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于是,這又是一個意外。
影山茂夫長得實在很高了。上一次相見還可以稍微俯視——現在靈幻完全需要擡起眼,才能看見他的臉了。他雙眼被蓋在額前碎劉海陰影下,略微顯得陰沉;他臉上仍有從前的影子,但已不很柔軟了,濃墨重彩、線條鋒利,經由從不間斷的鍛煉,與他高卻再不單薄的身材很是相稱了。
他已過了生日,已經十八歲,是個經由全套檢驗、白紙黑字證明過的Alpha。靈幻在心裏講過一聲見鬼,卻仍認為這是少年三年前無意間吐露出的偶然,再怎麽說沒有經過成人禮就還是小孩子。他此時心裏更多在暫時性痛恨別的,比如芹澤、小酒窩、花澤,律還有其他的那些人,誰都好。
居然分別、全部有自己的事情,無法前來,巧合得簡直有神助力——并把高中畢業的影山茂夫一人一句,拎到了他旁邊,來完成今天的委托。
Alpha的信息素不經掩飾,有意無意地從身旁的徒弟身上散發出來,橫陳着幾乎像道風景。靈幻新隆緩緩地想,真甜,甜得他再也不想給熱牛奶裏加糖。
這還是個聽起來非常重要的委托。來自外市的年輕女子神色間帶着幾分凄惶,言說自己家老宅故去祖父的房間最近總是傳出怪聲,在找到靈幻之前請去的三位除靈者竟在探查後全都陷入昏迷,至今未醒,找上靈幻其實是已經走投無路。
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委托,靈幻想,他本不應該接下的。但鬼使神差他點了頭,于是現在他意外地領着他身邊沉默的意外,剛下了電車,走在隔壁市他人生地不熟的街上。
成年的影山茂夫有種氣場,再不複以前的普通路人中學生形象,遠遠地看上去教人有種直覺上的危險感。他如從前一樣跟在靈幻後面,什麽都不多問,場景像四年前,人卻高去從前太多了。這種微妙的物是人不非讓在前頭走的靈幻尤感精神分裂,幾次三番想開口都卡在喉口,不知從哪開頭。
氛圍很尴尬,尤其尴尬。一丁點不由分說的使命感劈頭蓋臉地砸在靈幻新隆的頭頂,今天可能勢必是把話說開的日子了。
距離上一次那通話說得不明不白的電話,已經過去了一年有餘。靈幻實在摸不準影山對自己是什麽心思了。他摸了摸鼻子,茂夫的味道卻已經單方面地甜到他沒法随心所欲地呼吸。
然後他終于成功開了口,帶着幾不可察的鼻音,卻是關于工作:“委托人小姐說是會在老宅那裏等我們……這次可能會很危險,你要小心一點。”
“在來時的電車上您已經說過一遍這些了,我會小心的,師父。”影山聲音放低,回答無可挑剔,已經是影山茂夫此人能作出的标準回答了。靈幻接着想。啊,我已經說過一遍了嗎。還是我在期待什麽別的回答?
牛奶啊,他被濃烈的甜味浸泡得糊裏糊塗,他想。很适合。
委托人小姐果然已經在老宅等候着了。她眼睑下是一層妝蓋不住的青黑,之前請來的靈能力者離奇昏迷這件事已經在本地傳開了,想必很是不好過。
“祖父曾是一位天體物理學家。”這位Beta小姐姓黑川,她把二人請進了屋。“但據我父親說,祖父在中年一次旅行回來之後突然辭去了原本的工作,轉而閉門不出,鑽研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宗教與神學……就像有什麽打破了他原本的世界觀一樣,有一段時間意識也很迷亂,差點被強制送去精神病院。”
黑川小姐在有點窄小的客廳簡單地沏了兩杯茶,目光一直有意無意地投在祖父屋子的方向。“在我的記憶裏,祖父一直是一位和藹的老人。祖母早逝,祖父一個人住在這裏很久,在他離世之後這座房子也沒有變賣……怪聲是雇傭一周來打掃一次的清潔工發現的,據她描述,像是用石子慢慢地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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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沒有向我傳輸什麽有關于宗教與信仰的思想,我童年的記憶裏,祖父總是一個人坐在外面看天空,好像在等,或者期待什麽東西到來。父親說他對于神的狂熱也僅僅持續了兩三年,後來祖父就平靜了下來,但終身沒有回到原本的研究崗位上去。”
“關于那些,祖父只對我說過一句:‘不是所有東西都能被人類研究的。’”
靈幻聽她娓娓講述,一邊感覺這老宅內的奇詭氛圍實在是有些濃重。燈泡應該很久沒有更換過了,就算客廳的燈全部打開也并沒有很亮,他抓着茶杯有點不知從何而來的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扭頭看了影山一眼;這才發現影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也在看他。這一眼仿佛一個首肯,影山在黑川小姐有一點欲言又止的停頓裏開口:“這裏确實有很濃厚的靈的氣息,但沒有惡意。”
随即,靈幻看到黑川小姐如釋重負似的嘆了口氣。“……确實是這樣。會在這裏的靈,除了祖父應該也不會是其他人了。”
“您能感受到他沒有惡意嗎?太好了……畢竟出了那樣的使人昏迷不醒的事,我也沒辦法完全相信祖父沒有成為惡靈,更別說讓你們相信。如果祖父投胎或者成佛的話,昏迷的靈能力者也會醒來對嗎?”
“拜托了……其實我真的不想讓祖父的靈被除掉,他也從沒有傷害過我或是鐘點工,但先前過來的那三位都說事态很嚴重。但他是那麽好的一位……祖父真的不是惡靈,對不對?”她聲音帶上了急切和一些顫抖,緊抓着茶幾邊緣的手指用力得泛起青白。
影山搖搖頭:“可能只是一些過大的執念,導致靈魂留了下來。還不到惡靈的地步。”
他經過變聲的聲音每一段發音都敲在靈幻的耳膜上,逐字逐句有如穿石的滴水。從踏進這間老宅房門的那一刻起就有種道不明的情緒包裹着靈幻,他以為今天穿得有點多,所以喝着茶都有些口幹;他把杯子放下:“好,那我們現在就進去看看吧——可以吧,龍套?”
年輕的Alpha點點頭,跟着自己久別的師父起了身,盛夏他穿得比較随便,短袖下伸出一截仍舊白但有了肌肉線條的手臂。他眉頭被掩蓋在額頭碎發下,至于教人看不清他大部分的情緒,他像個什麽習性本該活在陰影裏的生物,被靈幻拿進陽光下曬到長大。
屋門吱呀一聲打開,屋內拉着窗簾,門口借着外面的廊燈,依稀可見之前被請來的三位除靈者新疊着舊的有些淩亂的腳印。黑川小姐沒有跟着上來,以防萬一還是讓她留在了樓下的客廳中。
屋內的陳設很顯然地有些年頭。各種類型的書籍與石頭标本陳列在櫃子上,書桌上各種筆記紙張疊放整齊分裝成冊。而那散發出氣息的靈的人形,正以奪目的色彩坐在書桌前的靠椅中,讓人無可忽視,卻感受不到一點危險,甚至深沉平和。
靈幻看到這位,應該可以稱呼為黑川先生的靈時,胸口沒來由地一陣憋悶。他想這真是奇怪,旋即先開了口:“你就是黑川小姐的祖父吧?”
他甚至看到這以色彩組成的靈點了點頭,起身向着他們慢慢走了兩步,湧動的輪廓稍微平靜下來,顯出一個個子并不高的老年人的身形,五官依稀可見。
影山的手擡起來,有些戒備。靈幻突然有種感覺,他以直覺感受到這位老人的靈與其他的靈都不一樣,就算他毫無靈力,他也能感覺到組成黑川先生的那色彩是一種其餘的未知的介質,濃稠、深厚,讓他聯想到宇宙。
怪異的悸動。
“是的。”模糊的人形靈體點了點頭,聲音像是從深水下透出來;組成軀體的幾千種顏色以一種奇妙的頻率律動。“請不要擔心,我只是個無法了卻夙願的老家夥,沒有惡意。”
他蒼老的聲音渺遠飄忽。
“你們沒有一開始就對我出手,所以我也不會攻擊你們。”
靈體頓了頓,“在看到你們的時候,我的夙願已經達成了。”
“什……”
“在那之前,我知道,你們一定有什麽沒說完的話想要對對方說。……雖然我們素未謀面,但我死後無法離去,其實就是在等着這一刻。
“現在我終于知道了,我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執念到底是什麽。”
他迷蒙不清的色彩描摹的雙眼裏竟看得清悲恸與徹悟。
“神啊……”
老人的腳底突然在瞬息之間向四方爆發出絢爛的、星雲一樣的光彩,像是熔化了老屋、老宅,在一方空間中仿若無限綿延下去,将靈幻和影山完完整整地包圍。
紛雜的噪聲四面八方奔湧而來,呈現一種不可理喻的美妙。另一種不可說的觀感驟然被灌輸進腦海,他們被重壓釘在原地。
靈幻新隆猛然感受到一種重合。
他如墜夢境、如墜再無影山茂夫的冰冷地窖。明麗色彩中泛黑泛灰的另一部分撲将上來緊緊糾纏,把他的靈魂拉拽往另一個時空。
“你是……”
他在他對面看到另一個透明的人影。
金發。三十二歲。仿佛鏡中人相觑,慢慢走近。
他在這拉拽的力量中發覺了另一個靈幻新隆,來不及震驚就動蕩着重合他身,他在心裏打了整整三年的腹稿此時竟明晰得倒背如流,仿佛影山再對他說一次喜歡就能完整說出口來拒絕。
這個靈幻新隆很堅定,比起不知如何引導龍套感情的我來,他是個更好的導師。靈幻想着,他無力抵抗,感覺自己的身體正逐漸脫離他的掌控;拉扯中他的靈魂幾乎撕裂。
等等。靈幻想,不會吧——他想讓我們說什麽?
另一個我在等……他在等什麽?他在等龍套說出什麽?!
他根本沒法分神思考這未知的彩色到底是何物,就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在色彩的洪流裏被沖得離影山茂夫極遠,另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靈幻新隆的意識讓他回過頭。
他看到兩個長大的影山茂夫。
影山茂夫瞳孔收縮,卻動彈不得。绮麗的光彩毫無阻滞地穿透他厚密的靈力屏障,一種發自天然的無可違抗的感覺驟升起來,從進了這老宅開始就莫名其妙上湧、堵在心口的一些情緒被斑斓色彩推擠,繼續向上,脫口将出。
黑發的另一個身影站在斜後方,靜默伫立,腳下是無限的濃稠流動。
他們都在凝視靈幻新隆。
超脫常識的湧動顏色有如幻境,将他們間半米的距離無限拉長,光斑落在彼此周圍,他的師父回過頭、也看向他。
他發覺了、另一個影山茂夫從背後,終于被顏色的水流沖撞到他身上,合二為一。巨大的脹痛瞬間傾覆了他的感官,他驚覺這另一個影山竟痛苦得仿佛身處煉獄。
劇烈的愛意在他身體裏連并靈魂都被擠壓,一種不知是對另一個自己的本能,還是對于這龐然情感的了解讓他察覺,這個影山茂夫在十六歲、十七歲,甚至往後一生都沒能開口說出他對師父的感情,哪怕一句一字。
他在其他的時空痛苦萬分,最終安附于他身,借同等自我的口想對靈幻新隆說出什麽。
他透過兩個自我的虹膜,重又看到了十一歲那年流動着的細小的山岚;在靈幻新隆身上,霧氣在光中生輝泛亮,靈幻在鋪展開的空間之外遙遙回看他,目光裏的不可思議令人心悸。
師父身上也有兩個師父,他想,與我一樣,大概都來自于另一個時空。晃動的靈幻新隆的虛影在他的輪廓邊際像是隔着水幕。他痛得想要躬身擠壓心髒,卻舍不得移開眼睛。
鯨魚從萬米之深的死水下厲聲哀嚎,顫動每一寸水域,方圓千萬裏只有氣泡破裂,沙沙作響,空無一物。
他向往那山間的霧如鯨向海,如同黑夜的旅人看到曙光。龐大的藍鯨帶着他下落,俯視、平視,仰視,影山茂夫回到那個下午。他想起烈火般的雲和晚陽,想起煙葉,茶葉與白砂糖,想起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過早降臨的第二性別氣息。
影山茂夫一瞬間捕捉到什麽。
“師父。”
他黑發鼓蕩,聲音顫抖,仿佛在第一個音節脫口時就心知肚明會有的是怎樣的回音。
花苞長了滿樹,盤踞每一道枝桠,每一顆都重逾千斤,使枝頭向下再沉垂一點,幾近傾塌。
“我愛你。”
啊,是了。靈幻新隆僅剩的自我意識痛苦地想,約莫他是在等着這句話吧。
他一霎時懂了,被幹脆打翻的三十二年構築的世界觀形同泡影,奔流直下;那不可說的觀感來自于更高位的掌控者即神明:黑川老人的那句話不是說給他們聽的。
——不是說給存在于這個時空的影山茂夫和靈幻新隆聽的。時間壁壘在流動色彩介質的影響下坍塌,重合在他們身上的另外的自我借由被附加在黑川老人身上的力量,在他們仍能面對交談的這個時候,把一生都沒能說出口的話交還彼此。
龍套說出來的話,大概是兩個自我的感情疊交過後說出的肺腑之言吧。
他同樣也會知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是我确實想要對他說的。就算與本意相去甚遠,這是我靈幻新隆作為他的師父,必須對他說的——他明白嗎?
他聽見重合于身的另一個靈幻開了口;他在心裏無聲呼喊,卻不能訴諸之言語。
“龍套,你還年輕,你的世界太小了。”
影山茂夫當然聽到了這引導性的,堅定的拒絕。
他遲來得幾乎缺席的青春期的情緒一朝潮湧,數值滾動,伴随信息素與粼漓的靈力重疊,向往一個峰值而去。
“你對我的感情……是錯誤的。你要正視你自己。有無數種愛情以外的感情,容易混淆、與你理解的愛情不同。”
“…不能因為我是你第一個……聞到的Omega,就錯認為你愛我,龍套。”
他經由這些年,第一次在錯對裏幾乎溺身。就好像他對師父的感情來得理所當然,再無旁鹜,他幼時沒機會區別這是雛鳥眷戀還是一見鐘情,就放任這愛欲生長成了另一條龐然的鯨。
他越是在壓抑裏摔打他的欲望,他的欲念本身就越反向增長。這是影山茂夫此生唯一不敢放任的感情,早已超越千萬個百分之百。他就這樣忍受煎熬,拒絕釋放,尋求以自己其餘的負面情緒的爆發來磨滅,挫下這骨血裏愛欲化鯨尾鳍上的零星油皮,甚至毫發無損。
“冷靜一點。聽我說。你會再遇到…聞到一個、有甜味的,優秀的與你同齡的Omega,而不是我……茂夫。我只是個意外,是你錯誤的雛鳥情節,忘了我的,…信息素吧。”
那孤獨的第八條鯨面對同類幾近屍骸的七條身體,擺動龐大得無邊無際的身軀,谧聲長鳴。
他忘了去理解師父在前面聲音的顫抖,忘了理解他巧舌如簧今日卻屢屢磕絆。
色彩潮水般褪去,重歸黑川老人模糊的身體。他背負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夙願被滿足,連最後的話語都沒留下半句,就化作一道光芒歸于天際。洪流消失的地方,一塊細小的碎石掉在了地上,掉在跪坐原地、五官埋沒于陰影、滿頭黑發揚起的影山茂夫身前,掉在他與靈幻新隆中間。
醫院病房裏三位離奇昏迷的除靈者同時睜開眼睛。烏雲滾滾密集,雲層摩擦擊打響雷與閃電,盛夏的暴雨适時落下一滴——緊接着千千萬萬紛揚灑落,雨幕驀然傾下。
他們二人身上來自另一時空的靈魂同時消散,撕扯感消失的剎那靈幻幾乎暈倒,卻仍強撐巨大不适去看徒弟的情況。
但其實已經不需要看了;他感受到地板在顫抖,從影山雙腿向外圈圈擴散輕微裂痕;窗簾與玻璃以外大雨瓢潑,影山茂夫難以自控的浩蕩靈力波及數十公裏以外,引發了輕度地震與雷雨。
畢竟他才對影山說出了那樣的拒絕。
[198%]
數值在三位數以上滾動,開始出現亂碼,顫動、顫抖,亂作一團。
[305%]
樓下的黑川小姐焦急的聲音響起來,腳步聲由遠及近,靈幻新隆在屋內遠遠對她做手勢,點頭又搖頭,請她先離開;他目光堅定。
[441%]
對不起啊,龍套。靈幻想,另一個我也很愛另一個你。他們——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呢?才需要被引導到這個時空,來說上一段話。還好我們之間仍不到那個地步。
[487%]
災害級的震動讓房梁上的灰塵撲啦啦落了一地,屋內黑川老人收藏陳列的石頭标本一齊橫七豎八地晃動。靈幻新隆一瞥之下,卻無可抑制地被掉落地上的那碎石吸引。碎石片中仿佛閃動着無法描述的绮麗光彩,他心下了然,心說這才是那不可說的神明引導想他們真正接觸到的東西。一種直覺讓他确認,石片裏包含的東西至關重要,甚至能為他解惑答疑。
很顯然,這殘片在尋找他們兩個人。
一只向來幹燥的手蓋在了影山緊緊握拳的手上,他洶湧的靈力仍然不對這個人設防。
影山茂夫正被千萬痛苦咀嚼,他強行撕開一條縫隙的眼前花花綠綠全是上漫的噪點;他透過層層包裹在眼前的紛亂鼓蕩的光亮靈力,看到一片茶金色突兀出現。那遙遠又近的帶着甜蜜的氣息,不容置喙地熔化他的感官。
師父?
[500%]
“龍套。”
“茂夫。”
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靈幻新隆一瞬間仿佛聽得到鯨魚無聲嘶鳴。
被靈幻握在掌心的毫不起眼的碎石片接觸到影山茂夫的皮膚,驟然散發出一輪耀眼的恒星似的光芒,将兩個人全部籠罩進去。
神的雙眼緩緩睜開。
這是一塊被祂觸碰過的星球的殘片,崩落成隕石偶然掉落在了地球的土壤中,裏面記錄着神微不足道的一點偏愛。
這本是不該被你們觸及的視野。他們聽見來自頭頂的聲音緩緩地說。但時空已成定局,所以被窺視到一點邊角也無妨——這本身就是屬于你的東西。
影山茂夫。
神第一次見到這個男孩,是在那只白貓被虐殺之後。瘦弱的男孩身上滿是被毆打出的淤青血痕,無助地抱着那只貓冰冷的屍體,他那麽普通地被欺淩,作踏腳石,無能為力。神怎麽能看不到呢?那之後,男孩拿起了刀,但刀尖對着自己。他身上還有牛奶的味道,發絲被這潑上去的液體黏連着發硬了,校服袖子下縱橫交錯全是未愈的刀痕,與衣料黏合在一起。
神難得地嘆了氣;這嘆息落了地。化為三十年後的一場臺風,少年最後分化成Beta,孤獨一生,庸碌而亡。
就如同覺得路邊流浪的貓可憐一樣,過路的人類第二天給它帶去了一袋羊奶。
祂第一次把淺桐從他的人生中推開,讓冷面的教師和藹了一點。影山茂夫的第二生不善言辭,沒有結婚,依舊平凡一如路人。
祂第二次給了這個男孩一個溫暖的家庭和一個弟弟;從天橋上走過的冷漠的男孩兒改姓影山,輪廓從此與他的哥哥相像。少年此生磕絆不多,得以感受冷暖。
祂第三次給了他一些朋友,一些可以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不在乎他如何普通、如何形同路人。他此生在別人生活中的參與度依舊很低,依舊沉默寡言,但眼裏已有了亮光。
人類看着舔舐羊奶的貓,突然覺得這還不夠。這貓本該很漂亮,耳朵要立起來,皮毛不該如此淩亂,腿腳不該這樣細弱,它本可以活成更好的樣子。
于是祂第四次讓這個男孩兒分化成了Alpha。十六歲他開始變高抽條,十八歲他轟然感受到了洶湧的信息素。影山茂夫在十八歲以後稍微優秀了起來,感情與信息素仍不外露,一生有些精彩,晚年安度。
神突然理解了。祂想:就讓你的感情成為力量罷。
祂第五次給了他超能力,祂撥動一片星雲,散碎的隕石奔朝銀河系而去。影山茂夫堪稱平凡的前五場人生徹底在這第六場變了樣子,他身邊盡是親和的人,強大的力量的餘裕讓他能感受到世界之大。他遇到了更多人,習慣壓制的感情順理成章成為他超能力的來源,但他不很順遂了,因着這過于龐大的力量出生起的介入,平靜生活的裂縫越來越大,他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卻沒有人教他如何要控制自己。他這一生卻有朋友因為誤會與忌憚離他而去了;他仍舊一直沒有伴侶。
神站在雲端上方、宇宙之外,突然想要低垂下去聽這六生的少年的心聲。祂目睹影山茂夫的自信自卑如同觀察潮汐。神想:好罷,那麽給你一個老師、一個愛你的人。
祂第六次給了他靈幻新隆。一個本該在人生中失意的人,本該一次次埋沒于網絡的口誅筆伐——他是一只完美與影山茂夫互補的氣球,能以在最适時的時候出現;能以與影山茂夫捆在一起。氣球吊着這塊石頭,上不及雲端,下不着深淵。他們懸空,平靜地浮游,互相憧憬、彌補和理解,裂痕每每剛剛出現就被抹平。神想:可以了。
但神看到兩個産生愛意的人頭也不回地錯過。影山茂夫直到分化後才發覺這感情是愛戀;這時靈幻已經悄無聲息地從他的世界裏退出了。
他緘默消化喜歡上了小自己十四歲的徒弟這件事,并做出了一個引路人自認為正确的選擇:他抽身,退出,等待因他而暴動的信息素平歇;他想影山茂夫如此年輕強大,他該找個……不,他會有個更好的伴侶而非靈幻新隆。
結果他們此生心裏裝盡對方,卻都選擇孤獨。
神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了那深水中的鯨群。它們已在影山茂夫的七場人生中成為龐然大物,一生都潛藏死水,面對宇宙和虛無發出無人能懂的寂寥長鳴。
它們是影山茂夫無處可去的愛意的化物。
它們在哭泣。
神垂下頭,軀體中浸泡茫茫星塵。祂端詳那粒渺遠的啓明星,像人類于海霧中凝視燈塔。神的心聲無悲無喜:最後再給你這個罷。
祂第七次給了他一個感官,藏在鼻底,等待他推開相談所窄矮的門。
影山茂夫正在經歷他的第八場人生。
哪來那麽多機緣巧合、一見鐘情?
只不過是人類終被發覺的欲/求失能複得的本性。
隕石的碎片跨越一輪,終于落地。
光芒散落,被黑川老人無意間得到的碎石終于找到它該找的人,化為灰燼。
神的視野極寬闊,裝得下萬千無邊無際的時空。這被神觸碰過的碎石裏承載種種于祂來講只不過是茫茫雲煙中微乎其微的一隅,走遍七輪人生的二百餘年,于神來講不過是一霎一眼,像掠過電影膠片。
大地停止晃動,少年翻亂的黑發服帖地歸順回原位。
震顫停歇,雨仍舊不停。影山茂夫略微垂着頭,雙眼睜開,深色虹膜重重疊疊,倒映進茶金發絲下另一雙眼睛裏去。
天平有幾不可察的偏傾。他被神偏愛太深,至于眼中的光閃爍起來竟像天穹,像漫天星幕傾斜與晦澀難懂的燦爛光譜;又像虛無:宇宙本身源于虛無。影山茂夫雙眼中貫穿着宇宙,黑燼燼的,是一顆恒星坍縮的過程。又淺薄地在上頭結了一層冰。
此時那冰化了,流下來。靈幻新隆由下往上看進他雙眼去,看到星系的某條璀璨懸臂,那裏流浪進了太多的光。
算了。靈幻新隆想,去他的,都到這個地步了。我不裝了。
他平靜地吸一口氣,懷中擁抱進了影山茂夫那仍顫抖的、哭泣的身體,他鼻息貼近Alpha後頸腺體,仿佛沉進液态奶糖,又像水濺進高溫油鍋,他幾乎是放任全身的信息素脫離藥物管控一瞬間沸騰。而後唇齒相貼。
伴他三年之久的夢境從此寸寸崩裂,化為年輪的餘燼。齒輪齧合不再受外力旋動,軋軋緩行,時空被驅入修改多次的軌跡,開始周而複始地永轉。
平靜的海面上偶然漂來一艘船。船上的旅人歷經千途跋涉,同樣風塵仆仆。
那鯨心甘情願地鑽進船上金發的旅者的手底,成為一片巨大的、長存的潛影。
煙茶與牛奶味相抵,溫柔的捕捉,青澀的擭奪,柔軟美好的造物在灼熱呼吸之間糾纏,滴落進的鹹苦淚水被熱烈交換癡綿味覺觸覺,幾近沉湎。
豐甜的牛奶味将靈幻新隆包裹。他臉頰染上紅色,多年被藥物囚禁的欲/求在Alpha信息素影響下瞬間燒上眼眶;他在呼吸急促的交吻之間倉促而含混地說了一句:“真甜。”
“牛奶。”
影山茂夫身負的感情從此多了一個平靜而永恒的100%。
靈幻新隆在他對面,在樹後面遙遙朝他笑,那笑弧裏含着的光柔軟而亮。他折下滿滿一枝,花瓣落他滿頭,永生不謝。
是《第八條鯨》的後記補充。
第一次寫茂靈,神仙cp直戳我心,很崩,在這道歉。
全文沿用對時空的某個基本理解作設定。即“時空為一個閉合環”,人死的一剎那靈魂回到出生那一刻,“重新”開始人生。
所以雖然說是八周目的茂夫,其實在被神注意到之前早已不知道在相當于是不會覺醒超能力的最上世界裏活了多少輪了。
被神偏愛之後,每一個循環中,意識海裏就會多一條他此生沒法釋放的“愛”的感情化成的鯨魚。但從第七周目也就是茂靈BE周目開始,茂夫才注意到他生來在意識海裏養着這麽些死寂一樣的鯨。
至于神,祂是時空的閉合環之外的介質,是更高維度宇宙的一部分。這個講不明白,總之知道祂是個像人類偏愛流浪貓那樣,偏愛了影山茂夫的起了善心的神就好啦。描寫到的天平則是衡量神的公平的東西。
第七周目的茂夫真的很痛苦,師匠也是,其實我本來想寫七周目的,不知道怎麽就變成HE周目了呢。
有些東西沒能在文中穿插進去:隕石被神觸碰過了,就與神一樣變成了在時空閉合環以外的介質。以至于落在第七周目世界裏,卻在第八周目才被黑川先生撿到,裏面含着的隐秘的機緣巧合讓師匠帶着茂夫來到了它面前。
所以七周目錯過了的兩個人的靈魂得以穿越閉合環的壁壘,被石頭內的力量降在八周目的兩個人的頭上,把七周目沒能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才離去。
其實剛開始只是想寫個簡單的“早就知道自己會分化成Alpha”的茂總與Omega師匠的故事,然後無綱裸奔開始跑偏,後來想表達的大概是“渺小”吧。
天大地大,他倆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相愛的之二。
全是胡扯其實,看看就好。謝謝你看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