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愛瑪充滿朝氣的聲音打斷了喬卿的思緒:“等您方便的時候,請給我們來個電話,更新一下捐款賬戶?”
喬卿一時語噎。捐助雖然是以她的名義,但卻是從周予淮信用卡上走的。今年年初,周予淮大部分的銀行賬戶都被司然接手過去。
司然是個很細致的人,鮮有錯疏。基金會沒有收到劃款,大概是他主動停了。
喬卿站在輪船甲板上,給司然撥去電話。今日風大,波浪打得船身搖搖晃晃。遠處卻是冰藍的天,像他的音色一般,沒有一絲塵世的喧嚷。
“是我停的。”司然确認。他身邊有人在低聲交談,應該是在會議室裏。
喬卿在這頭聽着,以為他會再解釋一句。雖然遺産分配是他在操持,但她有支配屬于自己那部分財産的權利。
等了幾秒,卻聽見司然在對面問:“還有什麽事?”
喬卿驀然明白了幾日前與他通話時,心頭那一晃而過的情緒是什麽。那是憤怒,對于這種毫不掩飾的漠然置之的憤怒。
憤怒像是熾熱的紅,這些年來在她情緒的顏料盤上缺席,于是她混着黃色的恐懼與藍色的歉疚,作出了一幅又一幅悒悒不歡的自己都厭惡的自畫像。
可是憤怒不該僞裝成楚楚可憐或是自怨自艾,它不用以別的更加隐晦的方式躲躲藏藏。這抖動、冒煙、吵嚷的紅色明明是最原始最本能的東西。
于是喬卿第一次在電話上質問他:“為什麽?”
司然說周予淮的遺産規劃裏設有兩個慈善信托,對于捐助的項目和對象有具體的規定,其中并不包括新郡婦女兒童基金。
“這既出于他生前的個人意願,也是針對遺産稅最優化的安排。”
他的态度不冷不熱,沒有指責的意味,只是恰到好處地指出這是今年一月王律明确和她溝通過的細節,具體的受益非營利組織名單,她是簽過字的。
“那屬于我的那部分財産呢?”喬卿又問:“捐款從我這裏走,總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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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然在那頭似乎輕蔑地笑了聲,停頓片刻,回應:“那是當然。”
仍是那種事不關己的語氣。
喬卿仿佛能看見他眼睛裏對自己的輕慢——一個沒有事業、沒有進項、連醫療保險都綁在他身上的女人,依舊渴望富太太做慈善的優越感,像是脫光了毛的鳳凰,固執地昂着禿頂的頭顱,妄圖施舍別人來維持自己高貴的假象。
他不會哀憫她,他只會為真鳳凰一擲千金。
今年二月初,格雷姆醫療中心成立五十周年,也是副院長杜先覺的六十歲生辰。季子文在蘇富比拍賣行拿下一只紀時育的走泥紋花瓶,送給她母親做禮物。記賬付款人是司然。
遠處一行海鷗迎風飛起,發出刺耳的鳴叫。她抓着甲板上的圍欄,眼裏漸漸蓄起一層濕霧。
喬卿沒再說什麽,挂斷電話。像是昨晚默不作聲地跟在司然和季子文後邊那樣,她深吸一口氣,再問自己,她究竟在計較什麽呢?難道這名義上的夫妻,須得司然在金錢或是道義上再付出些什麽,才算妥善嗎?
茫然裏她的右手無意識地去轉動左手無名指的婚戒,愣愣三秒才反應過來,戒指不見了。
喬卿仿佛從夢裏醒過來,将左手伸在臉前,看着手背、手心。空空如也。
她不自主地抑住呼吸,手摸過衣裙的口袋、手包。喬卿的嘴唇微微顫抖,她忘記了深呼吸的技巧。
“丢三落四。”周予淮的聲音冷下來。
去年深秋的那個早上,她用三個小時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都沒能找到他在《子文說》采訪前送她的海藍寶項鏈。
一整天,她焦急得什麽也做不了,沒法吃飯,沒法坐下,沒法好好和保姆元冬說話,腦子裏只旋繞着一個聲音。
周予淮他又贏了。他又贏了。
他會怫然而怒,他會厲聲斥責,但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他會等到她再次犯錯的那天。而她總會犯錯的——或許是在他同事的迎嬰派對上多喝了一支唐培裏侬香槟,或許是在冷餐酒會上穿了條“不合時宜”的綢裙,或許是去攀岩時候和教練“眉來眼去”……
到那時候,周予淮會慢慢排開手上的籌碼:“你總是收拾不好自己,喬卿,你把日子過得一團糟。”他會燃上一支雪茄,像是瞧着臭水溝裏的髒污一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厭憎道:“你知道別的女人為了過上你的生活願意付出什麽?”
他會突然俯下身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從地上拽到他面前。“一切。”他咬牙切齒地說:“她們付出一切。”
接着他會突然松開手,任她軟綿綿地跌在地板上,落進黑暗的角落裏。他會用力地抽煙,黑夜裏火星忽明忽暗,嗆鼻的雪茄味和着窗外冷風灌進喬卿的胸腔,一同到來的還有他的失望:“可是你不知道感恩,喬卿。你靠我的施舍活着,但是你根本不珍惜。”
于是喬卿會哭着去尋那條海藍寶的價格,小票可能正冠冕堂皇地躺在床頭櫃上,可能夾在抽屜裏設計師寄來的樣品畫冊中,反正周予淮一定能讓她看見。
那幾個數字印證了周予淮說的每一句話。她享受這般奢侈華麗的生活,羨慕漂亮的衣衫,想要名貴首飾。她像是嘴裏銜着泥的灰燕,一個勁兒撲騰着往枝頭攀附。
可她總是不合時宜,總是格格不入。
她不夠優裕、不夠堅強、不夠傲慢,不足以像這個世界期待的那樣轉身離去。她也不夠貧瘠、不夠脆弱、不夠絕望,不能像男人們希望地那樣被他們去愛。
然後喬卿會懊悔不已地去拉周予淮的袖子,哭泣着告訴他自己錯了,沒有他,她什麽都不是。她嫁給他之前算什麽?一個濃妝豔抹的、廉價的、不值一提的酒店服務生。
她眼裏越是痛苦,嘴裏越是把自己說得下賤,周予淮就越是滿意。第二天,他會帶回一個精致的黑絲絨盒子,裏面更加耀眼的鑽石閃爍着他對她重新燃起的熱情,接着他們會再一次沉溺在風俗浪蕩的男歡女愛裏。
海浪在船底起起伏伏,喬卿跪坐在甲板上掏遍身上每一個口袋,她顫顫巍巍地回到船艙裏瘋狂翻尋,座椅、靠背、咖啡的杯墊......她任由渡輪上的人驚詫的目光在她臉上徘徊。
這讓她記起丢失那條海藍寶項鏈的早上,自己也是這般彷徨無措地在後院裏東翻西倒。她光着腳踩在花壇裏,被玫瑰叢裏的倒刺紮破小腿。傷口不怎麽疼,麻麻紮紮的,讓她心煩意燥。
而保姆元冬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廊下盯着她,正一根一根地、從容不迫地擦拭手指,手中鵝黃色的抹布像是新娘的蓋頭般優雅矜貴。
元冬的手真幹淨啊,喬卿當時想,周予淮會不會愛上元冬的那雙手呢?
船艙裏有海風的腥鹹,夏季人們腋窩裏散發的汗濕臭味,還有孩子們手裏烤焦的熱狗和脆餅,混雜交織。
喬卿鼻尖卻萦繞着不久前的冬天松柏樹浸潤在雪花裏的淡香,還有禮物包裝油墨紙的氣味。新年夜裏,周予淮本該在太平洋彼岸出差。但天邊月亮逐漸西沉的時候,喬卿迷迷糊糊地在睡夢中聽見樓下他進門的聲音。
她沒有披外套、赤着腳跑下樓梯去,身上只有薄薄一條睡裙,冷得腳趾都蜷起,但是心裏的期盼像是等待初雪的孩子般熱烈。她奔到玄關撲進他懷裏,手環住他的腰,身體鑽進他的羊毛大衣下。
周予淮低頭來吻她的耳垂,他呼吸裏的熱氣和手中玫瑰沁涼的香味攪在一道兒,“新年快樂。”周予淮說,嗓音和透過百葉窗的陽光一般溫潤。
那本來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新年破曉,但是另一雙手接過了那束玫瑰。
喬卿的頭埋在周予淮胸口,餘光看見元冬的手指緩緩撫過鮮紅的玫瑰花瓣,慢條斯理地。元冬年近四十,她的手指不再是嫩藕般白潤,但卻有一種篤定在裏邊。她接過花束,像是女主人一般用花瓶盛了清水,往裏頭加上兩勺蘋果醋、半勺漂白劑,輕聲哼着歌把玫瑰插好。
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喬卿忽然覺得周予淮不是為了她回來的。是因為元冬吧?那束花是給她的吧。
直至船在切斯特島靠岸,喬卿都縮在船艙的角落裏。停船後,喬卿搭下一班輪渡重回二十七號碼頭,她想或許自己把戒指落在了地鐵上。她趕去站臺,向工作人員詢問,再給新郡大都會運輸署的服務臺打電話,可是依舊沒有結果。
她猜想戒指可能是掉在了心理咨詢診室裏,又打給巴克利的辦公室。
前臺護士雖然沒有找到婚戒,但聽起來十分高興接到喬卿的來電。“司太太,您丈夫半小時前來過電話,說是您錯過了格雷姆中心下午兩點的小組治療。請問您在哪裏?”
喬卿略微失措,點開手機上的免提去看來電記錄。治療師瑪麗安和司然都撥來過,但喬卿一直在和服務臺通話,沒注意到。
“嗯……我……”喬卿遏制住聲音裏的哆嗦,又一個想法冒上心頭,“我在城裏有事要辦,麻煩你轉告他。”
“這個……”對方愣了愣,大約想不通為什麽需要一個護士前臺在夫妻之間傳話,反問:“您不打算自己告訴他?”
“抱歉,我的手機快沒電了。”她扯謊,在對方再問一句之前,匆忙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