話,唐零兒眼睫微垂悶悶不樂吐出音來:“衾思說,他娶過親,照你說的,可能還有孩子。”說着又揣了腳邊小石塊,嗓音失了平日嬌氣:“我還以為他是騙我的,可你都這麽說,他還比我大這麽多,肯定結親了,可能還不止一個。”腦裏弦斷,想起安衾思是胡人,知他們骁勇好鬥,又暗自揣測他現在性子這麽平,肯定都是前事給他磨光了,家事,家世,反正……怎麽都沒有自己。

擡手怼了唐零兒腦門,青兒沒好氣發笑:“果真衾思拒絕你,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你倒在這兒怄氣,小肚雞腸。”

聽不得別人将小字安在她身上,唐零兒急忙反駁:“我哪兒小了。”

“你哪兒都不小,都大,特別是這兒,比清帛還大。”青兒指了指隔着唐零兒黃邊粉襟絲織羅裳包容處,捂嘴鈴鈴笑跑開只剩唐零兒怨眼在後邊趕她。

離近書缃閣,皆朝對方邊笑邊喘氣,停腳休息,擡眼煙囪翠煙陣陣,不停有踩在土面和竹梯上的腳步聲傳來,唐零兒覺得好生奇怪,踮起腳尖卻聽猛的幾串鞭炮響,還記得上次這麽熱鬧是她們

托人将書缃閣修繕一番才用炮仗迎新,火燒火燎以為辦什麽大事,連牽起青兒又喘息了幾口氣小跑到後門。

午間豔陽高照,院內挂了幾盞彩燈籠,閣內也紅燭通明,翠兒站在樓闌間,堆砌滿臉春風笑說:“零兒,怎麽就你們兩個回來,你的如意郎君沒跟你過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