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酗酒度日,幼時暗巷初見

第61章 酗酒度日,幼時暗巷初見

最近幾日,每到暮色西沉,方池就能看到花竹提着兩個酒壇子從巷角走來。

如今花竹正式搬進給田媽媽置辦的小院兒裏,方池也每日跟他賴在一起。這本是方池盼望已久的事情,此刻卻沒有絲毫喜悅之情。

因為這些天裏,花竹每晚必要喝酒。他喝酒也就算了,卻連個下酒菜都沒有,就直接舉着壇子幹飲。

大多數時間,花竹在自己房裏喝,除非姜姜撓門,否則不開,方池幾次都是沾了姜姜的光,跟着小貓混進去的。

後來方池發現,若是自己早早熄了燈燭,花竹就會到院子裏去喝酒,他最常去的地方,是院中的樹下,花竹就靠着那棵樹,整夜一聲不吭地喝。

後來兩壇變成了三壇,三壇又變成了四壇。

直到今天,方池見花竹雙手各拎兩個壇子進了院門,覺得此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知道花竹心中苦悶,但夜夜豪飲實在傷身,更何況,如今入了秋,暑氣已去、寒氣漸起,花竹的小身板,再在院子裏整夜坐着,可是要着涼。

方池盯着花竹放在窗邊的四壇酒看了一會兒,決定出去溜達一圈,回來便可正好趕上他喝酒的時辰。

花竹喝酒,必是要沐浴後才開始,作為睡前的最後一件事情進行,方池觀察了這些天,已經漸漸掌握了這些規律。花竹做事按部就班的性格,倒是給了他可乘之機。

方池回來,就去敲花竹的門。花竹不理,方池在門外喊道:“讨杯酒喝!”

果然,那人開了門。

他知花竹的性格,若是說你給他送東西來,那就是在門口喊破了天也無濟于事。但如果說來問他要東西,事情就簡單得多了。不過方池一直沒用此法,只是偶爾跟在姜姜身後擠進去,因為讓人幫忙的法子雖然對花竹管用,但多少有些惹人厭。

他不想惹人厭,他不想惹他厭。

花竹給方池倒了一杯酒,遞到他面前,自己仍舊舉着酒壇喝。

“我帶你去個地方。”方池奪過花竹手裏的酒壇,“既然要喝,我帶你去喝個痛快。”

花竹此刻已經有了兩三分醉意,他的眼睛半閉半張,像是覆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方池看着他朦胧的醉眼,仿佛此人正沉醉在某個遙遠而美好的夢境之中。

窗外剛剛升起的月亮,也跟着夢境朦胧起來。

方池牽起花竹的手腕,帶他出了門。

在柔和的月光下,花竹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他拎着一壇酒,踉踉跄跄地跟在方池身後,問道:“大晚上的,你要帶我去哪裏?”

在酒精的作用下,花竹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柔和,語速也放緩了不少,仿佛每一個字音都被拉長了許多倍。

方池被他朦胧的醉态撩撥得心癢難耐,恨不得壓了這人在牆上,再一次親個心滿意足。但他知道不能趁人之危的道理,花竹此時極為脆弱,若是自己利用了他的脆弱,那麽他們兩人之間剛剛建立起來的那一點點可能性,也會随着花竹理智的恢複,而馬上灰飛煙滅。

他忍住心中的躁動,帶着花竹往大瓦子走去。

此時已經入夜,瓦子裏熱鬧非凡。方池一手拎着酒壇,一手牽着花竹,卻不往熱鬧之處去。

“不去豐樂樓喝酒嗎?”花竹看到豐樂樓的招牌,嘴裏含糊不清地朝方池問道。

“我們去個清淨的地方喝。”

花竹被方池引着往後巷走,他見越走越偏,心裏莫名對要去的地方有些抵觸。但他已經又一壇酒下肚,很多感覺都開始模糊不清,一時間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抵觸源自何處,只一心想着找個地方坐下,繼續痛飲。

于是花竹也就沒有反抗,任由方池帶着自己走。

到了後巷,果然一個人影也沒有。方池左右看看,仔細挑選了一個地方,靠牆坐下。

巷子既窄且暗,花竹坐在方池的對面,兩人的四條長腿交錯在一起。花竹雙腿蹬了兩下,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舉起酒壇繼續喝酒。

“這巷子如此狹窄,若是遇上匪徒,恐怕不好逃脫。”方池看着花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花竹沒有認真聽,這句話像是今夜的一陣風,吹過去就忘記了。

此刻的花竹,有了六七分的醉意,他似乎已經與周圍的世界隔絕開來,他朦胧的醉态展現出一種深深的沉醉與投入,讓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覺與思緒之中。這種狀态既美麗又迷人,讓人不禁想要跟着,一起沉醉在他的夢境之中。

方池看着花竹,一時間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他忽然覺得,自己願意放棄這世間的一切,只要他能每日這樣看着眼前人。

花竹沒發現對面人正盯着自己瞧,他看看來處的燈籠,又看看巷子盡頭來往的車馬,忽然覺得這世界不再真實起來。

他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站在禦街上,懷裏揣着田媽媽繡好的蓋頭。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扯出一個苦笑——這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了。

“怎麽了?”方池見他面色有異,拉了一下花竹的胳膊問道。

“這條巷子,我從前走過。”花竹含含糊糊地說道:“我小時候,有一次差點死在這裏。”

花竹不明白,為何今天自己會忽然想起此事

方池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像是兩顆星辰一般照耀着花竹,他結結巴巴地問道:“當時……當時是怎麽……回事?”

花竹飲盡了手邊的酒,摸索着去夠方池帶來的那一壇。

“你告訴我怎麽回事,我便給你。”方池的目光停留在花竹的臉上,手下卻将酒壇往身後藏了藏。

“沒什麽好說的,出門遇到一個小癫子罷了。”

“說與我聽。”方池護着酒壇,不肯松手。

花竹指了指巷子的入口,那裏連着禦街。

“看到了嗎?我那時站在禦街上。”

花竹又看到小時候的自己。

那時候的他正輕輕擡起一只手,想要攔人打聽下路,可胸口中的勇氣還沒來得及提到嗓子眼,身旁的兩位娘子就已經只看得見背影了。

小小的花竹第五次摸着懷裏的小包裹,默念出門前田媽媽交代的話:“禦街走到底,再往西一直走,就會看到‘常宅’的門匾。你繞到後門,敲三聲門,停一會兒,再敲兩聲。把包裹遞給來接的元媽媽,拿了銀錢就趕快回來。”

無奈今日禦街已快要走完,小小的花竹在最後這段路上繞了三回,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田媽媽口裏的常宅。

他急得在原地直跺腳,幾次踮起腳跟想要上前問路,最終又捏着包袱站回了原地。

正當他兜來轉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被人“嗖”地一下捉住了胳膊。那人一邊輕輕喚着“花二郎”,一邊大力把他往旁邊的巷子裏拽。

花竹在父親家裏行二,自打被寄養在外翁家中之後,鮮少有人這樣叫他。此時忽然聽到這個稱呼,驀地心頭一熱,一時間忘記了反抗,只跟着那人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

牽着他的是個矮小墩胖的婆子,力氣頗大,脾氣也不小,一邊帶着花竹朝巷子裏走,一邊不停地念叨:“這田姐姐也真是的,讓這麽個小小郎君來送蓋頭,我就知道你準要迷路,又擔心你半路跑去逛夜市瞧熱鬧了……”

花竹聽到小小郎君的稱呼,已經心覺不滿,又聽得對方懷疑自己貪玩誤事,忙打斷她為自己辯白:“婆婆,二郎已滿七歲,入了學堂,不會誤事的。”

至于迷路那一句,就當沒聽見吧,他實在不好意思強說自己沒迷路。

那婆子聽他這麽說,停下腳步,撫了撫他的發髻,憐愛一笑,也不出聲,就這麽瞧着他。

花竹被人盯着看,忽地想起還不知道對方身份,趕忙後退一步,問道:“您……是元媽媽嗎?”那婆子仍舊不說話,只是點點頭,又彎下腰幫花竹理了理衣擺,花竹見瞧着自己的那雙眼睛似是要哭出來,一時間愣在原地,正抓着袖口的手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驚魂未定的慌張間,卻聽得對方輕咳一聲,轉換了表情,壓低聲音問花竹:“田姐姐讓你帶來的東西呢?”

花竹聽她談及正事,趕忙把懷裏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遞給她,又接了對方給的一小塊銀铤,連道別的話都不敢多說,做賊般匆匆地溜了。

他一路疾行,直到了高頭街,才感到踏實些。

此時花竹心中的忐忑漸漸退去,腳步也緩了下來,他心中又隐隐升起做成一件事的喜悅。于是花竹停下腳步,在街邊買了兩顆甘棠梨,準備路上吃。

常家的果脯一向是買蜜煎局的,雖比街邊小攤的要好,卻也只有在待客的時候才會拿出來。今日花竹自覺辦成了一件大事,心中越發喜不自勝,将兩顆甘棠梨用荷葉包了,揣在懷中,喜滋滋地往回趕。

花竹一邊走還一邊想着,田媽媽竟然和她的好姐妹相差那麽多,兩人一起長大卻一個溫吞慢熱,一個雷厲風行,就連外形也是一個瘦高一個矮胖。想到此處,更覺有趣,來時找不到路的愁悶也跟着一掃而空。

此時二鼓剛過,坊巷間熱鬧尚盛,花竹不願跟人群一起擠在大街上,也擔心被熟人瞧見了去。買好零嘴後,便挑了一家瓦舍背後的小巷回家。這條小巷可以從禦街的一頭進去,出來便到十官巷。

臨安府大大小小的燕館歌樓不下千家,幾乎全部分布在禦街東西兩側,前頭瓦子裏飄來的京詞宮調,混在夾雜着酒香的夏夜晚風中,直把人熏得昏昏欲睡,卻也襯得這條窄巷格外孤單凄涼。

花竹在巷子中轉了個彎,将銀錢和果脯輕輕往懷裏按了按。他一路走得還算順暢,可沒想到,就在眼見要走出巷子的時候,忽聽到前方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花竹往前望去,就見一個人影靠在牆邊。

他一下收住腳,心中暗自盤算:千萬不要遇到攔路劫財之人。

這麽想着,花竹一時間心慌意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靜待在原地,觀察着前面這團人影的動作。

看了半晌,見對方只是蜷靠在牆邊,衣衫淩亂,身旁放着半只破碗,裏面似乎還裝着些米粥,并沒有要移動的跡象。

見到此景,花竹只當是遇到了乞兒,奓着膽子往前走。

待到走進,卻越看越覺得不對:那人看起來比自己還小,衣衫雖破爛,卻沒有整日摸爬乞讨、無處梳洗的髒亂,臉上除了有幾處淤青和擦傷,幹淨白皙得很,讓人看不出是男是女。

花竹思忖着,這人怕是哪家的厮兒或是女使,犯了主家忌諱,被打完了趕出家門,初嘗落魄,讨了半碗殘粥,卻難以下咽呢。

可待到靠近些,花竹又聞到絲絲血腥氣,再往前看去,果然地上除了破碗殘粥,還有斑斑血跡。待想要再仔細瞧瞧的時候,偏偏一片烏雲擋住了頭頂的月亮,他忽然想到此人之前的呻吟聲,暗道不好:今日怕是遇到了個跑花燈的,被人抓了現行,打個半死丢在這後巷。

花竹想要回身,沿來時的路出小巷,可是這條巷子來時路長,自己這樣折回,一來擔心耽誤了回去的時間,引得田媽媽着急;二來此人已在前面堵了路,若是反身逃跑,自己不一定跑得過他。

花竹思忖片刻,最終只得加快腳步,目不斜視地快步前行,只盼着對方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才好。

萬沒想到,待到花竹離他幾步遠的時候,那人忽然睜開了雙眸。

他一雙鳳眼瞪得晶亮,眼尾通紅,像是哭過,只是神色裏又沒有一絲委屈的樣子,只剩滿眼戒備和兇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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