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司然
第13章 司然
司然拉開房門,一頭撞進剛下過雨的夜色裏。進車庫時他回頭看一眼,西面漂浮着幾朵肥厚且不祥的陰雲,勾着便溺似的黃色光邊。
喬卿沒什麽骨氣,偶爾倒要給他來點倔強,像是手摸過羊毛氈時劈啪作響的靜電,不疼,就有些紮手。
比如她從地下酒窖偷酒喝,然後把酒瓶藏在冰箱裏。喬卿堅信他不喝酒,從不進酒窖。真是好笑。這大約也是周予淮灌給她的紙糊一樣的謊言。有機會他要問問她認為地下室的藏酒是誰置辦的。他都能看到她腦子短路了的懵懂表情。
上車時頭在門框上撞了下,司然罵了一句,極力把剛才那個暖融融濕漉漉的親吻從腦海裏踢開,趕緊發動車子,從家門口的車道開出去。
再比如喬卿撲騰着想給婦女兒童基金捐款,像是只喙口都崩了但仍嘟個不停的啄木鳥。她究竟為什麽認定往個搖搖欲墜的破基金捐點錢,就可以填補她沒能有個小孩的遺憾,司然不得而知。但他必不能任由她在這條錯誤的思想道路上走下去。
開進隧道,司然反思起為什麽要改為以他自己的名義捐款。黑色穆萊納再沒入夜色時窗玻璃上已是雨霧彌漫。他終于得出結論——因為喬卿在冰箱上貼的照片裏那個抱着半死長頸鹿的小女孩笑得挺傻。
孩子這麽傻,居然還能被領走,就當是條錦鯉養着吧。
進城之後,車流漸緩。他手搭着方向盤,透過暗沉的車窗,看見前面亮黃色出租裏人影依偎,嬉笑的面龐被一旁晃動的雪茄火星照亮。司然也點一支煙,學得有模有樣,手中煙頭畫出生動的圓圈,調侃或争吵,幻想自己也在趕去尋歡作樂的路上。
這支煙是上周五皮埃蒙碼頭公園裏的一個流浪漢卷給他的。他坐在長椅上等喬卿,身邊的路燈底座是那個絡腮胡的地盤。司然等了三個小時,流浪漢始終在捉頭發裏的虱子,偶爾和他東拉西扯兩句,卻沒開口要錢。
天暗下來,流浪漢從潮得發黑的外套裏掏出錫紙包裹的煙絲和煙紙,卷起兩根煙,一根遞給司然。他背着包袱站起來,告訴司然晚上不能睡這兒,會有警察巡邏。司然道了句謝,想問他借火,但那時候從新郡來的船到了,司然把煙收起來。和先前二十幾回一樣,他的目光看着渡輪嘔出的人流散盡,沒有找到喬卿。他回頭借火,絡腮胡已經走遠了。
這些年,喬卿變了許多,他竟鬥不過她了。他甚懷念當年那個希冀什麽都拿真心來做交換的喬卿,像是脫了殼的蝸牛,天真,可笑。如今她戰戰兢兢,再不信人了,丁點響動都讓她弓起脊背來。
第一回在醫院見到喬卿,她成了他的宿敵。鄙夷她、厭惡她成了司然引以為傲的使命。
喬卿的長相始終沒有固定的、深刻的模樣,他分不清這個女人究竟是漂亮還是不漂亮。她眼睛很大,眼距略寬,眼神對不上焦,像是油畫裏的貓,加上淺淡的黑眼圈,看上去很是困倦,一副無可救藥的樣子。
和那些明豔動人、年輕蓬勃的女人相比,喬卿是各種濃淡的灰,眸光裏流露一種半色調的不經意,半是光芒、半是暗影。唇角總是帶着一絲禮貌的微笑,卻很少笑。交談時候,她會避開眼神,嗓音很輕,語調也緩,仿佛低哼一首無人問津的曲調。對方是否聽見她說話的內容,她并不在意。
十幾年前,司然的輕蔑來自于她的無能和軟弱。她混跡于高爾夫度假村那群酒囊飯袋之中,像是被傳來遞去的高腳杯,晃蕩着血色的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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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予淮奪過她,摔在地上。于是司然看向那無數逆來順受的平靜的碎片,在她的眸光裏找到了作為卑劣同謀的他自己。
對臺戲唱了這許多年,她不知何時燒了胡琴,像是蝸牛一般縮回殼裏,只留他這舊詞唱穿的老伶人,對着空蕩蕩的臺下佝偻着續上話音。或許周予淮才是對的,這戲幕,不如早早落下。
回到公寓後,司然接到季方良的電話。
季方良聽起來憂心忡忡,冗長的顧慮低吟淺唱。果然科學家眼睛裏流淌出的鱷魚的眼淚都尤為清澈動人。
季方良拉拉雜雜地說起了囫囵話。無非是若以賽亞過不了初篩,一怒之下争個魚死網破,說不好想什麽招搞臭季氏。要是讓他進了二期臨床試驗,一旦有個好歹,接踵而來的訴訟和媒體曝光又指不定直接把新藥這小禾苗連根鏟了。
能想到這些,季方良算是從燒杯裏揀回了腦子。
志願者簽的生死狀——免責協議——只對請不起律師的窮人生效。若是以賽亞死了,他那鬣狗般的兩任前妻都會想方設法地從亡夫的屍塊上再收獲一筆橫財——錯了,是三任或者四任前妻,鬣狗通常是成群結隊的——而季方良懼怕惹這官司。
司然沒說話。季方良是來談價的,想為他那資質平平的女兒再讨點好處。
果然說完這些季方良話頭一轉,聲音變得真摯起來。他說那些風險他都會去想法子的,畢竟這回《子文說》的解約風波全靠司然擺平,若不是布紮伸出橄榄枝,季子文的老東家不會輕易放人。
司然聽到這裏輕聲笑了。
季氏制藥前身叫做凱萊,三年前被季氏集團收購。
凱萊搞過不少罕見病新藥研發。藥研集團和基金并不認可它們的商業潛力,而完成實驗室驗證的學術團隊在大小期刊上占了幾個豆腐塊之後,也不願再為制藥花費精力。
前董事長祝瑞只好将一個一個的項目束之高閣。
季氏入資之後,祝瑞曾嘗試争取新的研發資金,但大多被季方良否了。
因為和祝瑞有舊,這七八年周予淮救濟過他不下十個資金告竭的項目。周予淮雇了專精生命科學知識産權的律所,敲開各個罕見病慈善組織的門,請來高校實驗室做背書,拉政商要人站臺,甚至去社交網站做衆籌。
錢到位了,這些項目仍是大多死在了一、二期臨床實驗中,僅有一款新藥通過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批準上市。那個研發成本不過兩百萬美金的項目,如今貢獻了季氏每年兩成的利潤。
可惜因為研發理念的沖突,祝瑞如今早離開了季氏。
不過季方良依然嚴謹地保持着他那芝麻大小的格局。仿佛正義女神朱斯提提亞拈着天平,左邊是以賽亞茍延殘喘膿液橫流的餘生,右邊是季子文金光閃閃不可一世的前途。交換的條件相差一盎司,季方良也是不肯的。
于是司然把手裏那枚一盎司的硬幣擺上去——《尤箴》和IF基金會的合作。
對面聽罷,傳來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