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腦子有病 你不過是會愛得比旁人濃烈……
第27章 我腦子有病 你不過是會愛得比旁人濃烈……
她看到季叔露出愕然不解的眼神, 并未言語。
托盤裏擺放着細如牛毛般的銀針和瑩潤透亮的瓷杯,落朝顏拈起銀針,放到眼前端詳, 尖銳似發絲毫末, 紮到指尖卻能使其輕易滾落出顆顆血珠。
殷紅而豔麗,頹靡而低落。
像春日裏顏色最盛的花逐漸衰敗,也如同工藝最精美的瓷瓶摔得粉碎。
新宮別院處處透着精致又不失大氣,落朝顏踏進宮門那日,不知怎麽,莫名想起她待過十五年的萦懷王府。
想起王府裏環山繞水的通徑花園, 一路繞樹穿花至最裏頭, 見府中處處雕梁畫棟, 飛檐青瓦, 古樹葉影映進堂內, 簾幕翩動,素屏生輝。
似乎另有曲水小溪經廊下蜿蜒而過, 自花木深處瀉入一汪奇石環繞的小池, 潺潺細水暗湧流動。
有嗎?大約是有的吧,落朝顏有些記不清了。
她與這些美景相處的時間甚少,提起從前, 印象最深刻的是藥房裏那只青白釉纏枝蓮紋抱月瓶, 細膩光滑如鏡面,映射着獨特的光華。
它坐落在高高的櫃臺上, 每日辰時, 窗外洩進淡淡一抹光線,輕柔包裹住瓷瓶,描摹紋理, 光影下,淡雅靜谧。
年幼的落朝顏夠不到它,長大後的落朝顏終于有機會碰到,伸出手得到的卻是鮮血淋漓的碎片。
她将東西放回托盤裏,擡頭笑着跟季叔說,“銀針太慢,我還是習慣用劍。”
輕薄利刃劃過指尖,皮肉綻開,血水滴落,她面色平常得如同喝水吃飯。
她幼時便明白,世上美好的東西總是留不住。
如那只她窺視十年渴望擁有的抱月瓶,陪伴她度過日日夜夜的寄托,最終碎成混着污濁血水的粉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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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宿客眠的第一眼,他懵然睜眸無措看過來,落朝顏心神立時空白,周遭喧鬧安靜無聲,午間光影灑落在少年的肩頭,長睫紅唇,彎眉高鼻,每一處都恰到好處。
恍惚間,她以為是那只抱月瓶化為人形的模樣。
落朝顏開心得将借口理由都在心裏為他編好,理直氣壯的認為他是為她而來。
只因,她自五歲起,便想養一只自己的花瓶。
它會照着太陽的光,映着月亮的輝,閃着星星的亮,陪伴她昏暗無光不分晝夜的歲歲年年。
花瓶易碎,瓷片傷人,歷來是這樣的道理。
初時,她想着人應當比花瓶頑強些,可沒想到小尾不比常人,嬌氣得厲害。
當他病得神志不清,摸着他滾燙似沸水的身軀,落朝顏遲來的反思自己,既不能将宿客眠當做真正的花瓶,也不應該同她類比體質。
這世上,誰又能跟她相提并論呢?
“小姐!”季叔急急走近叫住她,心疼得用紗布纏繞她五指,“好了,別再放了,将近大半杯的血,你再如何喜歡公子,也得顧着自己的身體啊。”
聞言,一直聽着身邊動靜的宿客眠突然明白那“滴滴答答”的水聲從何而來,像被人蒙頭重重打了一拳,他大腦空白一片。
心髒驟然收縮,像被無數道密密麻麻的絲線纏繞,悶得他喘不過氣。
看着季叔擔心到動作都不順暢的模樣,落朝顏乖巧的任他包紮,聽他在耳邊絮絮叨叨的關心,她半點不覺厭煩。
她喜歡做些季叔和月兒反對的小事,聽他們耳提面命苦口婆心的教誨囑咐,感受他們溢于言表的愛護疼惜。
道理她都懂,聽他們講出來,又是另一種意味。
紗布嚴嚴實實包裹到小指,落朝顏瞧着那幾根指頭,唇角彎了彎,“季叔,小尾昏迷時,喂不進東西。”
她說:“我多放些血,免得他浪費。”
季叔不聽她的歪理,氣得吹胡子瞪眼,“老頭子可記得呢,小姐你上回給他喂三碗藥,割傷三根指頭。”
她眼睛也彎起來,直點頭,“對啊對啊,誰讓小尾一碗藥只能喝半碗呢?”
“這樣慣着,”季叔撇了眼床上的少年,話裏不禁有些埋怨,“他和別的人有何不同?小姐,月兒那句話說得好,他又不是你唯一的花瓶。”
老頭沒好氣道:“難不成後宮人人中毒都要小姐你放血去救?”
落朝顏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語氣決然,“他不一樣。”
沒能護住那只抱月瓶,是她的遺憾,小尾相比它,意義更重要,她定要護好他。
季叔拿起瓷杯,放到旁邊,“既然喜歡,為何又把人推開放一邊晾着?”害得人又遭了罪。
後宮風向他看在眼裏,今日這出長眠雪并非是小姐策劃,矛頭卻又指向宿客眠,實在大膽。
方才還神情放松的女帝陛下臉色變了變,似乎不大想提及此事,季叔靜靜等着,她喪着臉,将玲珑宴後宿客眠的話字句不差的講出來。
講完後,她指着自己神情激昂的數落,“我能是什麽好東西?他就這麽放心的把性命交給我,哪天我瘋病發作,真的對他下手怎麽辦?”
“我腦子有病,他看不出來嗎?”
【山水遙的血脈,能有幾個正常的。】
季叔:“…………”
“小姐,也不必如此有自知之明。”
落朝顏清醒無比:“我不能太喜歡他,他更不應該喜歡我。”
如果她完全喜歡上小尾,骨子裏的惡劣本性極有可能讓她控制不住理智。
而小尾性情乖巧,任予任取,遭殃的只會是他。
漂亮的小花瓶應該不染塵埃,而不是落進她這樣污濁的懷抱裏。
季叔默然,小姐做事素來有自己的打算,旁人能勸說動的事,都是她有意放矢,眼前的情況,他再說也是白費口舌。
他目光移向瓷杯,嘆道,“先讓公子服藥吧。”
落朝顏拿過,走到床邊,将凍得渾身僵硬的少年攬在懷裏,滿杯殷紅,她視線停留許久,神情為難,“若不是它有百毒不侵的功效,我當真不願給小尾喝這髒兮兮的東西。”
不髒,才不髒呢。
意識到即将要喝下她的血,宿客眠恨不能緊咬牙關,他想想就難受,根本沒有辦法咽下去,只覺得自己真是廢物,一味拖她後腿。
可血被放出來,又不能再輸回去,況且他若真的喝不下去,豈不是白費落朝顏一番苦心。
更別說,“小尾,聽話把藥喝完,以後再也不會生病了,乖。”
耳邊落朝顏句句溫柔,字裏像蘸滿蜜糖般甜,宿客眠聽得眼眶發熱,他是被丢棄的孤兒,被福利院收養,後來被奶奶領養。
中考那年,奶奶去t世,留下兩三套房子和一筆足夠他下半輩子生活富裕的錢財。
他并未受過生活的苦難,得到的愛意也有二三。
但如落朝顏這樣小心翼翼的對待,他從未嘗過。
什麽叫腦子有病呢?
落朝顏,你不過是會愛得比旁人濃烈些。
不得不信,有時意識強烈得能超越人體極限,宿客眠費力的配合落朝顏,唇抵着她送到嘴邊的瓷杯,發顫的齒關磕碰在杯沿。
放在他下颔處的指腹輕輕摩挲着似安撫,泛着清香苦腥的液體緩緩流入喉中,竟無一滴浪費。
落朝顏驚喜的用錦帕擦去他唇角紅痕,頗為滿意,“真乖,比上回聽話得多。”
目睹宿客眠完全喝下去,季叔推測,“估摸是上回小姐你給他喂的血起效,他尚存些意識,并未完全昏迷。”
落朝顏沒接話,把玩着懷裏人的手指,耐心等他周身寒霜褪去,體溫恢複正常,而後将人放平躺好,“季叔,你在這裏照看着小尾。”
将少年細細用目光描摹一遍,她轉身,語氣頓時寒涼,“後宮那些人應當等得差不多了。”
【何夜歸腦子直,武功不低,把他忽悠走容易,能跟他打平手卻難。】
【難不成真是江湖上的人?若真如此,過段時日我便去端了藥神殿的老巢。】
【至于這椰蓉糕,究竟是裴陸離着了道,還是我引狼入室,有待商榷。】
尾宿閣偏殿,三十位美人齊齊到場,聽說是尾公子中毒,竊竊私語讨論有一陣了。
裴陸離從離人宮來的一路上将事情來龍去脈已經了解清楚,心知此事看似沖着宿客眠,實則是針對他來。
“聽說魚池裏的魚全都凍死了,太陽底下翻起一片魚肚白。”
“這麽吓人?那毒也太厲害了吧。”
“怎麽就尾公子有事呢?不是說椰蓉糕出自離人宮嗎?”
“相側君親自送給尾公子的,他照樣沒事。”
“對啊,還有那枕卿公子平時吃不離手,他怎麽也好端端的?”
……
話題中心的三人,面色凝重的對視一眼,并未同彼此搭話。
枕玉涼看裴陸離和相無憑哪哪兒不順眼,既懷疑是他倆做的局,又覺得兩人沒那麽蠢,但感覺他們也不是多幹淨,總之哪哪兒都有問題。
衆人互相猜忌,抱團言說,等了好半會兒,也不見有人傳召。
把按耐不動的陛下急得趕來後宮,想來宿客眠眼下狀态并不大好,裴陸離兀自猜測許久,決定去問問當下情形。
在枕玉涼和相無憑之間,他選擇去問後者。
後者那張娃娃臉愁得像個小老頭,聽到問話,稍稍緩過神色,“中的是長眠雪,季叔已經讓日月衛去拿解藥了。”
既有解藥,為何他還苦着臉,裴陸離正猶豫着要不要問。
站在相無憑身邊的人語氣不大客氣的開口:“裴陸離,你吃沒吃椰蓉糕?”
裴陸離心下無奈,面上溫和着道,“有勞枕卿公子關心,我不愛吃甜食。”
枕玉涼瞪大眼:“那你讓螢火做糕點給我們吃,你安的哪門子心?”
“螢火自己想做,我何必拘他?”裴陸離實話實說。
他的誠實得不到枕玉涼的認可,反而愈發加重懷疑。
“你有問題,”枕玉涼看着他,視線移到相無憑身上,懷疑加大範圍,“你們倆都有問題。”
枕卿公子恨恨道:“我不跟你們倆站一起,你們倆是頭號嫌疑人。”
他說着說着,左右環顧,瞧見渡清河悠哉悠哉的躲在角落裏翻閱畫冊,飛速轉移陣地,“清河,你可真會享受。”
渡清河合起畫冊,笑着道,“等得太久,我閑得發慌,湊巧看到它解解悶。”
“大夥都戰戰兢兢的,你怎麽半點不慌?”
“阿枕你這話說的,我和此事又無關,有何擔心?”
聽到這話,枕玉涼摸摸下巴,半點不掩飾偏見的撇了眼裴相二人,大為贊同道,“你說得對。”
他懷疑人懷疑的大大方方,表現直白得很,反讓裴陸離和相無憑哭笑不得。
二人無奈的對視一眼,裴陸離趁機問起方才的疑惑。
給他把脈看病相處數十天,相無憑也相信他的人品,便把長眠雪和枯骨蝶的事大概說了。
末了,他滿臉不解,“煉制枯骨蝶的法子聞所未聞,你說這世間真有存活的嗎?”
對上他求學好問的真摯眼神,裴陸離心口一窒,蜷縮的手指微微使力,指甲蓋泛着白。
他答不出來,轉移話題,“你從哪本書上看的?我從沒聽說過這種玩意兒。”
“我看過太多雜書,記不太清是哪本書裏的。”相無憑說着,撓撓臉使勁回想。
“編書的人似乎叫做,”他費力思索着,視線掃過屏風上的山水,陡然靈光一閃,“山水遙。”
相無憑喜滋滋的同他分享:“對對對,就叫山水遙。”
話落,裴陸離眼疾手快的拉住他,盡量保持鎮定,徐徐呼出一口氣,低聲道,“相相,不要再講了,權當你不知道此人。”
相無憑懵懵然點頭,想不通他反應為何這麽大。
緊緊拉住他的裴陸離思緒卻拉遠,想起玲珑宴前,爹娘和姐姐的囑咐,他初見二姐,覺她傲得厲害,文人風骨,才女氣度,莫過于如此。
總覺得在她眼裏,無人擔得起一句誇贊。
偏是這樣的二姐,提起陛下,溢美之詞不絕于口。
裴陸離聽得好奇壞了,忍不住問,“陛下難道沒有缺點?”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自然有的。”
裴拂兮答完,眸光忽而幽深,約莫想到了什麽,語氣緩緩,“私德有虧,算不得缺點。”
看她這個反應,裴陸離咂舌,陛下得是多厲害的人呀,能叫二姐如此維護。
他不禁追問:“何謂私德有虧呢?”
偏殿內三個一團五個一堆的美人們忽然窸窸窣窣的站齊,裴陸離順着衆人視線看向門口,暗紅錦袍織金,行動間映着流光溢彩的碎光,伴随着面無表情的帝王踏進殿內,幾絲細芒似也黯淡。
她容貌沒有絲毫的攻擊性,卻平淡得叫人心亂如麻。
大約是裴陸離看得有些認真,帝王停下游移的視線,與他四目相對。
淺褐的眸如琥珀,蘊含着風雨欲來前的平靜,他腦海裏适時回響起那日裴拂兮晦澀複雜的八個字。
“及笄之日,殺母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