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喬卿本以為到此為止了,沒料到曾家城竟還有新花樣。快艇靠岸時,馮安随口說起這塊水域是下游大壩圍成的人造湖和水庫。曾家城又來了興致,問水庫裏的水是不是很幹淨,味道怎麽樣。馮安愣上一愣。大家還沒能反應過來,曾家城已經嚷嚷着要周予淮喝一肚子嘗嘗。
不會有人傻到覺得水庫的水可以直接入口,何況快艇四周泛白的浪花還散着一股沖鼻的汽油味道。但周予淮只看了馮安一眼,見雇主沒有勸阻的意思,就摘下棒球帽,靠着艇側彎下腰舀水。
人的記憶是很奇怪的。在那之後的很多年,喬卿早已忘了彼時周予淮的神情和聲音。她記不得那個人工湖到底美不美,水清不清,或者曾家城的長相究竟是令人生厭還是平平無奇。但她記得周予淮手裏抓着的白色棒球帽很舊了,帽檐泛黃。
喬卿那時候恨死了曾家城,不是因為他的狂妄自大與咄咄逼人,而是因為他強迫她做了他的同謀。馮安也是。他在邊上一聲不吭。他也是同謀。她原本和周予淮是兩個陌生人,因為這一遭,她對他的愧疚怎麽也消不掉了。
曾家城先是讓他一遭接着一遭地喝湖水,上岸以後,曾家城依舊沒有盡興,陰陽怪氣地笑問周予淮俱樂部給的工資夠不夠,問他是哪裏來的錢供弟弟讀私立高中。直到這時候喬卿才弄明白,原來曾家城今天不是莫名其妙地找個人洩火,他就是尋着周予淮來的。
可能因為周予淮先前的順從讓曾家城覺得拳拳打在了棉花上,于是他變本加厲起來。他罵周予淮的弟弟沒有家教,有娘生沒娘養,十七歲就進過兩次少管所。
周予淮一下子撲上去,又被曾家城的兩個跟班摁在地上,一腳一腳對着他肚子踢。喬卿于是明白曾家城口中所說确是真的。
馮安先是勸了兩句,然後說要報警。曾家城這才懶洋洋地示意停下,嬉皮笑臉地說不要小題大做。他說他兒子和周予淮的弟弟在學校“鬧了個小誤會”,眼下既然講清楚了,不如讓周予淮錄段視頻道個歉。
他慢悠悠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左右一看自己手下的人正押着周予淮騰不出手來,于是讓喬卿替他舉着。喬卿想說不要,嘴巴剛張開,手機已經塞到了手裏。她軟弱得過分,掌心捧着錄着視頻的手機,只會看向馮安求救,但馮安沒有看她一眼。
直到今天,喬卿都沒有想明白自己當初究竟在怕什麽,為什麽不能把那臺手機摔在地上。這是不是阿倫特說的惡的平庸,她像是一頭沒有思想的羔羊,只會無條件地服從,哀叫着犯下無意識的罪。
屏幕裏她錄下了周予淮被他們膝蓋頂着後背跪在蘆葦叢邊,他臉上混淆斑駁的是嘔出來的血和地上沾的泥土。
她記不得視頻裏他到底說了什麽,是“我很抱歉”還是“滾你丫的”,反正無論如何五年後的周予淮會有一排罩着黑色羊絨風衣的精英律師來替他抹去這段混着汽油味與土腥氣的過往。
但她忘不了自己心裏像是剛澆築的水泥般黏膩渾重的羞愧。這些年下來,這畫面和諸多其它回憶一樣敗爛發酵在她的腦海裏,每每騰起一個泡便會蒸出酸腐的氣息。
她記得馮安的助理蹲到地上,架着周予淮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他咳得很厲害,渾身都是濕的,不知道是汗還是淤泥。喬卿只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睛不敢和他對視。被人架着經過她面前時,周予淮用很輕的聲音和她說不要哭了,不是你的錯。
如今想來他一直很擅長颠倒是非黑白。他說起話來是那麽令人信服,所以總是能贏過她。那天她做錯了,但他偏說不是她的錯。而往後許多年裏的許多事情明明不是她的錯,他卻從來不理會她的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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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安不想讓俱樂部惹上麻煩,沒有叫救護車,而是用快艇送周予淮回岸,再遣人開了輛面包車載他去醫院。馮安讓喬卿跟着,給了她一張簽過名的空白支票,對她說:“處理好這件事情,是個歷練的機會。”
喬卿不大理解,這算是怎麽樣的一種歷練,馮安甚至忘了她還有幾個月才成年,簽了字也不算數的。
事情過去小半年後她才緩過勁來,推測馮安彼時已摸清了周予淮父母已故,一個人帶着讀高中的弟弟,正是缺錢的時候。對方有所求,事情就是好擺平的。
司然趕來醫院的時候,周予淮因為脾髒破裂,已經進了手術室。馮安的助理和司機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喬卿站在電梯前面,想要用先前馮安教給她的幾句話把司然敷衍過去。
那幾句說辭很蹩腳,由她嘴裏講出來更是漏洞百出。而司然一貫是個不好糊弄的人,最後便成了他問一句,她答一句。喬卿心底有些怕他,一是因為他個子高,二是因為先前聽曾家城說了他是劣跡斑斑的少年犯。
天到了傍晚落得幾分寒涼,腳下的大理石磚面冷得仿佛是黑黢黢的不見底的冰湖。她把手揣在口袋裏,捏着那張空白支票,手心微微發汗。
她不大懂處理這種事情最好的方式,按道理講現在是不是該把支票遞出去。可是她不知道該往那欄空白寫上個什麽數字。喬卿借着去樓下付醫藥費檔口,給馮安打了電話。馮安聽說周予淮家裏人沒有鬧事的意思,随口說了個數字,大約按照周予淮一年的工資給的。
她再回到樓上時,她看見司然不在等候區的椅子上,而是蹲在手術間外,眼睛巴巴望着白色氣密門上的小窗。他生了一雙看似很乖巧的眼睛,亮晶晶的,內雙,睫毛很長。這讓喬卿想起小時候家裏養過的約克夏梗。它在院子有一個窩,但它不待在那裏,哪怕再冷的冬天,它都會趴在大門口,和髒乎乎的雪地靴擠在一塊兒,瑟瑟發抖地等母親回來。
她想到這裏又覺得不該把人家比作約克夏梗,這不禮貌。如果不是這倆兄弟家境不好的話,她腦子裏或許不會出現這樣的對比。她為自己感到慚愧。
這時候司然已經轉過頭來看着她,眼尾的弧度稍稍往下壓了些,那副乖巧溫良的模樣倏爾消失了,眸子裏覆上一層薄霧般的憎恨。喬卿顫了一顫,猶豫片刻,轉身走了。
他們頭一回見面,司然就已經恨上她了。
支票留在了她的口袋裏,任務還沒有完成,喬卿翌日一早又去了醫院。她猜想這時候周予淮該是醒了,他要比他那弟弟好相與。
果然在病房裏事情順利了不少,周予淮目光落在馮安的支票上,再擡頭和她對視時,眼裏帶着淺淡的善解人意的笑。然後他伸手接過了。喬卿緩緩舒了口氣,先前緊繃的肩膀也随之松弛下來。
她結結巴巴說了兩句類似于“早日康複”的無用的祝福,周予淮道了句謝,然後問她:“他是你什麽人?”
如今想來那問話有幾分跋扈在裏邊。他們二人攏共沒說過兩句,他憑什麽這樣來問馮安與她的關系。但周予淮就是這樣一個人,蠻不講理的事情到他這裏顯得理所當然。哪怕躺在病床上,周予淮竟然成了那個審視她的人。他的視線像是黑褐酒糟般,緩緩冒泡發酵。
喬卿覺得嗓子有些幹,咽了口口水。
即使看起來難有什麽出息,喬卿仍時常被馮安攜在身邊。有人問起這是誰,馮安會回答“幹女兒”。喬卿不太适應他說出這三個字的口吻,可能是已故之人的囑托逐漸久遠,馮安嗓音裏總是帶着點趣味的意思。喬卿剛開始并不理解別人聽到“幹女兒”後意味深長的眼神,但人長大了,慢慢就明白一些。
周予淮直白的提問讓她不适,她本該丢一句“這與你無關”、“請不要多管閑事”這類的話。但就像那天在湖心島上被迫舉起手機錄像,喬卿從來學不會畫下那道界限。
她總是朝後退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