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可是一來,你一張口便是……

第81章 第 81 章 可是一來,你一張口便是……

我夾着碗裏的豆子, 一顆一顆的數,思緒卻飄向幾天前的某個夜晚。

子玉跟着莫氏那些人回了莫氏封地,聽說莫氏封地很遠, 幾乎快靠近巴國了, 一來一回再加上祭祖和敘舊, 少說也要半個月,說不準再被什麽破事給絆住,半個月也要拖成一個月。

一年的時間, 足足少了一個月。

我心裏長嘆。

聽子玉的意思, 他沒說不喜歡我,也沒說不能接受男子,但他說出來的話, 就像把鈍刀子,一下又一下往我心裏割,這比直接捅我一刀還難受。

“我說, 這些豆子你還吃嗎,不吃給我。”薳東楊在我對面敲着桌子。

“要吃不吃最折磨, 萬物有靈,豆子也有豆靈, 你這般折磨它們還不如給它們一個痛快。”

我把自己的的碗推過去, 惆悵地看向不遠處原野之中的一個高臺上,一身士子衣冠, 正在向衆人講解周禮的寧儀。

“啧,怎麽,被子玉拒絕了?”

我猛地轉頭盯住他。

薳東楊笑意更深:“放心,我沒往你那宅子裏放探子,我還沒這麽無恥。”

他抿了口茶, 将一顆豆子抛進嘴裏:“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個被小郎君拒絕的老姑娘,自怨自艾,一腦門子寫着情愁。”

我對這句話有些不爽:“我雖年長幾歲,怎麽也說不上老,在我們那個世界,我可正值風華。”

“哼~”薳東楊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要去出使吳越了,你一個人能行嗎?”

我“嗯”了一聲:“你為何要出使吳越?”

薳東楊用手指沾上茶水,在桌面上一畫:“楚國在這裏,吳越在這裏,原本楚國和吳越中間還隔了十幾個小國,但大王在位這些年,這十幾個小國陸續被納入了楚國版圖,吳越這些年國力漸強,又和楚國接壤,頻頻進擾,倘若大王有朝一日要大舉進攻中原,最該防的,便是吳越。”

我懂了:“所以你要去試探吳越實力,再借機挑撥兩國關系。”

“啧~”薳東楊挑眉道,“怎麽說話的,他們兩國本就是世仇,我去添把柴,加把火而已,不算挑撥。”

我默然笑笑。

薳東楊又說道:“你可真是越來越……通透了,看來我什麽也不用擔心了。”

我看着遠處的寧儀,聽着他說得那些話,不由得問道:“這麽讓他講下去,合适嗎?”

薳東楊揚揚眉:“他說的那些,很有道理,但可惜天下間只有聖人能做到,大家覺得聽着不錯,但一轉身回去,就會陷入往日的舊習性當中,仁義禮智信,連聖人都要日日修煉方能夠着一二,何況我等凡夫俗子。”

是啊,知行合一是陽明心學的內容,那是在千年之後,且能做到的也是寥寥。

更可況現在這個全是戰亂,饑荒和瘟疫的世界,沒有給普羅大衆修行的土壤。

“大王承諾過他,要讓他做天下師,此次他出使楚國,一來替宋國要回了宗廟禮器,二來大王允許他在楚國郊野開三日杏壇,講解周禮,這兩件事足以讓他聞名天下,我們既然完成了承諾,這件事就算了了,至于他這三日講學能在楚國種下什麽種子,那是他的因緣,和我們無關。”

我連連點頭:“是,做好我們該做的事的就對了,思想上的事,自有其發展。”

薳東楊怔了片刻,忽而一笑:“我越來越覺得,我離不開你了,無論我說什麽,你好像總能明白我想說的話,甚至比雲笙還懂我,我看倒不如……”

他目光狡黠看着我:“你別喜歡子玉了,喜歡我如何?子玉這種人,也就是看着好,其實骨子裏又酸又澀,苦的很,不如我開放無拘,什麽都不執着,你我都可以任性自在。”

我看着他戲谑的笑意,冷聲拒絕道:“不行。”

“怎得不行?”

“你不如他合我的眼。”

“……”薳東楊拂袖而去,跳上一直在旁邊等着的馬車,朝我拱手一別,往吳越去了。

我等了一會兒,左右是無聊,不如去看看那群圍聽寧儀講周禮的人是什麽情況。

楚王派我來監聽,怎麽着也要做做樣子。

我踱步來到杏壇下面,還別說,聽的人挺多,有鄉野村民,也有氏族子弟,裏裏外外圍了好幾圈。

我在紛紛攘攘的人群中瞥見了一個身影,他一身淡藍色衣衫,素雅俊逸,正艱難起身,杵着一根拐杖,往人群外走去。

我快步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伺候他的仆人,向後揮手,自己取而代之扶住了他。

他轉身看見是我,微笑道:“左徒大人,好巧。”

我回道:“不巧,大王派我好好照看寧儀大人。”

他了然一笑,淡淡的熏香味從他身上傳來,我聞了聞,心曠神怡。

“幽蘭香?”我笑道,“景雲大夫果然有君子之風,聽聞中原的士子大夫都愛熏香,有別于楚國,景雲大夫在中原多年,想必深谙君子禮儀,改天也教教我如何?”

景雲好奇地看着我:“你怎麽會對中原的君子禮儀感興趣?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曾當衆說過,中原君子熏多了香,連劍也拿不穩,天天搞這麽虛禮,卻擋不住天下大亂,可見講禮講不來天下太平。”

好家夥,笙哥你這厮還在這裏給老子挖了個坑。

我臉皮一抽,随即尴尬掩飾道:“此一時彼一時,今日聽了寧儀大人所言,對周禮多了幾分向往。”

景雲腳下一頓,看着我道:“這些話,和我說便行,可不要在大王面前提起,我們楚國向來開疆辟土,吞并小國,這樁樁件件都是周禮所反對和唾棄的,你不要觸了大王的逆鱗。”

我趕緊謝道:“雲笙多謝景雲大夫提醒。”

當真是滴水不露,讓人完全找不出破綻。

其實那晚子玉說他懷疑一個人,我便猜到了是誰,但我那晚不想和他說這些費心費神的話,所以也沒繼續追問。

今日偶然碰見了,我便有些好奇,眼前這位滿身君子風的外皮下,究竟藏了怎樣的一張臉。

“支架用着如何?”

景雲看了看自己的膝蓋處:“極好,雖不能讓我恢複如常,卻也能慢慢自行走動了,大巫說是你給他出的主意,我一直沒當面感謝,甚是失禮。”

我搖搖頭:“小事一樁,何必拘禮,況且我有一事還要向景雲大夫請教。”

“哦,何事?”景雲停下看我。

“景雲大夫你久居中原,是否知道,陳國有一種極霸道的催/情之香,叫做青木香?”

景雲定定看着我,眼眸深邃,可臉上絲毫沒有波瀾,讓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麽。

“不知,為何這麽問?”

“哦,沒什麽,景大夫你知道我名聲不佳,時常留宿樂館,偶然聽得,便生了好奇,也想試試一二。”

老子如今也開始拿頭上這頂風流帽開涮了。

“我并未聽過,想是極難得之物……不過雲笙你小我幾歲,容我這個當哥哥的啰嗦勸一句,縱欲享樂,雖滿足于一時,但長此以往,身心皆空,你正當大好年華,需好好定一門親事,收斂身心,才是正途。”

我拜謝道:“多謝景雲哥哥賜教,雲笙懂了。”

“真懂了?”景雲雙眼含笑看着我,“我和你大哥屈雲天同歲,自幼交好,也算是你大哥,不想看你誤入歧途,你當好自為之……你永遠都是我們最喜愛的弟弟。”

我聽着他這些話,若不是心中早有懷疑,真會不知不覺間被他這些如春風般關切的言語所打動。

但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

連植物挪了地方都會變味,更何況是生性多變的人。

景雲這個曾經楚國最耀眼的氏族子弟,在中原浸潤多年,他底下的根,如今還連着楚國嗎?

我和他作別,看着他一瘸一拐走遠,不自覺陷入了沉思。

*

夜裏,我一回家,當即傻眼。

久未見面的孟陽連同五個宗廟祭殿來的少年少女齊刷刷等在院中,見我回來便齊齊跪下。

“左徒大人安。”

我一臉懵地問道:“怎麽回事?”

孟陽依舊聲如洪鐘,虎虎生風:“左徒大人,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貼身護衛,寸步不離,請主公放心!”

等等等等,老子同意了嗎,你就喊我主公了?

我忽然心中一動:“是子玉叫你來的?”

孟陽不會說謊,立馬回道:“是,子玉大哥讓我貼身保護大人安全,從此跟着你,侍你為主,供你驅策。”

我心裏一暖,哪怕那天說出那樣的話,子玉還是念着我的。

他總是念着我,所以我更加難以割舍。

其餘五人道:“子玉師哥說你府中缺人,正好我們到了離開宗廟祭殿的年紀了,便想來大人府中謀生,求大人收留。”

我明白子玉的意思,他怕有人冒充奴仆混入我的府中,便找來這些信得過的人。

雖然我是秋荑名義上的徒弟,但除了子玉,這些孩子沒人敢叫我師哥,看得出來他們都挺敬畏我。

這個府邸很大,确實缺人,楚王沒給我封地和兵權,卻給了我特別優厚的俸祿,養一千個奴仆也不成問題。

“好,都留下吧,何伯你安頓好他們。”

何伯領命,帶着那些小崽子離開了,唯有孟陽跟在我身後,我往前一步,他也往前一步,我後退一步,他也後退一步。

我無奈了:“孟陽你自行去休息,我沒事。”

孟陽義正言辭道:“不行!我答應過子玉大哥要貼身護衛主公安危,超過十步遠,便不算貼身,孟陽絕不負子玉大哥所托!”

我現在真的很想拿起一個榔頭撬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面是不是齒輪做的。

我大踏步往內院走,一進內院,發現我的房門開了,裏面還有光,我頓了一下,趕緊加快了腳步。

“子……”

話音未出,卻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屋裏,默默看着屈瑕的武器架,我立即躬身拜道:“微臣屈雲笙,參加公子玦。”

這何伯,竟然不通報?

公子玦轉身看我,又越過我看看身後的孟陽,說道:“免禮,我和左徒大人有話要說,你先退下吧。”

他已經不叫我雲笙,改口叫左徒大人了。

看來世子淵那日說的那番話真的起作用了。

孟陽領命出去,直挺挺守在院中,擡頭四處打望。

公子玦突然問道:“你何時收了他做護衛,我記得上次出征百濮,他是你的副将。”

我想了想,決定直截了當斬斷這段孽緣。

“是子玉派他來的。”

“子玉,子玉,又是子玉!”公子玦面色一沉,揮袖一掃,将一排兵器盡皆推倒在地。

孟陽快步跳了進來,立刻拔出了手中利劍。

“孟陽,出去,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我怕公子玦遷怒孟陽,喝道,“去前院守着,這是命令。”

孟陽遲疑一下,極其為難地拱手離開。

內院裏,只剩我和公子玦,還有他藏在房頂的兵衛。

“你為何不讓何伯通報?”

“通報了,你還會進來見我嗎?”

“不會。”我盯着他誠實說道。

“你和子玉一同住在這裏?”公子玦指着床榻道,“這屋裏有兩個卧枕,兩個杯子,兩套寝衣,枉他在大殿前言辭鑿鑿,說和你清清白白,你們同吃同住,同睡一屋,可真清白。”

我已經感覺這個人又要發瘋了,但今日他想發瘋我也想發瘋,索性就幫屈雲笙徹徹底底做個了斷,也算老子積個功德。

“對,我們不清白,我心悅他,渴慕他,甚至日日夜夜肖想他,這一切與你何幹?我和你那些事,不過是前塵舊事,你非要執着,常常來我這裏發瘋,我真的受夠了,今日我便把話跟你挑明了,我對你,早就沒了那種心思,你放過我行不行!”

公子玦聽了這話,先是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着我,整個人都定在原處,好像在承受萬箭穿心般的痛苦。

但再痛苦,我也得幫屈雲笙斷了。

“你最初接近我,想必看中的也不是我屈雲笙,而是我背後屈氏的力量,如今我被屈氏掃地出門,手無兵權,除了左徒的虛位,我可謂一無所有,我幫不了你什麽了,你背後那些勢力想必也不想你我繼續糾纏,既如此,何苦再來找我。”

公子玦肉眼可見的怔住了,急忙解釋道:“我沒有……”

“沒有什麽,沒有利用我,還是沒有背後其他勢力?熊玦,你我今日坦誠相待,你能在那麽小的年紀便想到通過屈雲笙利用屈氏,不可能沒有其他方面的經營,大王子嗣不少,除了世子淵,卻只有你可以三番五次領兵作戰,還能和秦國公主聯姻,這後面,到底是哪鼓勢力在推波助瀾……我不想問,你也不用答,如今世子争奪如箭上之弦,引而待發,你今天來,無非是想用舊日之情試探我有沒有真的倒向熊淵,我很肯定告訴你,我沒有,若我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熊玦徹底沉默了,他面色晦暗不明,只是深深凝望着我,好像在透過我看昔日的故人。

良久,他才輕嘆一口氣:“雲笙,你真的變了很多,以前的你,從不懷疑我。”

“不是不懷疑,只是為情所困,不願懷疑。”

哪怕屈雲笙有七竅玲珑心,但還是被困在情之一字裏,不願面對讓人寒心的真相。

他冷笑一聲,面色如鐵:“雲笙,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的假意裏,是有真心的,只是我發現的太晚了,當你為我殉情之後我才發現,我此生做慣了假人,渾身上下都是假的,唯一的那點真早已寄放在你那裏。”

頓了頓,他聲音發澀:“我背後的人,讓我不要再和你來往,說你此人立場不明,可能臨陣倒戈,且手無實權,早已沒有了利用價值……”

我苦笑一下:“這人總結的倒是挺到位。”

“但當我知道你差點死在樂館,便忍不住又來了,可是一來,你一張口便是子玉……”

我有些驚訝:“樂館的事你如何會知道?”

“施荑是王宮女官,她那個樂館裏多是王孫貴族,不可能沒有眼線,我知道,就意味着父王也知道了,他明日應該就會召你進宮問話。”

我默然無聲。

公子玦看着我,漸漸冷聲道:“多謝你今日告訴我實話,一月過後,我會迎娶秦國公主,我們之間,就斷在今夜吧。”

他走了,迎着月華走了。

我忽而有些沉重,倘若屈雲笙知道今夜的事,他是會釋然一笑,還是會更加難受。

他那般人物,都肯為熊玦殉情,可見他們二人的過去,不是我這個局外人能掂量清的。

但真也好,假也罷,就像我和子玉,他和熊玦之間,也隔着不可跨越的千山萬水。

早斷早好,我勸自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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