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長眠雪 “心頭血而已,小尾活着便好

第26章 長眠雪 “心頭血而已,小尾活着便好。……

春日午後光線微融, 映進女子淺褐的瞳眸,粲金如殘陽。

裴陸離下意識将右手背在身後,尴尬窘迫得有些結巴, “你怎麽, 也也有它?”

“我和你的印記不同,”落朝顏垂着眼睫,拉下衣袖,“但我和你有個共同的名字。”

她生得素臉紅唇,舒展而平靜的氣質使她的長相不具備任何攻擊性,她也像一汪總是了無波瀾的深潭, 沒有外物能幹擾。

便是丢出一個震天響的炮仗, 也能平和的像在話家常。

她說:“枯骨蝶, 通俗來講, 是用各種毒藥蠱蟲浸泡煉制出的藥人。”

裴陸離驚得睜大雙眼, 陡然明白自己那滿身的毒從何而來。

可,他腦海閃過方才那個印記, 思緒轉彎, 驚奇的看着落朝顏,“你腕間的蝶翼是雙翅?甚至是只畫得很完全的蝴蝶。”

他觀察過自己腕骨處的紅印,只有半扇蝴蝶翅膀。

“很難理解嗎?”落朝顏彎彎唇, 眼底沒有一絲笑意, “你是半成品,我是最完美的成品啊。”

這世上, 唯一一只活下來的有自我意識的枯骨蝶。

她明明在笑, 說出的話卻叫裴陸離後背直發涼。

裴陸離慌亂一瞬,很快沉下心思索正事,“你知道是誰把我變成這樣的, 對不對?”

落朝顏斂起笑意,語氣平淡,“或許是,我目前無法肯定。”

“你不用急,那些人遲早會找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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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你留在身邊,是想引一個人來。”

原來如此。聽她說出實情後,裴陸離心裏的大石頭安穩落地,相比雲裏霧裏摸不着北的被動,他更願意做好準備面對不可控的突襲。

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落朝顏想起裴陸離方才的陳詞激昂,耐心的加了句,“至于你所說的擋箭牌,也不過是計劃裏的一部分。”

她從來都沒想過要當濫殺無辜,視人命如草芥的帝王。

落朝顏只想證明給那個人看,當她能輕易掌控天下人的生死時,絕不會同她做出一樣的選擇。

即便她們骨子裏流着一樣的血,一樣肮髒惡心的血。

“這件事,”裴陸離猶豫了下,“尾公子可知曉?”

落朝顏淡聲反問:“你覺得呢?”

未等裴陸離回答,她自行答複,“任何一件事,他都無需知曉。”

他難以理解帝王的獨裁專斷,讪讪道好,不料那女子輕而珍重的接着說,“我只要他順遂無憂。”

見裴陸離隐隐有不贊同之色,落朝顏釋然笑笑,“不必同我講道理,裴陸離,我知曉世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可她并非是值得小尾冒險的人。

“世事滄桑,陛下洞幽察微,泰然自若的面對塵俗,此等胸襟氣度,旁人難以企及,臣是小人物t,不比陛下眼光長遠。”

“但我想着,陛下如何能确信你為尾公子所選的路,就是他心甘情願的呢?”

話音擲地有聲,然他未等來女帝的回應。

良久,她道,“說說你近來在後宮打交道的美人吧。”

裴陸離默了默,知曉她是不願提及,心底嘆了口氣,順着帝王的話題說下去。

新進宮的玉卿公子聖眷優渥,很快取代尾公子在後宮的話題地位,宿客眠感覺無所謂,對于以往見到他友好招呼,現在看他态度平淡的人,他更覺得舒服。

他還是保留着現代社會的認知,見不得人對他卑躬屈膝的讨好,雖然他很努力的讓自己的思維适應當下的環境,但有時候依然沒法面對。

枕玉涼和他不同,見到那些人就嘀咕勢利,再安慰的拍拍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放心哥們兒,你福氣在後頭呢。

宿客眠哭笑不得的拍開他,行了,我沒難過。

他們入不了落朝顏的眼,他和她之間,隔得并非是後宮三十位美人。

十來天不見,他将兩人從前相處種種回想過無數遍,記憶最深刻的居然是玲珑宴後,她莫名其妙冒出幾句心聲。

【小尾,我怎麽舍得。】

【不該是這樣的,小尾,你的生死不應該交由我。】

【你不知道,我骨子裏流着怎樣低劣肮髒的血。】

那夜思緒太亂,他未能讀懂話裏深意,次日醒來,又被新美人進宮的事刺激,沒空思索。

後來半月兩人沒見,宿客眠閑下來總算有心思細究所有,他隐隐意識到問題所在。

他太弱,無權無勢,又身負前朝血脈,手段謀略技不如人,對落朝顏無一利處,她如果喜歡他,就要花費更大的精力來保護他。

無論落朝顏有何目的,他都在棋局之外,是被保護着的小尾,而不是能跟她共同進退的宿客眠。

找到症結,他卻束手無策。

難道要自信的沖到落朝顏面前說,我喜歡你,情願和你共同面對危險。

他既沒那樣的本事,也暫時沒有能為她付出所有的決心。

“這樣說不好嗎?”枕玉涼吃着糖條,臉頰圓鼓鼓的。

宿客眠拿了根糖條,嚼嚼嚼,說,“她不是這種人,你不能類比你喜歡的那個女生。”

枕玉涼撇撇嘴:“你倆都多久不見了啊,該不會她以後都不見你了吧?”

宿客眠膝蓋中傷,面上不顯,敲敲他的腦袋,“大哥,不要老想着情情愛愛,落朝顏不見我的時候都在忙正事,懂不懂?”

“切,”枕玉涼扒拉開他的手,“昨天裴陸離還去禦書房呆了兩個時辰呢。”

宿客眠再度中傷,皮笑肉不笑的瞪了眼枕玉涼,懶得搭理。

他不理會,枕玉涼幹吃東西也無聊,過了會兒颠颠上趕着找話題,“相相人呢?”

宿客眠撐着腦袋看池塘裏的魚兒,慢吞吞的答,“離人宮給人把脈呢。”

“你說,他現在和裴陸離相處得挺好,清河沒意見?”

“能有什麽意見,他也喜歡往離人宮跑。”

“啧,感覺裴陸離的人緣比咱倆好多了。”

“人好看,脾氣好,又把前兩個賽季的榜首打下來,民選c位,當然上趕着喽。”

“最近宮裏太安靜,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吃東西都堵不住你的烏鴉嘴嗎?少說不好聽的,吃你的。”

兩人說說鬧鬧,坐在池邊小亭裏逗魚兒,偶爾像兩只小狗似的依偎着彼此曬太陽。

相無憑從離人宮出來,提着剛出爐的椰蓉糕,來到老地方找他倆,一眼看到兩人坐在亭子裏懶洋洋的靠倚着欄杆。

“小宿阿枕,餓沒餓?”相無憑舉着食盒,大聲道,“給你們帶吃的喽。”

枕玉涼“咻”地起身,差點把沒坐穩的宿客眠甩飛,他看都沒看身後,熱情的奔向相無憑,“什麽東西什麽東西?”

好懸沒把相無憑撞飛,虧得他近來鍛煉有功,“椰蓉糕,螢火剛做好的,陸離哥讓我帶些回來給你倆嘗嘗。”

喜到眉梢的枕玉涼聞言,笑容瞬間消失,垂頭喪氣道,“怎麽是椰蓉啊,我吃這玩意兒會出疹子。”

相無憑無奈聳聳肩:“那你也沒這個口福喽。”

他招手:“小宿,來吃椰蓉糕啊。”

宿客眠邊吐槽枕玉涼邊往過來,見盒底糕點整整齊齊,驚道,“你怎麽也不吃?”

相無憑嘆氣:“它裏面有山藥,我吃不了。”

宿客眠拿起一個椰蓉糕,故意在枕玉涼眼前晃,“那好,敢情都便宜到我嘴裏了。”

盒底擺放着四四方方的椰蓉糕,聞起來奶香濃郁,口感軟糯清甜,許是加有山藥,更為細膩綿軟。

“好吃嗎?”枕玉涼直咽口水。

宿客眠連吃兩塊,豎起大拇指,搗蒜似的點頭。

他本意是想饞枕玉涼,并不是很愛吃這玩意兒,因而兩塊落肚後,第三塊椰蓉糕在他手裏捏半天才被消滅。

再看盒底剩着大半,三人一合計,齊齊坐在亭子裏掰碎喂魚吃。

他們仨各掰各的,嘴上說着閑話,聊着聊着宿客眠開始覺得冷,他盯着波光粼粼倒映着陽光的池塘,懷疑自己感官有問題。

年僅十八的他身強體壯,在這大好的春日午後頂着太陽被曬得渾身發涼,肯定是我坐姿有問題,男高如是想道。

換了八百個坐姿,擾得枕玉涼大為不解的偏過頭問,“不是哥們兒,你屁股底下有釘——”

話到半截,“卧槽?宿客眠!你你你眉毛怎麽在結冰霜啊?”

伴随他的話,相無憑驚詫回眸,只見少年眉睫挂着霜白,額際至耳後覆着大片冰淩淩的霜雪,嘴唇發紫,手呈雪色,全身凍得直哆嗦。

頂着兩個人的視線,男高倔強顫聲,“我……就說……不不是我……我的,問題。”

話說完,他撐不住般兩眼一閉,直直往前倒在枕玉涼身上。

枕玉涼慌忙接住:“快快快,相無憑快叫人!”

“叫了叫了,別急,”相無憑喊完人,返回來給宿客眠把脈,順便安慰枕玉涼,“沒事的阿枕,小宿肯定會沒事的。”

枕玉涼感受到懷裏逐漸冰冷的身軀,慌亂得六神無主,根本聽不進去相無憑的安慰,只覺得宿客眠真倒黴,回回遭殃的都是他。

螭耳侍動作很快,一陣雞飛狗跳手忙腳亂後,季叔被請到尾宿閣看診,陛下那邊,枕玉涼也派人去通傳了。

奈何床上的人不見絲毫好轉,哪怕屋裏生着熱烘烘的炭火,身上蓋着厚厚的被褥,覆着在他臉上的霜也未見消融,倒隐隐有越積越厚的架勢。

枕玉涼急得在屋裏來回轉:“季叔,都按照你說的做了,怎麽那霜還不消退?”

相無憑站在旁邊不吭聲,他猜到宿客眠身中何毒,解決辦法亦知曉,可到哪兒能找到那東西?

看過許多醫書古籍的相無憑知曉根源,季叔何嘗不知呢?甚至他還能找到那東西。

“公子所中毒喚作長眠雪,毒性開始作用時,便會失去意識,半個時辰內揮發完全,中毒者全身覆着冰霜,面容祥和如同在雪中沉沉睡去。”

枕玉涼面色嚴肅:“我不需要知道它的詳細介紹,我只想知道它怎麽解?”

季叔沉聲道:“無藥可醫。”

“不可能!”枕玉涼冷靜回憶,“你說毒性開始作用,人就會失去意識,可方才宿客眠分明強撐有一刻多鐘的清醒意識。”

他說:“絕對有東西能解長眠雪,你解不了,太醫院那麽多人,總有能解的。”

季叔默了默,提前打消他的期翼,“若我無解,他們照樣沒法。”

滿腦子都是宿客眠可能會死的消息,聽聞季叔的話,察覺出他話裏別有深意,枕玉涼怒火中燒,落朝顏身邊的人就是神神叨叨,真有病。

金尊玉貴當做帝王養出的人,縱是閑散本性,骨子裏也有着幾分狠勁兒。

素來好說話的枕卿公子忽而冷笑一聲,直勾勾盯着季叔,“身為醫者,眼睜睜看着人死在面前卻無動于衷,也不怕夜半敲門無人?”

“枕卿公子何出此言?”季叔溫聲道,“老朽實在無能為力,才有此一說。”

“呵,”枕玉涼嗤道,“我懶得跟你說,救不救宿客眠不過是陛下的一句話,她若救,他便有活路,她若不救,我也自有辦法。”

大不了他就自爆身份,他梁與祯就不信偌大的天晟,找不出人解一味區區的毒,再不行,他就帶宿客眠回大梁。

相無憑拉住還想開口的他,勸道,“阿枕,別為難季叔,咱們安安靜靜等陛下來吧。”

他猶不服氣,相無憑用了點力度,低聲重重道,“只有枯骨蝶能救小宿t。”

他聲音并不大,房間只有他們三人,季叔不禁側目,好奇相無憑為何知曉。

枕玉涼被順好毛似的轉過頭:“哪有這種蝴蝶?咱們去捉就是。”

“你……”相無憑話到嘴邊,一道身影急匆匆進來,衣袍掀飛帶進殿外的涼風,女帝陛下面無表情的走到床邊,急促步伐卻難掩內心真情。

她背對着衆人,脊背挺直,視線微微垂落,站在距離床邊三尺的位置,望了好半晌才走近。

看着少年緊閉眉睫上的霜雪,她下意識遵從本心想伸手抹去,指尖觸及眉心寒涼,落朝顏眼裏露出避無可避的認命與懊悔,“長眠雪。”

【藥神殿,長眠雪,娥女怨,山水遙啊山水遙,你當真是死了也不安分,留下個爛攤子要我來收拾。】

“都出去吧。”落朝顏收回手,回身掃視房內衆人。

視線頓了一下,她叫住季叔,“季叔留下。”

季叔臉色瞬間難看,對上小姐沉靜的雙眸,心知他勸說不動,複雜思緒最終化為一句,“老奴想請日月衛取個東西來。”

清楚他此言是為她遮掩,落朝顏并未拒絕,淡淡“嗯”了聲,派人去取。

不明情況的枕玉涼看出端倪,喜得直晃相無憑肩膀,“我就說吧,陛下肯定有辦法!”

相無憑也為宿客眠有救而開心,但仍有些疑惑,他明明記得,長眠雪的解藥只能用枯骨蝶的心頭血,陛下上哪兒找活的枯骨蝶?

人都退下,內室很快只剩下落朝顏和季叔,以及“不省人事”的宿客眠。

他明顯感知到自己渾身僵硬無法動彈,意識卻越來越清醒。

季叔見落朝顏緩緩取下繞在腰間的軟劍,急得好賴話直冒,恨鐵不成鋼的說,“小姐,為區區一個花瓶耗費心頭血,有何必要?”

話落,女子并不答,只是安靜的動作,一言不發的聽着季叔念叨。

待到裝心頭血的瓷杯送來時,沉默半晌的陛下擡眼看向他,“季叔,你可還記得那句‘父母債,子女償’?”

她看着季叔陡然變色的臉輕輕笑了聲,前言不搭後語的說,“和他們不同,是我心甘情願想養他。”

“心頭血而已,小尾活着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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