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這頓飯吃得簡略。喬卿想,或許自己的出現,掃了大家的興。
居酒屋沒有她想象中的局促和親密。助理南希訂的壽司包間可以坐十個人,吧臺甚至是黑色鏡面大理石的。要酒的時候,季子文點了山口縣獺祭,助理和經紀人都随她。
只有司然要了杯冰水。然後喬卿跟着說:“水。”
聽得她不點酒,司然側目看了她一眼。喬卿不敢去迎他的目光。她知道那個眼神的意思。
“小酒鬼。”
以往周予淮會這般笑話她,眼裏帶笑,手指勾着她的下巴,迫她擡起頭,親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司然會在桌子另一側看他們倆,面無表情,目光死水無瀾,卻又鋒利得像是一柄刃,一削一鑿地,在深黑瞳仁裏雕刻出喬卿和周予淮的樣子。
就像今天這樣,喬卿回回都本能地避開司然的目光,不和他對視。她摸不準她在怕什麽,是怕司然,還是怕他眼裏倒映的自己。
但每一次周予淮喚她“小酒鬼”,她都感知到了司然眼裏的厭惡,如茫如霧,縷縷絲絲。
哪怕她的餘光沒能捕捉他微眯的眼睛,司然對“小酒鬼”的厭惡彌漫在空氣裏,像是周予淮手中燃着的煙,往發絲沁進去,自皮膚鑽進去,從齒間吞進去,然後和她的五髒六腑糾纏在一起。
彼時她猜得很淺,她認為司然厭惡女人喝酒,畢竟他自己煙酒不沾。
《陶庵夢憶》裏有一句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司然便是這樣的人,無情得像是山谷間的深潭。
事實或許不是這樣,但喬卿顧不着了。如果司然是一本書,那他會是藏在圖書館木頭架子最上層的那一本,厚重、晦澀、積滿了灰。喬卿沒有時間認真讀完它,幹脆不去翻開它,無始無終才好。
桌上只餘殘羹剩飯。酒過三巡,季子文提着包要走,又被她的經紀人勸回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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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滿肚子壞水。”季子文白了經紀人一眼,轉過頭,同司然盈盈笑道:“他想搞個花邊新聞。要我喝多了,你攙着我出去,做成偷拍。攝影師都安排好了。”
經紀人一張臉僵得發青,司然的助理南希卻笑了。
季子文倒不是個傻子,踩一腳經紀人,朝司然表忠心,盡她所能和布紮簽下青年女性期刊《尤箴》的項目。要是能讨得司然親近,說不定還能說服這金主支付訪談節目《子文說》的解約費用。
貂不足,狗尾續,那個訪談節目早就該棄了,經紀人卻不懂見風知機,一心要來個炒作挽救收視率。
南希默不作聲地打量司然的臉色。他臉上仍是漠不關心的神情。
自半年前周予淮出事,司然變了許多,又像是根本沒有變。只有與他最熟悉的人能隐約捕捉到蛛絲馬跡。他的生活照舊繼續,卻又像是永遠停在了那個冬天。他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擔,卻又不知抛下過往,接下來該去哪裏。
回切斯特島的路上,喬卿坐在後座右側,一直沒有說話。霓虹光影在她臉上掠過,像是照在電影院的白色熒幕上,白的仍然是白,黑的仍然是黑。
“找我什麽事?”司然開口。她幾乎從不主動找他,下午尋到布紮來,該是有她的原因。
聞聲,喬卿向左轉過頭,靜靜地望進他的眼睛,卻又不像是在看他,而是想從他眼裏,瞧見另一個人。
“對不起。”她低頭避開他的視線,聲音很輕,望着前座椅背發呆,“一時想不起來了。”
司然注視她兩秒,轉開了目光。
車廂內晦暗沉凝,她不知道他的注視裏帶着什麽判定,但她下午那般不合時宜地叨擾了他的工作,自然是該道句歉的。
關于下午為什麽要出現在市心公園,喬卿其實記得清楚。她不是為了司然去的,為的是季子文。她想再看一看周予淮新歡的樣子。
去年深秋,正是《子文說》辦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季子文采訪國際傳媒業巨頭布紮集團的執行董事周予淮。就是這樣,他們二人認識了。
那時候喬卿和周予淮早已貌合神離,不住在一城,生活鮮有交集。他對外的說法,是喬卿身體欠佳,一直在新郡養病。
但他對司然說的卻是:“她無可救藥。我總有一天會死在她手裏。”
喬卿的病情的确一天比一天重,五彩斑斓的精神類藥片鋪在桌上、吞進胃裏。她每日醒着的時間,都在一片混沌中。
喬卿病成這樣,周予淮重金委托的醫生律師們都勸他放手,勸他離婚,勸他送她進精神病院:“留在身邊,她會毀了你。”
但不知為何,周予淮仍是把喬卿留在了新郡的家,雇了醫生、看護、傭人,日夜照顧她。
他身邊的那些閑言碎語,都是周予淮自己說給喬卿聽的。說完這些,他又會保證:“我是你唯一的家人,我絕不會放棄。”
那個時候,哪怕整個世界暗沉如鉛,周予淮是她生命裏不滅的光亮。
機緣湊巧,她情況好轉一些的時候,周予淮收到《子文說》采訪錄制的邀約,他便帶了喬卿去。在化妝間裏,他在她的胸前懸上一顆藍寶石,俯身吻她的耳垂,說她做得很好,“一切都會好起來。”
錄制場中間有個兩米長的玻璃桌。喬卿和周予淮坐在一側,季子文坐在另一側。
刺眼的燈具亮起,他們二人一問一答,明明相隔那麽遠,卻像是在跳最靡麗的探戈。季子文步步緊逼的冶豔,周予淮見招拆招的自若,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們烈火幹柴般的契合。
而喬卿坐在他身邊,被他潦草地握着手掌,像是早已被丢棄到後臺的過了時的背景板,脖子上的藍寶石是頹敗身軀上僅剩的光彩。
傍晚的冷餐酒會上,周予淮和季子文之間并未做任何出格的舉動,不見眉目間的傳情,沒有會心一笑的揶揄,但反倒是那完美到極致的得體妥當,再遮掩不住底下暗流湧動的欲望。
喬卿握着香槟的手指冰涼,胃裏像是有巨大的蠕蟲爬過。季子文在酒廳另一頭與和制作人們談笑風生,偶爾她獨特的短促笑聲響起,周予淮的目光便不可控制地瞥過去。
酒會散場,季子文借機和周予淮提出共創《尤箴》。
周予淮聽後,只說會考慮,但喬卿和季子文都明白,他說了“會考慮”,這事已然成了大半。
季子文當即綻出一個笑,眼裏盛着星星。
那天晚上,喬卿讓司機送她回新郡的家。
出乎她意料,周予淮也跟着上了車。他許久沒有去過她那裏了,他大多數時候都在出差。
二人進門後,喬卿踢開腳底的高跟鞋,光着腳往樓梯上走,周予淮跟在她身後。
她才走了兩階,滾燙的手掌滑進她裙擺的開衩,一把扯破她的絲襪,随後毛躁地把她摁在樓梯上,不由分說地進入。
他們已經三四個月沒有過這事了。因為精神類藥物的緣故,喬卿一直很難提得起興致。而在今晚之前,周予淮都是順她的意的。
在這方面,他通常不緊不慢、溫柔細致,像是交響樂會裏的觀衆,聽着奏鳴曲和慢板,一點一點地,徐徐展開。
而今天他要得很急,喉嚨裏含糊發出的,是克制了一晚上的、為另一個女人而起的欲。
喬卿被他按在樓梯上,一聲不吭地盯着眼前木地板的花紋,感受那個男人在她身體裏予取予求。她告訴自己,他是自己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只有他還沒有放棄她,只有他會不顧一切地拯救她。
他對她這麽好,她還求什麽呢?
眼前的景象來來回回晃得模糊,她胸前挂着的藍寶石吊墜敲擊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咔噠、咔噠、咔噠……
仿佛很快,又仿佛天長地久,他終于到了。他嗓子裏迸發出意得志滿的低吼,回蕩在玄關和走廊。
喬卿松一口氣,像是突然打開了心底深處的閘門,被壓抑的情緒瞬間化作淚水,比他的釋放更洶湧地從她眼睛裏漫溢出來。
周予淮毫無知覺,在她肩胛骨随意親了一下,告訴她今晚還要去機場,從樓梯上起身,邊給司機電話,邊往浴室去了。
許是陷在這段記憶中太深,喬卿再回過神來,車子已回到切斯特島,停在家門口的草坪邊,熄了火。
身邊的男人和前排司機都浸在夜色裏,一言不發,靜靜坐着。
“對不起。”喬卿說,解了安全帶,打開車門,摸黑在座位上找手袋,一不小心碰到司然的手臂,隔着襯衫,有些微的溫熱。
喬卿觸電般收回了手,動作裏的懼怕是剛剛回憶中的延續。另一個房子,另一個時間,另一個男人。
她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她欠妥當。她不合時宜。她不知感恩。
“對不起。”她又道歉,這次總算抓到手袋,撐着座椅退出車廂。
對方在寂靜裏無動于衷地待她走完這場狼狽的獨角戲,然後平淡對司機說:“走吧。”
喬卿站在晚風裏,看那輛黑色穆萊納的尾燈在濃霧中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