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時疫難治,衆目睽睽濕身
第37章 時疫難治,衆目睽睽濕身
第二天,兩人都沒有再提昨日之事。方池只是問花竹是否睡得好。
花竹黑着眼眶,說自己睡得不錯。
十三在劉易墳前燒紙錢,方池也掏出一疊,找了個背風的角落燒了,然後三人才上路。
出乎意料的是,三人返程臨安,一路平安,連攔路的山匪都沒遇到。十三不甘心,幾次故意暴露行蹤,趙青也都沒有出現。一行人趕在花竹回城述職的最後一天,順順利利到了臨安城下。
沒想到臨安城門卻是緊閉,偌大的城門下或坐或躺,聚集着一群群的人。三人一打聽,才知道現在往來通行要靠州府的文牒才能進城。
花竹和方池憑職方牌進了城,十三則徑直折返,回泗州去了。
“我先回去和曉夏碰個面,看看有什麽消息,我們晚些岳廟見。”方池着急回家見方曉夏,她只給方池傳了一封速歸的信,方池回信後,便沒了消息,方池想着大概事情有解,也沒有着急回來。
花竹點點頭,往錢塘縣衙走去。
臨安似乎是下了很長時間的雨,今天雖然放晴,但一路上都是泥巴。等花竹到了縣衙門口,一雙靴子上扒着許多的泥,腳步都變得沉重了許多。
沈安瀾領着一衆官吏在後廳議事,見他回來,也不問捍海塘的進度,只是微微擡起手。他手掌向外,五指微張,卻又無力握緊,最終改為招手,示意花竹一同過來商議。
花竹走近,就聽到焦祁搶先說道:“花大人來得真及時,我們正推舉你去治疫呢!”
花竹聽他開口,便知道沒有好事情。焦祁是秦合的表兄,秦合便是花竹出獄後,自殺的那個衙役。
“是出了什麽事情嗎?”花竹不理會焦祁,朝沈安瀾問道。
“城外羅村疫患,兩個赤縣要各出四人治疫。”
“可鹽官那邊的捍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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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人願去羅村?”沈安瀾朝衆人問道。
房內鴉雀無聲。
“還是花大人去合适,捍海塘那邊,可讓杜縣尉頂替一下。”焦祁再次開口,他是衙門裏的刀筆吏,極力推舉花竹。
“正是正是。”管牢獄的蔣班頭一張鐵鍋臉,嘴角挂着幾根黃胡須,此時也湊上前來,說道:“我們花大人平日便踏實肯幹,此次定是能行!”
花竹見班頭也來摻合,心道自己如今真是成了路邊野狗,任誰都能來踢一腳。他忍着怒意問道:“那蔣班頭随我同去可好?”
蔣班頭聽他此語,縮了縮身陪笑道:“花大人玩笑了,小人妻兒老母都在世,還指望着小的日日照顧呢。若是随大人出了城,這家不就棄了嗎?”
花竹聽罷十分氣悶,論這車轱辘話,他是比不過眼前這些滑不溜丢的衙役胥吏的。而且此人如今正戳到關鍵,花竹父母皆不在身邊,又未曾婚配,果真是無任何後顧之憂。
衆人聽罷,也來了新思路,紛紛往這上面勸。
其實他們推舉花竹出來,多少有些針對他的意思。
花竹今年新任,人又認真,并不懂變通,自然與那些墨吏貪官們互相看不對眼。自古公人見錢,如蒼蠅見血,花竹斷了別人財路,有如弑人父母,當然招人記恨。更可況,歷任的畿尉,多是酷吏,即使有那麽幾個偶有良心的,也無不皆是貪墨之流。
可是花竹偏不。
他要公正無私,他要兩袖清風。
于是他手下的衆吏就倒了黴。
一次花竹去獄中提審,正瞧見獄卒在給犯人上閻王閘。
所謂“閻王閘”,就是腦箍上箍。犯人痛苦的喊叫聲響徹整個牢房,花竹走進了看,那人連眼珠都漲出來寸許。
他一向不喜此類嚴刑,但是衙門歷來如此,花竹初來乍到,也不曾說過什麽。
但他記得此犯已然判了秋後斬決,案件清晰,并無疑點,沒有再審的必要。于是問道:“何以仍在審問?”
那犯人見縣尉到了,大嚎出聲:“大老爺救命!這群人巴着我家出錢,若是不湊夠銀兩,就讓我不得好死!”
花竹心下明白,這是趁着人沒死,挾人質索錢呢。
他當下将人送回牢房,回去又秉了沈安瀾,給此人求了個斬立決。
從前花竹在職,他的這些做法,自是沒有人敢當面說什麽。但下面的人消極怠工、陽奉陰違;平級之人推三阻四,漫不經心,都不給他好臉色瞧。
比如,有時會有覺得翻案無望的犯人家屬,他們偷偷賄賂差役,只求讓家人死個痛快。于是有些大膽的衙役,便将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的整屍首。他們是拿錢辦事,但人死在花竹堂上,花竹平白擔了一個嚴刑斃命的名聲。
如此種種,花竹上任的半年中,免不了明處得利,暗處吃虧。但他哪裏明白這裏面的關竅,只一心覺得人們不喜歡他,是因為他不夠好,于是越發努力地做一個好縣尉,然後越發地惹人厭。
後來花竹和方家的婚事傳出,大家給了他三兩日的好臉色,但他緊跟着被冤下獄,衆人又在背後道他活該。如今他回臨安,隐隐有起複之勢,自然成了不少人的肉中之刺,巴不得趕緊再給他拉下馬。
畢竟,若你的同僚落魄,那多數時間都只是一個飯後談資,但若你的同僚先得志,再落魄,那看在你的心裏,自然比上一種要來得舒爽。
花竹眼看就要從戶部尚書家的女婿,淪為錢塘縣小吏。大家都暗搓搓地等着看好戲。特別是焦祁,他全家都為侯海賣命,死了那位表兄的帳,自然也順帶記在花竹身上。
于是便有了出城治疫“衆望所歸”這一幕。
衆人等着看好戲,沈安瀾卻是犯了難。
羅村因為背景特殊,就算村裏能淘金,也沒有幾個官吏願意去,更何況,如今村裏是在鬧瘟疫。衆人對花竹的那些心思,沈安瀾心裏明明白白。羅村治疫這件事,若是做得不好,那必然是要撤職查辦;但即使做得好,也無甚獎勵,甚至也會因為與羅村接觸過多而喪了仕途。
沈安瀾終究有些良心,最後說道:“不如大家抽簽吧,誰抽中了,誰便去羅村。”
這個提議公平,但卻并不怎麽受錢塘縣衆人歡迎。
“我去吧。”花竹忽然開口。
大家見他主動請纓,都心下一松。
焦祁眼瞅着大事将成,也十分歡喜,忍不住搓起手來。
沒想到花竹的話還沒說完,只聽他繼續說道:“不過我要在縣衙裏挑三個人,與我同去。”
沈安瀾見棘手的差事有人願去,自然應允。
随後花竹手指一點,“焦祁、蔣申、仲偉,你們三人與我同去。”
這三人正是剛才極力舉薦花竹之人。
三人紛紛找理由推辭,沈安瀾卻不允,直接做主,讓三人後天與花竹共同出城。
此事落定,花竹雖然殺敵八百,反觀自身,卻損失一千。
他出了這口氣,并不在意自己的損失,随即出了縣衙,磕了磕靴子上已經幹掉的泥土,前往岳廟等方池。
這幾日難得天晴,岳廟旁邊有個中興觀,山門後的戲臺上連擺幾場大戲。
戲臺搭得甚是豪華,兩邊還挂了一副楹聯,上書:“頃刻間千秋事業;方寸地萬裏山河”。站在楹聯下的人似乎也有千萬,扶肩搭背、擁擠不堪。
花竹就站在這裏等方池。
按理說,岳廟離臨安府不遠,方池應該比他早到,但此刻卻因着戲臺下面摩肩接踵的人,兩廂誰也找不見誰,花竹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女子。
花竹搖了搖頭,他并不想要見到常淑芝。她是常玉的女兒,也是曾經花竹的婚配對象。
′看她打扮,今日應該是來這裏看傩戲。
花竹見了她,想着要不要稍微躲一下比較好,不然等會兒真的碰見,兩人都要尴尬。
花竹正在猶豫,就見她身邊的丫鬟小厮都被人潮裹挾着沖散,常淑芝也被擠到了樂星堂門前。樂星堂是青樓妓女們供奉祖師爺的地方,大概她不喜與勾欄妓女扯上關系,平白沾染晦氣,一步步往聖母池那邊騰挪。
可是此時人潮擁擠,她挪出來的地方馬上被其他人占滿。最後不知哪位推搡了一把,人群一陣騷亂,常淑芝腳下一滑,身子不穩,一下子掉下了聖母池。
花竹從躲避她到眼睜睜見她落水,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他心中大駭,萬沒想到事情朝這個方向發展。再怎麽說,常淑芝也與他有過婚約,花竹見對方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下弄濕了身子,心知此事要不了明日,便會成為街談巷語的笑料。
于是飛快脫了外袍,想着去救。或許撈她上來後還來得及給她披一件衣服,不至于走露了太多春光。
可他腳步卻在飛奔兩步後又急停。他意識到自己身份特殊,若此時去救,自己和常淑芝,恐怕只能成婚收場。
他不願意入贅常家,常淑芝也不見得想跟自己成婚。
今日自己若是這樣沖上去,反倒給兩人都惹來麻煩。
猶猶豫豫間,就見常淑芝已經被一人從水中拖出,交給岸上另外一人。花竹定睛一看,岸上那個抱着常淑芝往街角走的,不正是方池嗎?
此刻街上人們交頭接耳,也不看傩戲了,眼睛紛紛盯着方池和他懷裏已經昏過去的常淑芝瞧。等到兩人轉過街角不見了身影,大家才想起水中那人,趕忙七手八腳地把他拉上來。
此人剛上岸,衆人都是一陣驚嘆,端見他眉目疏朗,舉止從容,身上一副高貴淡雅的書卷氣。大家開始見他從水中救出一位姑娘,已經腦補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情節,再見他長相端莊,又是一陣叫好。
待見他徹底從水中而出,一陣歡呼聲戛然而止,人群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雞,忽然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和四處回避的眼神。不為別的,全因此人從水中而出的雙腿畸形,那生得細小又彎曲的雙腿不自然地佝偻着,看來完全不能站立。
那人似是十分習慣了這種場面,渾身濕透也不見絲毫慌張,在衆人躲避的眼神中,氣定神閑地坐在池邊張望,像是等着什麽人。
花竹與他目光相遇,倒是一陣驚喜,外袍徹底脫了拿在手中,一邊喊了聲“與之”,一邊撥開人群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