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日頭放晴,照得石牆壁上兩只小雲雀懶懶伸開翅膀,鞭炮聲嘣響,鳥身一抖便随烏煙袅袅飛到青山枝丫上,看山下泰安鎮上熱鬧非凡,一條街上的人來來往往像條蛇伸尖腦袋朝剛剛它們待過的地方瞧。

香氣撲鼻,新鮮的菜葉味,木蒸籠裏的肉香,姑娘裙裳上星星點點被太陽溫熱的女人香,唯一刺不好聞的鞭炮氣味也趕趟和在風裏,唐零兒下巴成尖滴出笑,散了散煙:“什麽如意郎君,我怎麽不知道。”

“喲喂,還不肯說呢,阿娘都宣布了,你還藏着掖着。”琴兒從樓上歡天喜地走下來,看唐零兒粉腮透紅,又說:“阿娘昨天你們走之後就告訴我們了。”

風兒幹燥,卻說得唐零兒後背冒了薄汗,再看翠兒腕手執扇臉目認真,猜度不出她們是不是開自己玩笑。飛快轉過身欲去尋個究竟,兩聲鞭炮又從閣前冒出,瞥見清帛從閣裏出來,走進了才看她雙眼微紅,正張嘴要問,就被清帛捷足先登嚷了道:“零兒,你當真要那和尚娶你嗎?”

眉目暗忖,唐零兒唇瓣慢慢合攏,一席話讓她在上面躺圓了在此刻說都覺怪異。

清帛瞧她這般,心中已落了七分實,昨晚都将淚流盡,眼下只是捂住唐零兒肩頭,迷離神色,凄楚慢道:“我知曉總有一天會有人奪走你,可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是他?他不過是個四大皆空的和尚,你跟他一起,他不能照顧你的。”

“別嫁,別嫁,零兒。”唐零兒聽得發笑,忽然想起昨夜夢中的事來,衾思問她能否讓他娶她,自己張嘴點頭動作輕柔,後脖舒舒服服陷在軟成泥的枕頭上。将清帛手攬在一起,唐零兒瞧她愁眉苦臉眼發紅,淺笑安慰:“就算我真與他一起了,也不會離開書缃閣的,何況,你們哪兒聽得謠言碎語,別是昨日我夜深了沒敢回,編來一出戲逗我吧。”

上身前傾,清帛撐不起腰,只是搖頭晃腦。唐零兒摩挲她披散的頭發安慰笑道:“又瘦了吶。”

撲哧,哭聲笑音混到一起,書缃閣從外到裏又傳進聲噼裏啪啦,唐零兒見她面色不再潮紅如火燒,剛準備問前因後果,就見阮娘少有地穿了身明紅金絲繡衣裳,襯托眼瞳淺光晶瑩,盛出笑來問她:“你怎麽還不去收拾,今兒可是你大喜日子。”

耳邊碎語閑言不停,易宣猛打了幾下木魚都掩蓋不住這些香客的念叨,平日白居寺門欄都生出灰了也見不得人來,今兒一聽個和尚娶親就都跑來。易宣氣不過,再瞧他師兄一身紅光比金身菩薩還耀眼,可不是袈裟,是婚服!

“瞧禪師平時挺正經的,沒想到還是逃不過女人色。”

“哪個男人逃得過,妓.院裏的姑娘兩腿一張,是個血性人誰逃得過。”

“呵唷,所以你那腿肯定是雙男人腿。”

“你倒是有雙小腳美人腿,可你臉皺發黃,再好看,也是那啥虛有其身!”

“嘿,你!”

倆攜手而相進看笑話的農婦大姐鬥上嘴,香灰抖落在手背,驚叫喚了聲,才看周圍稀稀落落男女老少都往她們這兒看,沒成想反成了個笑話,罵罵咧咧一個穿東,一個走西門出去了。

安衾思淡然眼色瞥了地面一眼,踱步過去将散落香灰攬在手心裏,手掌心弓緊灰還是落在銅爐裏。

看得沒熱鬧,陸續走了幾個人,鑽進耳朵裏的微小鞭炮聲鼓動他們離開白居寺,朝書缃閣走去。

易宣昨夜跟着他師兄,他在院裏站着,自己也照搬,他在房間裏坐着,自己也坐,問什麽話也不說,最後熬到月上三更實在撐不住坐着睡了,卯時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舒坦之際讓昨夜大張旗鼓說要殺史朝義的雄心壯志還未生起,就見對床坐了個紅衣光頭,呆了好一陣,才呀呀叫了三聲。

紅裳鬼魅,偏偏師兄臉偏白,唇色朱深,兩橫彎眉濃墨似的,簡單地讓人不覺怪異,翩翩一笑,言語不如着裝暖人:“今日,易宣,你就不會孤獨了。”

使勁敲了四下木魚,看殿上四下無人,易宣猛甩了幾下手朝安衾思快步踏過去:“師兄,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也不在意你為什麽有這番舉動,但我真心為你好,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是肯定不是娶什麽唐零兒,就算,就算你真的喜歡她,以後指不定又有個琴缃閣,畫缃閣,裏面又有個趙零兒,許零兒這類的,何必放棄眼前師叔說的這個計劃?只要史朝義一死,胡人再也起不了什麽大陣勢。”

易宣說的洶湧,嘴越說越快,苦口婆心說道最後一句立馬掩嘴,眼球打轉,嘴又連接上:“無論國仇,師兄,家仇你不想報嗎?”

安衾思默然不語,靜靜看向他,忽然有些明白那日她對李光弼期許報仇的心态,再看易宣如此迫不及待想要一展身手的急切姿态,眉頭不自覺跳兩下,撫上他的羸弱肩頭拍了拍:“我的心如你一樣,你莫急,我們還需要時間去彌補。”

繞地身子急忙抖了兩下,易宣嘴連忙倒出話:“補什麽補啊,這泰安鎮裏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娶個妓.院裏的,名聲都爛了!”

“就算之後你把史朝義殺了,別人傳頌你的名還是什麽妓.院相公,亂賊之子。”

唇邊洩出笑,安衾思伸出根指頭敲了敲他光腦門:“這麽小就留意這麽些個東西,你合着建功立業就是為了名流千古啊。”

易宣刮了刮自己頭頂,倔強道:“是啊,我生不帶來,死不來去,爹娘沒有,還不能讓人留個名哦。”

“好啊,那你又将我和師叔置于何地?”

“你,我們不是在一條船上嘛。”心虧臉愧疚,易宣小聲反駁擡頭見他師兄久不見的笑,露出牙明晃晃也笑起來,沒持續多久,就聽耳後衣服擦地的沙沙音,正想做個樣子回去敲木魚,往後見是師叔,興致乏乏往門外走,卻聽師叔語音頗為鎮定喚他:“你也留下來,我有話同你和你師兄講。”

李光弼長袍一甩盤腿坐上蒲團,安衾思他們也紛紛落座,不露聲色安衾思将墊子離地李光弼遠了些。一字一句聽他灌輸仇人為史朝義的想法,在瞧易宣慷慨激昂不停點頭附和,她輕抿唇線,再回到過往,将之前他說與自己的安家滅門是史家人幹的,眼見為實,她沒見過。

烏泱泱說了堆孫子兵法,再将她下山前後可能遭遇的困難如數擺出。再瞧瞧自己身上阮娘準備好的衣物,忽來了陣陌生感,擡眼瞧屋檐上日頭落了下去,知申時已到,而在最後一刻她得趕到書缃閣去赴一場從未有過的約定,更多的是對阮娘的承諾,可沒來由心間跳動卻不是想着阮娘才醒的。

深紅門檻上飛來兩只花黃小雲雀,唧唧喳喳比師叔聒噪聲響動耳,安衾思低頭瞧了瞧自己衣裳,心口喃喃道:一納采,二問名,三納吉,四納征,五請期,六迎親,七零兒。

家裏姊妹多,雖母親為妾,但妻以夫貴,父親自然對她多了些比旁人沒有的喜愛,像生活在一座叫世外桃源的島上,一直到十幾歲也暗暗不知事,對平常男女該有之情安衾思也甚無流連,幸好家中也放任之,可一切美好的東西,要麽束之高閣永不再碰,要麽在等待中被打破。打破桃園的人,正是建造桃園的人,有一段時間,安衾思甚至懷疑美好都是為迎接殘酷的表象……正如今日,她要去迎接的美好。

“衾思,如非橫生枝節,師叔會在白居寺等着你們,白鴿為信,你帶易宣下山,去找你留下來的親人。”李光弼瞧她眼光定神,清晰可見瞳孔中兩只小鳥兒,僧服一撇将它們吓走,以為她并未注意自己說的話,正欲附上句,就看她目光平穩望向自己:“知道了,師叔,我安頓好一切,再帶易宣和你彙合。”

不自然扭過頭去,李光弼朝易宣瞪眼粗氣意思他反抗無效,悠悠看了眼這兩個孩子,慢慢說道:“要晚了,你們準備快些出發吧,這一程我不送你們。”

天地玄空,地面和天地的距離逐漸靠近,耳邊蹿風,路上獰笑嘲諷安衾思不曾聽聞,一襲紅衣耀眼灼目,仿佛一顆透紅色的珍珠挂在天地間,曾經以為她也會為某個不知名的人縧挽發絲戴上鳳冠霞帔,但命運無常,腳下一步步才是有形之物,此生要去保護的人,此刻,她好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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