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從沙灘回到家,喬卿接到陌生來電,響過短促的兩下就挂斷,也沒有錄下留言。喬卿沒有在意,早早睡了。
她睡得不沉,輾轉反側。酒精總是會幹擾她的睡眠。她沒結婚時也是那種一覺到天亮的人。後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她始終适應不了夜裏身邊還躺着另一個人,失眠是常有的。
她憂心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會影響周予淮休息,但他好像很少被吵醒,又或許他早醒過來了,只是不睜眼。這對喬卿來說一直是個迷。
她會輕手輕腳地爬下床,到客卧盯着天花板發呆。周予淮不過多久會來找她,問她是不是餓了,再要麽是哪裏不舒服。喬卿說沒有。
他皺了下眉,“你又喝酒了?”
喬卿坐直些,明白過來。她不可以無緣無故失眠,那是對于他們完美生活的失禮。于是哪怕是淩晨三點睜着眼躺在主卧裏,喬卿也不敢怎麽動彈。她會靜靜地聽着身旁男人的呼吸,她害怕他再醒來。
直到周予淮死了,喬卿獲得了失眠的自由。可她如今是那麽思念他。她像是久久浸泡在壇裏的白菜,再難像別人那樣分辨舌尖層次分明的酸甜苦辣。她只想回到那個腌漬的容器裏。
昨天從海邊回來,喬卿在客廳坐了一個多小時,眼見着元冬裏裏外外收拾屋子,喬卿裝作仔細翻看歐文佩恩的畫冊。她的腦海裏蕩着下午碼頭酒館缺了口的杯子裏冰塊泡在威士忌中崩開的聲響,令她欲罷不能。
待到元冬回房休息,喬卿踢掉拖鞋,去地下室拿了瓶灰皮諾,和着一大袋量販裝酸奶油洋蔥薯片,在廚房水池邊一小口酒一把薯片地往嘴裏送。她一邊悶聲不響地塞,一邊看着後院裏偶爾停落的鴿子,顧不上薯片的味道,耳邊是自己齒間震耳欲聾的“咔嚓”咀嚼聲。
半小時後她覺得慚愧,去廁所把胃裏的東西都吐掉了。
她細心刷過牙,再回到廚房,看見水池邊立着的高腳杯,杯底剩餘半口淺淡色的葡萄酒,是她留下的罪證。她本能地往左右看看,悄無聲息地上前擰開一點水龍頭,湊着涓細的水流在黑暗裏沖洗杯子。
自來水淋在手上,喬卿心裏又作起怪來。空酒杯哪怕讓元冬看到了又能把她怎麽樣,元冬竟成了這屋裏的女主人,自己的一舉一動時時被她審視着。
躊躇兩秒,喬卿賭氣關上水,把酒杯留在了水槽裏,拿紙巾擦過手就回房間了。不過一會兒,她蹑手蹑腳地下樓,洗淨高腳杯,拿厚紙用力反複地擦幹,把它插回挂架上。終于舒了口氣,喬卿再上樓回到卧室裏。
她勉強入睡,又兀然醒來,把臉轉向窗戶那一側,想尋找天亮的蹤跡,但卧室的厚呢窗簾把窗口縛得嚴嚴實實。待到鳥鳴清脆,晨光才在幔簾外沿描一圈隐約的光暈。
喬卿點開手機,快六點了。她起床拉開遮光窗幔,身體藏在半透光的棉麻簾子後,探頭往樓下花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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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然穿着件白色連帽衛衣,蹲在花壇裏捯饬他的向日葵。一片瓷實白雲飄過,光影暗了,接着倏爾亮起來。他側過身,回頭往後上方二樓的落地窗看。
喬卿吃上一驚,連忙縮了扒着窗簾的手,身子匿回牆角。
他生得出衆,唇色很淡,瞳孔墨黑,一張臉也禁得起刺目陽光的當頭照射。原本賞心悅目的一張臉,轉向二樓她卧室的方向時,漸漸覆上了憎恨。
那神情讓喬卿回想起來,他們頭一次見面,司然已經恨上她了。
那是十四年前,喬卿十六歲。
父親去世之後,喬卿被托付給了父親的舊友,馮安,一個在Y城做酒店生意的富商。
喬卿腦海裏對馮安的記憶很模糊。他有錢,大部分時間頂着一身純白的行頭,白色的西裝和長褲、白色的手套、白色的腕表、白色的寬檐帽。他似乎很喜歡打高爾夫,不是在全球各地出差,就是在酒店的高爾夫球場。
父親死後,留給喬卿一小筆遺産,但一道而來的還有不少債務。馮安擺平了這些後,鮮少關心喬卿的生活。只有偶爾學校或是醫院需要監護人簽字的時候,馮安對于喬卿來講才是個有樣貌有音色的活人。
後來不知是不是為了盡到監護人的義務,高中的幾個寒暑假,馮安時不時把喬卿叫到身邊,随他去見一些無足輕重的合作人,走一些香槟彩帶的慶祝會。
那大約是馮安生意做得最好的幾年,和一家有着一百五十多年歷史的國際酒店集團談合作。他身邊總是圍繞着各色各樣的五官,或風塵,或脫俗,或奴顏,或清高,利來人往,一個個都是人精。
喬卿那時候十五六歲,樣貌和身姿勉強有幾分成熟女人的式樣,但腦子又是不靈光的。她不大理解馮安為什麽要領着她去這裏到那裏,或許他覺得如果這個小孩足夠會來事,她理應抓住這個機會向他證明自己。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喬卿多半是錯過了機會。她沒有什麽商業天賦,不論是站在嵌着金線的黑色大理石門廳裏西裝革履的左右,還是沐在杯觥交錯的歡愉裏高聲談笑的男女,他們都令喬卿感到畏懼。她覺得自己向來不屬于那個風起雲湧的世界,模仿不了那些人與生俱來的野心。
但周予淮不同,在她看來變幻無常的危險的世界,是令他心醉神迷的。
那時周予淮在廷雲度假村的高爾夫俱樂部做球童。他很妥帖。客人談天說事的時候,他候得不會過近,客人選杆的時候,他站得不會太遠。随同馮安走在球道上,要是聽見邊上球袋裏杆子碰得“咣啷”微響,喬卿就知道今天周予淮沒有來——他走路時總會把手按在球杆上。
喬卿去俱樂部的次數不多,但她發現在這類高檔高爾夫球場,球童往往比來打球的人專業。
那天來的男人看着四十來歲,腕上晃着百達翡麗,不是市面上能買到的款式,應該是塊幾十年的表了。和周予淮結婚很多年後,喬卿才知道這男人叫曾家城,家裏祖輩做玻璃生意,最富的時候在祖籍也有個家姓命名的博物館,後來一代不如一代,到了這十幾年,把錢全賭在了矽谷幾個做不出成果的天使投資項目裏。曾家城賬上資産多,負債更多。
當時馮安和合夥人在場子裏談着什麽生意,喬卿跟在邊上。遙遙傳來粗啞的訓斥聲,喬卿轉頭看去,是曾家城在罵周予淮。周予淮長得高大,肩膀很寬,站在比他矮一個頭的曾家城對面,下巴微微低着,脊背卻挺得筆直。
罵着罵着,曾家城伸手就往球杆袋裏探,摸出一根鐵木杆來。喬卿看得倒吸一口氣,還以為他要抽杆子打人。馮安也有些吃驚。他們幾個人走近的時候,曾家城嘻嘻哈哈地把杆子架在了周予淮頭頂,命令他必須把杆子平衡住,不許掉了。
接着曾家城帶領身邊的人往球杆兩頭挂帽子、手套,然後又讓他們脫襪子往上邊挂。
曾家城笑得放浪形骸,活似動物園裏拍着胸脯“吼吼”叫嚷的公猩猩。
馮安上去問是怎麽回事。曾家城抱怨說這裏的球童真不夠資格,報給他的風向錯了,害他上一杆沒能發揮好。天空風和日麗萬裏無雲,再加上周予淮向來是很專業的,曾家城的話當是給他自己糟糕的發揮找個臺階下。
喬卿看到馮安面上顯出幾分猶疑,但他似乎認為不該在自家的場子裏得罪曾家城,所以笑呵呵地提議大夥兒去湖心島新開的水區球場看看。這在喬卿看來起了效果,添了幾位陌生人同行,曾家城收斂許多。
他們往棧道走,曾家城和馮安在前邊,喬卿和周予淮跟在後面。在那之前他們倆之間從未說過話。那天喬卿也不敢和他搭話。
幾分鐘前她看着他把別人挂在球杆兩端汗漬斑斑的球襪、手套整理好,攥在手中,然後再仔仔細細把球杆擦幹淨,收到球杆袋裏。喬卿不大明白他心裏是什麽滋味,但在她想來這應該是件有損男人尊嚴的事情。
所以他們并排走了十幾分鐘,喬卿嘴巴幹得發黏,甚至不敢多瞧他一眼。她也不知道他會怎麽看待她,她成了有錢而俗不可耐的男人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