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

聽阮娘一問,安衾思微愣忡,瞧她如此焦急,默默颔首答道:“零兒正在船上等我。”再看阮娘聽言眉心力卸下來,眼朝她上下打量。安衾思不覺向牆身貼近些,見她疑問說道:“你怎麽一身女兒打扮在蘇府?”

“我……”窗外閃過一個人影,安衾思轉念問道:“阮娘你又為何在此處,你去找師叔了?師叔不是說他不下山……”話未問完,安衾思給她留空白添上。

阮娘隔着窗戶眼見仆人走遠了,虛嘆了幾口氣,扭着的眉像兩條結一纏一松,回她道:“你們前一腳下山,我後一腳就将碎銀分給姑娘們,她們也聽話紛紛拿錢上路,我也就去找李光弼,想到頭來死還是要死在一起。”阮娘也将話留着,瞧安衾思臉色無異。

一時盯久了,悄無聲息,氣氛生了幾分怪異,安衾思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聽青兒姑娘說清帛姑娘去找你去了,好似并未下山。”

倒換得阮娘詫異張嘴問了聲青兒,她懊惱甩開袖口,念道:“都是李光弼這貨,将我困在白居寺山上的廟裏,說下山時才将我放出來,等了幾個白日,我和他路過書缃閣時,見門口擺了兩具小兵屍體,聽對面酒家說就是那姓左見兵不得力,搜索不出一人,洩憤将他們殺了。清帛她們應當還好好的,你說青兒,你們遇見她了?”

安衾思聽她說兩句屍體,不由想到瑞基的兩個手下,點了點頭,令自己帶上點溫度木然開口道:

“她和柳公子一同下的山。”

“又是那姓柳的,傻青兒啊,哎,看不出別人對她的虛情假意。”阮娘垂憐她,眉目失色又像是在可憐自己,問了幾句她們現在的境況,安衾思大致将一路發生的事模棱兩可說了遍,是敵是友分不清,何況阮娘現在還和李光弼呆在一起。

“這麽說,那瑞沁和零兒剛好躲過一劫,倒是青兒和姓柳的遭蘇慶賢逮起來了?”安衾思聽她這麽一問,嗯了聲。

思索片刻,阮娘擡頭見光不刺眼了,心知申時快到了,朝安衾思凝神說道:“我現在是自己都顧不了身,想你下山這趟也道聽途說,李光弼仍在戰場上,真真假假分辨不開,我剛開始不信,可人年輕時候的習慣是改不了的,可眼瞧他手握長刀的姿勢,刀身像地面垂,想原先我見他歇息之前都要将刀身向上擺好才能入睡,偶爾問他當初我和他怎麽遇見,他也随便找理由插渾過去,與他相處時的感覺也不負從前,我想是這幾年他當和尚當慣了,或許是身為女子敏感的緣故,總覺得他不是‘他’。”

見安衾思作忖度狀斂目認真聽着,阮娘繼續說道:“聽你說的這段時間你們去的地方,我們倒像描畫似的跟你們亦步亦趨同去,我不知道他是想保護你們,還是怎的……青兒讓我救她出來,你也先裝不知道,我敢賭之後他一定會出現在你們面前。”

安衾思适時睜大縮緊眼簾,擺出當下才知曉的震撼,對阮娘的話表意贊同,存留一份心思,因阮娘曾是史家的人,現在又跟李光弼揪扯不清,說不準萬一擋在自己要走的路上。

“等史朝義徹底亡了,也就天下太平,欠零兒父母的命也當你這段日子照顧她還清了。”阮娘仿若說給自己聽,低敘道:“如若能活下去,我們倆母女找個清靜地界落腳,零兒能嫁與郎君,我也算後無牽挂,對你來說也是最好的路子,你說,是不是?”

安衾思聽清她話裏的意思,似乎都能瞧見零兒與一男子琴瑟和鳴的樣子,這畫面也曾在覺得快要失去她時出現,平複掉多餘的情緒,她第一次想要同意阮娘的說法。如果零兒在她身邊,因為她的關系發生什麽事,讓其他人護她周全是不二選擇。良久,等窗口掠過一人影,她才重重地答了聲嗯。

在巷口踱步來去,唐零兒伸長脖頸探來路人馬,手心燙地發燒,仍使勁又搓又摳,見一個穿黑衣

的不是安衾思,下嘴瓣就越往唇心嘟,尖下巴像聚了一汪苦水,回眼瞧易宣倒不着急,只一個勁蹲着跟巷子裏難民說話。

再看一個,也不是她,唐零兒連忙喂了易宣一聲,看周圍人放下手裏的魚肚瞧過來,她也不管,慌裏慌張問道:“時辰都到了,她怎麽還不來?你确定她說的是這個時辰?”人慌張的時候很少有人能自己解決情緒,唐零兒也不例,外看易宣不甚在意地說了句“再等一炷香”,她反倒更慌了,眼珠子不停打轉,身子也在巷內和巷口兩匹馬之間走來。

易宣心裏也有些着急了,給小女孩扯魚刺喂的動作也心不在焉,低頭摸了摸從瑞基那兒取得象牙尖角,側看他們将死嬰埋在的土堆裏,強逼自己鎮定,扯了一絲魚肉給小女孩邊喂邊朝唐零兒說:“慌有什麽用,倒不如留點力氣送信,如果師兄沒按時到,你我二人先去範陽。”

唐零兒知曉是這個理,默默數數,一炷香時間真的像風一吹,煙倏然消失不見,她怕安衾思夜如同這般,就算要別離,也得讓她說出離開的話才作數,可天都要黑了,她還不出現。終究打亂她的心思,飽含怨氣回易宣道:“你倒不急,又不是你相公。”

易宣手一抖,像師兄甩他一眼似地甩了唐零兒一眼,這一鬧徹底心不在焉起來,将魚放在小姑娘髒兮兮的小手上,走到巷口讓唐零兒看轉頭看巷子裏的人,唐零兒仍扭緊眉,聽易宣說的話,漸漸放松。

易宣指着他剛剛喂的小女孩說道:“你瞧見她們吃的什麽嗎?”

“臭魚。還是死了幾天的,蒼蠅爬的,別人不要,他們還要花錢買的魚。”唐零兒訝然,緊張随之緩下,鼻間倒真的聞到一股爛嗖嗖溫臭味。

“就那個小女孩,她的弟弟死了,她為讓大家不因為餓肚子争吵,主動提出說把她弟弟給吃了,你在書缃閣沒見吧,我在白居寺也沒見過。唐零兒,知道嗎?比起世間千萬人所遭受的,我們,我們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唐零兒輕輕眨了眨眼,看身前跟灰黑牆面都要融為一體的流浪者,安靜聽易宣說:“我們還有該做的還未做,史朝義還活着,他們這群人的家就是別人的戰場,你得學會不當你自己,控制好你的情緒。”易宣照搬照套安衾思曾給他說過的話,當時沒領悟,現在倒多了一份不可名狀的情緒,他将它壓制,聲音微微褪去原先的半尖半磁的公雞嗓,他擡手又拍了拍唐零兒的肩,忽然覺得自己長得比她高了。

她本就感情用事至極,在書缃閣對男人甩臉色也是常有之事,此次一路走來,更是盡量壓制自己,不去擾安衾思。眼下遭易宣說地動容,睫毛根部泛開點濕意,攥緊拳頭,哭腔說道:“控制控制,忍忍忍!不就是個史朝義嗎?安衾思要管,你現在也跟着要管,對對,就是這樣,讓這姓史的早死了早好!就連安衾思要跟着去,我也不管了!”

易宣沒成想她要鬧這麽大聲,幸好濃音水嗓讓旁人聽不懂她在講什麽,連忙拉了她到巷口來。正打算說她,就瞧不遠處一位英姿飒爽的姑娘騎馬而來,看面相很相熟。等她駛近了,易宣看見她後面坐的是瑞沁,他幹幹咽了口空氣,見駿馬之上,他師兄斜眼對他抹開一笑,不勻珠粉的臉蛋因扣在發髻上的雲簪一搖一晃,顯得尤其柔和,雖是對自己笑,柳條眼卻是直勾勾看唐零兒,拉緊牽繩緩步朝她們踱來。

易宣看愣了,見師兄兩只遭風吹起的袖口下,細健手臂上凸起的經跟黑繩子一脈相承,可穿的怎麽跟個女人似的。

他扯了扯旁邊還在嘤嘤小泣的唐零兒衣角,說道:“師姐,哦,不,師,師兄。”

唐零兒氣還未消,将衣角扯過來挽在自己手臂上,微低頭擦幹淨眼淚,不在意念道:“什麽師兄,師姐,有我什麽事,我要回書缃閣,不要跟你們呆在一處了!”

安衾思一轉角就瞧見巷口站了兩個人,揮繩加緊讓馬兒跑,一離她近了,看得清她額間的半指長的絨發,在光下鍍上一層柔輝,小風一吹,還能飄動。繃緊了一天的弦,此刻終于松下。她真的在這裏,瑞沁說零兒在巷口,她真的在。

眼皮一閉,灑下一片密麻的睫毛影子,安衾思皴了皴眉,聽她繼續傷心說完不想和她一起呆的話,心中想她肯定是經歷這莫須有的一切,怕了,不值了,不該了。往前走,正欲喚一聲她的名字,身旁瑞沁便先她一步走上前,叫了她一天想喚卻喚不來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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