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喬卿打算照着司然年初買婚戒的付款記錄,去店裏買一個同款的充數。司然用她的手機登過網上銀行,她不多時便調出一月份的信用卡賬單,找到一筆新郡舊鑽石街區的消費。
看價格,應該是婚戒吧。
直到她趕至東四十七街,繞過鳥園爵士酒吧的後門,進到那家樸渾的店面裏頭,她才意識到這不是什麽珠寶行,而是一家金器工坊。
猶太店家師傅看了會兒她手中的賬單,問她有沒有戒指的圖片。喬卿思索一會,去郵箱裏找到葬禮後攝影師發來的成圖。
二月鵝毛般的大雪裏,她立在司然身邊,手裏捧着一束白淨的玫瑰。畫面中黑色喪服與白雪相映,美得像是一個晶瑩的夢。
如果不是她手上的黑紗手套,這一幕作為婚禮合照也算宜人,哥哥的葬禮,也可以是弟弟的婚禮,正如他們的表姐所說,喬卿這女人,向來薄情。
真的是這樣嗎?
喬卿去看畫面裏自己的表情。那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白皙面龐的上半籠着黑色薄面紗,眼裏幹淨之餘透出些稚氣。嘴角攜着一種她現在再也讀不懂的意味,像是怯懦,又像是冷漠。她湊近些想再看一看,但師傅已經手指一劃把圖拉大,仔細研究起她無名指上的婚戒。
喬卿被迫盯着近乎黑白色調照片裏自己的手,還有指尖突兀的殷紅的甲油。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起來。她是從來不用甲油的,但為了那回葬禮專門去做了指甲。
那時的她約莫不相信周予淮是真的死了,還以為他會忽然再從什麽地方冒出來和她作對。她想要最塵俗最豔浮的色調,扮成他厭憎的樣子,在最後這一回贏過這個人。可是他明明已經不在了,于是她只好與活在自己心裏的他較勁。輸不了,贏不過。
遞回來的手機打斷了喬卿的思緒,金器店師傅說認得圖中的戒指。
“請你稍等一會。”老師傅左手拾起臺面的銅制放大鏡,顫巍巍地回身往店面後邊走,右手掀起厚重的黑布簾子,矮小身影隐沒進去。喬卿看不見裏屋是什麽樣子,只聽得簾子後頭傳來抽屜開合的響動,過了一會兒見他再出來,手中綠絲絨面墊子上躺着枚戒指。
喬卿心中升起些微僥幸,說不定今天能走個好運。
師傅把布墊擺在她眼前,招手示意她湊近些看。“這是我自己的,鍛打的手法粗糙些,不過是同樣的工藝。”
他摘下老花鏡,換成挂在脖子上的近視眼鏡,鼻子都快湊到臺布上,指着絨墊上的戒環,“你看這環上的渦紋,像水波,又像樹木紋理,說是金屬開出來的花也不為過。美極了。是的,非常美。這叫做木目金,拿幾十層合金重疊鍛打,就會壓出這種仿佛天然的波紋。世上不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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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遠東江戶時期用來鍛打名劍護手的工藝,如今少有金銀作坊願意接這樣的單子了。一種十分嬌氣的花紋……正是這樣……色澤肌理越是纖細,越需得花功夫……
“這對國際珠寶行來說是虧本買賣。你問為什麽,啊,因為優美的花紋很考驗工匠的技藝,溫度或壓強不到位,金屬就難以融合緊密;但如果超過了,會扭曲破壞金屬的紋理,所以設計和鍛造的費用遠遠超過材料本身。而大多光顧零售店的人更願意為絢爛的寶石付費,工細精良的木目金卻不怎麽顯眼。”
師傅說今年年初,那名顧客帶着母親留給他的戒指來這裏調整尺寸。“那是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是的,最上乘的技藝,不知道出自哪一位工藝美術師……”
老師傅依然埋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但他的話像是一盆冰水淋在喬卿頭上。她想不明白,他們二人之間法律合同般的婚姻,又何必要配上這樣意義深遠的指環。
周予淮極少提他們的父母,那是他記憶裏的禁忌。喬卿只從周予淮的只言片語裏得知他們在司然兩歲的時候離了婚。
父母分居後,弟弟司然跟着父親司裕生一道過,也随父親的姓。哥哥司予淮跟着母親周水雲生活,改從母姓。直到三年後司裕生在一場車禍中喪命,司然又回到母親和哥哥的家中。
關于兄弟兩人接下來的生活,周予淮只字不提。但他們母親周水雲是當時勉強紅過一陣的作家,所以喬卿曾在網上搜索過她的名字,試圖了解這個從未謀面的婆婆。周水雲病逝時,周予淮才剛剛成年,拉扯着十二歲的弟弟,長兄如父。
喬卿剛知道這些事的時候,能理解周予淮不願談及父母的心情。人們對于他人的遭遇會流露一些憐憫,時而假意,多有真情,可其中的居高臨下是一樣的。他們将命運的仁慈歸因于自己曾經做對了什麽、不曾做錯什麽。知曉他人的厄運,能夠再次證實他們緊守的狹隘,以此來驅趕即将到來的未知的不幸。
喬卿不比那些人高尚,只不過膽小如鼠的她站在天平的這一邊。聽到周予淮的敘述,她心中像是大石頭落了地般釋然,甚至有過粗鄙的欣喜。原來我們是一樣的,她想,你也一邊攥緊拳頭,一邊嘗試微笑。
喬卿兩手空空地在切斯特島的皮埃蒙碼頭下船。
太陽已經西沉。
汽笛聲響起,喬卿站在搖搖晃晃的碼頭棧道上,落在人群最後,擡頭往回看,望見一線銀白月鈎隐在火燒雲裏。對岸新郡的燈火和霓虹浸在夜色中漸漸融化,像是電影落幕畫面般令人松一口氣。
她知道身體裏流淌的松弛感多半來自于上船前在碼頭酒吧灌下的幾口劣質威士忌。她不該喝酒的,之前已經一個多月沒有碰過酒了。不過她勝在酒量過得去,除了食道燒灼的滋味不大好受,她覺得自己算不得失态。
待人群漸漸散了,喬卿回過身往棧道下走,不過幾步就驀地頓住,看向等在江堤邊長椅上的男人。司然應該是早看到她了,此時從椅子上站起,朝她走過來。
天已經暗了,江邊路燈黃。
司然起身的時候微低着頭,原先沐在明黃燈光裏的臉忽然沒入陰影中,下颌清晰的輪廓令她不由得想起另一張臉,一張極其相似的臉。
喬卿右手攥緊,她想要後退,背後卻是鹹腥的河水。她輕吸一口氣,酒精帶來的灼燒感已從食道進到胃裏。她十個小時沒吃什麽東西了,突如其來的害怕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擒上她的腸胃。喬卿咽下一口唾沫,渾身僵直地站在棧道盡頭。
磚地上一只灰黑鴿子咕咕叫着,肚子一鼓一鼓,艱難地在她面前半拽半拖地挪動肥胖的身軀,像是一場漫長的自我折磨。喬卿在胸口憋着一口氣,直到那鴿子終于扇動翅膀飛走,她扶着路邊垃圾桶外沿蹲下,在花壇旁嘔吐。
她不知道哪個罪過更大一些,她丢了司然母親的戒指,還是她又喝酒了。她真是個無可救藥的人。再站起身的時候,喬卿緘口不言,更不敢和面前那個人對視。
不知過了多久,司然終于出聲:“你沒接電話。”
哦,還有這一樁官司。
喬卿盡力忽略喉頭酸苦的氣味,從手包裏掏出手機。司然給她打了三通電話,一通在下午兩點多,大約是因為她錯過了小組治療,還有兩回在一小時前。
“對不起。”喬卿聲音很輕,像是貧瘠沙地上長出的瘦小苗葉,蔫兒蔫兒的,被沙原上蒼茫的暮色壓得擡不起頭。她等了許久,卻不聽責備和愠怒到來,于是擡頭。将将望進他漆黑的眸子裏,喬卿旋即垂下目光。他領口的襯衫扣子開了一顆,在此之外算得上衣冠楚楚,但毫無邏輯地落得孑然一身的頹唐。
她問他是否在這裏等了很久,她覺得很抱歉。他們走回他車邊時,喬卿看見擋風玻璃上的罰單。這條路只有下午三點之前才會有警察來貼罰單,他該是等一陣子了。
她不知道司然為什麽要在碼頭等她,她以為他會質問或者挖苦,但是開車回家的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直到她開門下車,司然伸手從西裝口袋裏取出戒指遞到她手裏:“你昨天落在車後座。”
喬卿怔怔地接過戒指,臉上露出苦澀的笑。他語氣裏的波瀾不驚讓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一個荒誕的笑話。原來戒指不是今天丢的,是昨晚她在車後座摸黑找手包的時候滑脫了。
如此想來這指環說不定在一開始就被惡魔親吻過,染上了厄運,然後随着欲望的糾葛在代際輪轉,十年、二十年,它目睹一次次的罪惡,聆聽一聲聲的泣訴,見證一回回的寬恕。
自己當真是個懦弱的人,喬卿想,只能靠在心底這般去诋毀和揣測別人的不幸,用以抹去幾分如影随形的歉疚。
她關車門的時候司然問她,願不願意去海邊走走。這時候保姆元冬開門走下樓梯,笑着問喬卿吃過晚飯沒有,然後彎下腰隔着副駕車窗親近地告訴司然,有個相熟的客戶送了一桶自家農場剛摘的黑布林來。
喬卿像是什麽都沒聽見,自顧自上了石階,關上身後的大門,把元冬鎖在了外面。她知道元冬一定有辦法再進門,她是那麽神通廣大。
跑上二樓,喬卿推門進了書房,走到窗邊,從窗簾邊緣往樓下看去。果然元冬捏着鑰匙打開了家裏的大門,又麻雀似故作笨拙地蹦跳回到車副駕窗口,嫣然笑着,殷勤把司然的鑰匙遞還過去。
元冬真令人作嘔。
喬卿皺着眉,躲在窗簾後的陰暗裏。元冬知道喬卿對李子過敏,那桶黑布林在提醒喬卿她是個有缺陷的人,一定是這樣。
喬卿害怕周予淮,害怕司然,但她厭惡元冬。他們明明都是一樣的,但元冬偏偏要在冰冷的嘴臉上厚厚敷一層溫暖的面具。
晚上,喬卿獨自去了海邊。
沙灘上有堅硬硌腳的碎石,黑沉沉的海面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瑰麗。喬卿喜歡這種鋒芒畢露的黑暗,哪怕巨大,哪怕沉默,大海是近在眼前、毫無隐瞞的。大海把自己剖開給她看,急卷的烏雲是憤慨,尖鳴的海鷗是昂揚,道德虛僞的烏雲遮不住刺眼的閃電或是通紅的太陽。
穿過波浪間的飛沫,她看見幾英裏外峽角孤單單矗立着的灰白燈塔,寂然無聲,仿佛靜靜等了許多年。這不知為何令她想起今天司然的眼神。
他的目光很深,深得讓她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黑色沉凝在裏面。但是他眼裏的光澤像是燈塔上清寂蒼白的燈,有橫穿濃郁海霧的堅定,令她控制不住地心頭戰栗。她覺得那神色裏有她很渴望卻又觸及不了的東西。
喬卿想了很久,倏爾記起司然今天在車上是說過話的。他說他也很想一直給她撥電話,撥到她接為止,但他沒有這麽做。他問她,三個電話是不是不如三十個電話來得好。
喬卿深吸一口氣進胸腔裏,海風的凜冽讓她張大了眼睛。
在以前,她要是不留心錯過一通電話,周予淮會在接下來的十分鐘內打來第二個、第三個……第三十個。隔着幾公裏或是幾百幾千公裏,周予淮也要讓她感受到他的雷霆之怒。六年的婚姻,她不知不覺就習慣了那種關心。
獨自走回家的路上,她腳底磨着鞋裏軟軟的細沙。原來司然是知道這些的。所以他會說,他也很想一直給她撥電話,撥到她接為止。所以他會問,三個電話是不是不如三十個電話來得好。
司然當然是知道的。他是這個世界上和周予淮最相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