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周五上午,喬卿來到巴克利博士的診室。這是司然給她新找的心理咨詢師。
去年冬天,不知是不是為了盡快開始周予淮的遺産劃分,司然決定把她從格雷姆療養院接出來。
她的主治醫師埃文斯并不贊同,與精神科主任及院方負責人會診後,再找司然談話。
埃文斯說喬卿的酒精戒斷情況還不穩定,而且幾日前在探訪室裏,她甚至試圖掐司然的喉管。“如果她再次出現傷害自己或者他人的危險行為……”
“辦出院手續。我會找專業的陪護。”司然說。
埃文斯嘆氣。這件事上,司然和周予淮一樣的固執。
好在喬卿恢複得不錯,出院後陸陸續續再吃了三個月的藥,接着遵醫囑漸漸減量。
那時候司然提出讓她開始心理咨詢,但喬卿嗫喏着拒絕了。她不擅長聊天。咨詢師聽得她每天中規中矩的生活,怕是要睡着的。
上周,司然又提起這事,于是喬卿答應了。他很忙,有他要做的事,話不喜歡說第二遍。他們是契約般的關系,不傷筋動骨的要求,她都會随他的意。
喬卿像只麻雀一樣停在診室正中的沙發一角,偶爾抖抖脖子。
巴克利有APA心理學會認證。他的辦公桌整潔,木頭漆面沒有嶄亮的光澤,被許多年的使用和擦拭抹得有些陳舊。桌面參差堆放舊報紙、雜志、書籍。
書櫥裏的獎章證書被病患送來的紀念品——小孩的塗鴉、手織的毛線帽子、棒球賽上的合影——擠到了角落。他應該是個很好的治療師。
他們面對面安靜坐着,巴克利好像是在等她先開口。
她緊張地笑了一下。巴克利的目光對上她的眼睛,他并沒有笑,而是打量着她,夾雜探究意味。
喬卿佝得愈緊,又趕忙坐直了些。周予淮的死是房間裏的大象,沉默,巨大,靜靜窺伺着她。他們必然是要聊一聊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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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卿終于開口,她說大半年前的冬天,在北西蘭島的獵場,周予淮從馬背上摔下去,手中的獵槍走火,子彈擊中他的左胸,導致了死亡。
喬卿抿了抿嘴唇。當時她住在新郡的醫院裏,是司然帶着律師王克在第二日來探訪,和她簡要說了情況。
那天,雖然她被護士灌下了雞尾酒般各式的鎮定藥物,雖然她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順暢,雖然她像是個縫線斷裂的布偶般毫無用處,但是喬卿依舊嘗試去讀對面那個男人的情緒。
她感受到了司然身體裏徹骨的悲痛。悲痛像是恐懼般籠罩着他。她很幸運,從未經歷過那樣的悲痛,但她經歷過那樣的恐懼——像是聆聽着咆哮漸近的海浪,在砂礫中摸索貝殼,匍匐在漆黑的天空與大海裏。
但喬卿并沒有在巴克利對面說起這些,她只是平靜地、就事論事地、像背誦警方通稿般地,講述了周予淮的死。報紙上寫的是,布紮集團大股東、執行董事周予淮死于狩獵意外。
“在那之前,你和你亡夫的關系怎麽樣?”巴克利問。
喬卿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之前?”
“是的,在那之前。”巴克利重複一遍,語氣和先前沒有區別,“我看過你的病例記錄。在他去世以前,你受到精神類疾病的困擾近……兩年了,對嗎?”
“啊……對。”喬卿喃喃:“兩年了。”
“那時你們相處得怎麽樣?”
“很好。”喬卿答。
“很好?”巴克利的圓形鏡片上有一閃而過的猶疑的光亮。
“是的。”喬卿點頭。她十分肯定。她舒展開胸膛。
巴克利停頓一會,仔細觀察她細微的表情——她沒有在撒謊。巴克利不緊不慢地問:“你會怎麽形容他?”
喬卿想了想,回答道:“他是一個堅強且不屈不撓的人,熱愛生活,精力充沛。他為這個家做了很多,為我、為司然。我曾經做錯過一些事……”她的語調有一剎那的顫抖,她立即沉默下來,像是要克制自己的情緒。不過幾秒,喬卿的語氣恢複平靜:“哪怕在那之後,他依舊包容我。我很感激。”
巴克利想再問問喬卿口中的錯事,但喬卿似乎不願多談。兩個人繼續對坐十分鐘左右,今日的就診時間也到了。
站在診室門口,巴克利建議她繼續參加小組心理治療。
“啊,那個正好也在今天。”喬卿告訴他:“每周五下午。”
巴克利微笑着領她出門,“下周見。”
喬卿在格雷姆精神療養中心的小組治療沒有因為她的出院而停止。埃文斯醫生偶爾會參與他們的讨論,但通常是由心理咨詢師瑪麗安領頭的。
幾日前,司然說起心理咨詢的時候,喬卿曾提出不如就在格雷姆找一位熟悉的治療師,比如瑪麗安就很不錯。她耐心而熱情,會帶來家裏烤的巧克力布朗尼,臉上總是洋溢着笑容。
而巴克利博士的辦公室在新郡東區,從那裏再到格雷姆中心,每個禮拜五她都得在路上多花費兩個小時,坐地鐵、轉輪渡、乘輕軌。
司然在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似乎在考慮,不過最後并沒有改變主意,輕描淡寫地拒絕了她的請求。
“換個環境,也挺好。”
喬卿心底冒出一種情緒,像是兩片火石“嚓”的一聲躍起的小小火星,轉瞬即逝,再無蹤跡可循。挂斷電話,喬卿在窗邊半張着嘴,仔仔細細地識別剛才那掠影般的感覺是什麽。
她呆呆地盯着掌中的手機,想了半晌。
于是喬卿今晨去了巴克利博士的辦公室,結束之後沒有麻煩司機接送,打算自己坐地鐵自上東區到二十七號碼頭,轉輪渡回到切斯特島,再坐輕軌往北一個小時去格雷姆中心。
她沒什麽別的事要做的。這一路可以看到城市晌午的天空、哈德遜河、還有遠處黛青的群山。
在上輪渡時,喬卿接到新郡婦女兒童基金的電話。聯絡人名叫愛瑪,聽聲音不過二十歲出頭,說話的聲音裏有對喬卿的期盼和感激。愛瑪禮貌地詢問是不是這邊的銀行賬戶信息需要更新,因為他們已經兩個季度沒有收到喬卿的捐助了。
兩個季度,自從周予淮死了之後。
兩年前被布紮掃地出門後,喬卿每周會去婦女兒童基金做義工。她能搭上手的都是些文案或者外聯的工作,但幾個月下來也漸漸和救助家庭有些來往。其中有個女孩名叫小桔,剛剛上小學的年紀。
小桔出生的時候就因為肛門高位閉鎖做過幾次手術,在四歲的時候,又查出先天性心髒病。她的父母剛剛高中辍學,一咬牙把小桔送到新郡的一家收容所裏。
喬卿剛去做義工時,有一對賓州的夫妻提出收養小桔,基金會讓喬卿協助領養登記的流程。喬卿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喜歡上了小桔,小姑娘的笑容純淨,牙齒有些不整齊,左邊的虎牙凸出來。
她手裏總抱着個毛茸茸的長頸鹿,高興時拽着它的脖子甩來甩去,生氣的時候也拽着它的脖子甩來甩去。長頸鹿在小桔年複一年的折磨下禿了毛,但仍一臉嚴肅地履行陪伴小主人的使命。
小桔走領養手續的那幾個月裏,旦逢周末,周予淮只要不是出差在外,便會陪喬卿一道兒去。後來,他以喬卿的名義每個季度向基金會捐助,兩年來并未間斷,直到……直到去年冬天,他死去的時候。
小桔的養父母每個新年會給喬卿寄一張明信片。三口之家坐在暖黃的沙發裏,小桔笑得很開心,虎牙依舊凸在外邊,手裏抓着長頸鹿的脖子。長頸鹿的眼眶塌了,肚子上的線口也開了,被嶄新的棉質縫線草草吊着命。
“明年我們打算給她找個伴兒,一只拉布拉多,或是羅威納。”
今年年初,喬卿在醫院裏收到他們寄來的明信片,她一個人靜靜讀着那行字,仿佛能聽到周予淮在她耳後嗤笑。他會指着照片裏長頸鹿肚子上的縫線揶揄一句:“羅威納是撞大運了。”
于是喬卿也跟着微微笑了,她忽然覺得周予淮并沒有死去,他一直在她身邊,他早已變成她身體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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