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喬卿
滞悶的天空疊起幾摞灰黃色陰雲,把陽光遮得嚴嚴實實。
新郡少有這樣的濕熱,多半要下雨了。
喬卿戰戰兢兢縮在街角,幹瘦的身影匿在綠鐵皮垃圾桶後面。她頂着寬檐帽,戴着墨鏡,手中握着一次性咖啡杯,擋住下半張臉。
着實多此一舉。她如今的模樣走在街上,平庸得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她的右手微微發抖,帶着杯中的肉桂色液體也晃晃蕩蕩。杯子交到左手,喬卿右手撐開手掌,再捏緊拳,深吸一口氣憋在肺裏,她在心裏數數,四、三、二、一,然後慢慢吐氣,同時松開手掌。
她右手再接過杯子,這回咖啡在裏頭靜靜的,不再亂晃。
除了開數不完的藥片,精神科的埃文斯醫生偶爾也教她一些實用的呼吸放松技巧。
她的目光穿過布萊恩市心公園十英畝的油綠草坪,望向布紮集團的總部大樓。高大的旋轉門怪物般吞吐着一個個身體,嚴肅的,興奮的,焦慮的,雀躍的,都很忙碌。
她曾經也在那裏工作,直到兩年前,保安把她趕出了大樓。
那天喬卿把紙盒摔在布萊恩公園的草坪上,耳朵裏回蕩着尖銳的叫聲,直擾得太陽穴突突跳。及到廣場上一道道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射來,她才意識到那聲音是自己喉嚨裏擠出的。
她被迫離開布紮,之後再沒有工作過。
她曾經想,作為一個投資者關系總監,她的離開多少該有點分量吧?
最早加入布紮的天使投資人、随後蜂擁而至的私募基金、還有互為背書的大型傳媒集團、數據運營商……
一回回投前投後的合作,一句句發自肺腑的感謝,一聲聲再誠摯不過的恭維,這些人裏頭,總會有幾個認可她的工作能力?她離開集團,他們多少會表達一句惋惜?
沒有。沒有一個人問起過她。
她仿佛是周予淮手腕上的一塊表。表壞了,換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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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她安慰自己,既然不能在布紮留下,她拿着股份,安分給周予淮做個賢內助也好。
這天真簡直令人發笑。她從來沒有想過,手表可以卸下,而妻子這個位置上的人,自然也是可以換的。
咖啡的液面又晃起來,喬卿兩手握緊杯子抵在胸前,再次擡頭看向草坪對面的布紮辦公大樓。
司然邁着大步從樓裏出來,身後跟着兩個助理。司然和周予淮是兄弟,同樣的凜若冰霜,同樣的追名逐利,同樣把女人當做挂件般潦草應付。
半年前的一場意外,讓周予淮死在北西蘭島的獵場裏。翌日司然毫無預兆地飛回新郡,在格雷姆精神病療養院找到了喬卿,面無表情地向她求婚。
那大約是最嚴肅冰冷的求婚儀式,沒有香槟,沒有鮮花,沒有鑽戒,司然只帶了他的私人律師王克,還有一疊又一疊的遺産規劃文件。
喬卿坐在探訪室的鐵椅子裏,摸上文件夾的手一直顫抖。律師的嘴在她面前張張合合,而自己的嗓子像是被按了靜音。眼淚熱滾滾地、悄無聲息地落下,像是巴掌扇在臉上,扇醒了她麻木僵硬的心。
那是許多年來的第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有多愛周予淮。哪怕彼此厭棄、相互背叛,他卻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至親。周予淮死了,她如随風的萍,早晚都會散去。
“喬卿,我會帶你走。”司然告訴她。
喬卿開始摔東西,手中的筆、桌上的文件,随後是律師王克握着的瓷杯……她的眼裏血絲密布,寫滿仇恨,她不知道心底恨的是誰,是自己,是命,還是別的什麽。
憤怒令她發了狂,她翻過桌子,手掐上司然的脖頸。他們兄弟二人都在獵場裏,為什麽死的是周予淮?她要司然替他哥去死。
一個死了,另一個就會活。
王克按響手中的安全鈴,保安和護士“嘩”地推開探訪室的門。喬卿尖叫、掙紮,幹啞粗糙的嗓音裏是刻骨的愧疚。
她的手腳被護工綁上束縛帶,回房後被護士推了一針鎮定。
她果然是個沒有骨頭的女人,殉不了情的。第二天下午,醫護們對她的稱呼從“周太太”變成了“司太太”。
周予淮死了,依慣例、依遺囑,配偶喬卿都是第一順序繼承人。但如果沒有司然,她會被那些虎視眈眈盯着布紮産業和周予淮遺産的人死死鎖在精神病院裏,永無天日。
司然出手很準、最快。
在那些無能的親戚、公司董監高、合作夥伴反應過來前,遺産規劃已經執行得七七八八了。董事會緊急召開三輪,司然毫無疑問地坐上集團執行董事的位置。
沒有人敢和司然耍心機。依情理,他是周予淮最親的弟弟;看明面,喬卿是他的現任妻子;論手段,那些人從沒能掰過周予淮,如今也勝不過司然。
司然要的,他全都拿到了。他像是獵豹般血腥吞食,随後把其餘的一些地契、公寓、半死不活的天使基金、賠本維系的三流項目,像是秋風掃落葉般踢了出去。
其他人再如禿鹫般旋繞在那些爛骨頭肉渣邊上,一塊一塊,一點一點,把周予淮的所剩蠶食幹淨。
咖啡杯外凝着一層水霧,在她指尖團成水珠。布萊恩市心公園的草坪上,司然和一個身着惹眼紅裙的女人握手。喬卿咬住下唇,那女人叫季子文,父親是季氏制藥的首席科學家,堂姐在格雷姆醫療中心做副院長。
季子文會是布紮的新臉面。
她美得不可方物,長發像是綢緞披在背後。濃黑的眉,清淡的眼,嘴上永遠像是在笑。
季子文主持高端訪談節目《子文說》,今天來和布紮聯合創辦青年女性期刊。
喬卿曾經也是這樣的一個人,一颦一笑可以柔和,一張一弛從不濃烈,處處是端方,每每都從容。
同樣的三十歲,季子文的日子才剛開始,喬卿的卻已經結束了。
不知司然與季子文在說什麽。斜晖裏,季子文捂着嘴笑,眼裏亮亮的,像是盛着星星。
喬卿心底像是被針紮了下,酸得她一顫。難怪周予淮會看上季子文,她就是個星月般的女子,螓首蛾眉,如琢如磨。
而哥哥想要的,一件一件的,弟弟都會去拿來。
遠處的夕陽徹底落下去,空氣中郁熱不減,偶爾落下幾滴雨,随後細細密密起來。雨水沖開了蒙在喬卿心頭的禁锢,突然間過去的迷惘、憂傷、不甘一股腦兒闖入她的腦海,連連踢着她的神經。
喬卿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不可自控地往草坪上跑去,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打在身上的雨水,顧不上暮色已将大地塗得陰沉。
她陡然出現在四方庭院傘下邊,把助理們吓了一跳。她明白,如果不是自己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們或許還會嘗試掩藏幾分臉上的瞠目。
喬卿渾身被雨水淋透,但絲裙貼在身上仍顯得松垮。
她的胸部幹癟,兩條腿像是外送筷子般不合時宜地插在草地裏。這裙子背部綁帶的設計愈發現出她雞骨支床的病态。
季子文倒吸一口氣,但她有她的涵養,一言不發地瞥了眼司然,再回目望向喬卿時,面上又是盈盈的笑。她上下掃了一遍眼前這個不達時務的司太太,白色綢緞像是塊桌布挂了一身,濕噠噠地黏着,狼狽,滑稽。
季子文在等司然把西裝外套脫下來,蓋在他妻子的肩上。哪怕她只是個挂墜,也沒有人想看到她這般丢分吧?但司然步子都沒挪。他生得高大,居高臨下,淡淡看着喬卿,眼眸裏是季子文讀不懂的神色。
最後還是季子文脫下她火紅的羊絨小坎肩,熱絡地給喬卿披上。喬卿緊抿着唇,一動不動地看着那女人将一層鳳凰般的驕傲脫下來,屈尊俯就地罩在自己身上。
他們是約好吃晚飯的,現下喬卿來了,大夥只得捎上她。
司然的助理說,晚餐預定在中城的一家日式居酒屋,步行十五分鐘。
喬卿略微驚訝,他們沒有訂在法式或者意式那種安靜又寬敞的地方。低沉作響的大提琴,緩慢地、天然地把距離拉開。
顯而易見,在司然看來,他們已經熟到可以去那種溫暖而擁擠的地下室居酒屋,脫下外衣和客套,挨肩疊背的,呼吸相聞的,五六個人,擠在一塊兒。
司然想要籠絡季子文。
喬卿覺得惡心。但再是惡心,她仍舊是去了。
季子文輕快地趿着坡跟鞋,說起自己即将要做的兩期訪談節目。
司然的話很少,偶爾出聲一句,恰到好處地捧得季子文眉飛色舞。他還問起季子文的家人,“杜老師身體還好?”
他問話的口吻随意,但忽然轉了個話題,令季子文有些驚訝。
“啊……好,媽媽她挺好的。”季子文愣了一息,這才想起周予淮與母親杜先覺是舊相識,迎合司然的意思,聊起母親最近搬去療養院,不再管醫院的事務了。
“嗯。”司然仿佛心不在焉地點頭,随口道:“下回有機會,再去請教。”
喬卿走在他們身後,看兩個人并排在前,步子邁得一致,季子文嫣然含笑,司然神清骨秀。喬卿又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四、三、二、一,輕輕呼氣。
她在計較什麽呢?
喬卿和司然都愛着同一個人,那個人死去,只剩下一副殘骸。司然提着骷髅的手,她拽着白骨的腳,他們二人還得攜手再走一段。
待這一陣子過去,他拿穩了手裏的籌碼,司然會清算手裏的牌,分給她應得的,或多、或少。
二人終會無聲地将那一具枯骨埋葬,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